道统

当杨涟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身边,已是空无一人,那些当年的敌人、甚至朋友、同僚都已抛弃良知,投入了这个人的怀抱。在利益的面前,良知实在太过脆弱。

    但他依然留在原地,一动不动,因为他依然坚持着一样东西——道统。

    所谓道统,是一种规则、一种秩序,是这个国家几千年来历经苦难挫折依旧前行的动力。

    杨涟和道统已经认识很多年了。

    小时候,道统告诉他,你要努力读书,研习圣人之道,将来报效国家。当知县时,道统告诉他,你要为官清廉,不能贪污,不能拿不该拿的钱,要造福百姓。

    京城,皇帝病危,野心家蠢蠢欲动,道统告诉他,国家危亡,你要挺身而出,即使你没有义务、没有帮手。

    一直以来,杨涟对道统的话都深信不疑,他照做了,并获得了成功:

    是你让我相信,一个普通的平民子弟,也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坚持不懈,成就一番事业,成为千古留名的人物。

    你让我相信,即使身居高位,尊荣加身,也不应滥用自己的权力,去欺凌那些依旧弱小的人。

    你让我相信,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不能只是为了自己。他应该清正廉洁,严于律己,坚守那条无数先贤走过的道路,并继续走下去。

    但是现在,我有一个疑问:

    魏忠贤是一个不信道统的人。他无恶不作、肆无忌惮,没有任何原则,但他依然成为了胜利者,同时越来越多的人放弃了道统,投奔了他,只是因为他封官给钱,如同送白菜。

    我的朋友越来越少,敌人越来越多,在这条道路上,我已是孤身一人。

    道统说:是的,这条道路很艰苦,门槛高,规矩多,清廉自律,家徒四壁,还要立志为民请命,一生报效国家,实在太难。

    那我为何还要继续走下去呢?因为这是一条正确的道路,几千年来,一直有人走在这条孤独的道路上,无论经过多少折磨,他们始终相信规则,相信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尊严和价值,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公理与正义,相信千年之后,正气必定长存。

    是的,我明白了,现在轮到我了,我会坚守我的信念,我将对抗那个强大的敌人,战斗至最后一息,即使孤身一人。

    好吧,杨涟,现在我来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为了你的道统,牺牲你的一切,可以吗?

    可以。

天启四年(1624)六月,左副都御史杨涟写就上疏,弹劾东厂提督太监魏忠贤二十四大罪。

    在这篇青史留名的檄文中,杨涟历数了魏忠贤的种种罪恶,从排除异己、陷害忠良、图谋不轨、杀害无辜,可谓世间万象,无所不包,且真实可信,字字见血。

    由此看来,魏忠贤确实是人才,短短几年里,跨行业、跨品种,坏事干得面面俱到,着实不易。

    这是杨涟的最后反击,与其说是反击,不如说是愤怒,因为连他自己都很清楚,此时的朝廷,从内阁到六部,都已是魏忠贤的爪牙。按照常理,这封奏疏只要送上去,必定会落入阉党之手,到时只能是废纸一张。

    杨涟虽然正直,却并非没有心眼,为了应对不利局面,他想出了两个办法。他写完这封奏疏后,并没有遵守程序把它送到内阁,而是随身携带,等待着第二天的到来。

    因为在这一天,皇帝大人将上朝议事,那时,杨涟将拿出这封奏疏,亲口揭露魏忠贤的罪恶。

    在清晨的薄雾中,杨涟怀揣着奏疏,前去上朝,此时除极个别人外,无人知道他的计划和他即将要做的事。然而,当他来到大殿前的时候,却得到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消息:皇帝下令,今天不办公(免朝)。紧绷的神经顿时松弛了下来,杨涟明白,这场生死决战又延迟了一天。只能明天再来了。

    但就在他准备打道回府之际,却突然改变了主意。杨涟走到了会极门,按照惯例,将这封奏疏交给了负责递文书的官员。在交出文书的那一刻,杨涟已然确定,不久之后,这份奏疏就会放在魏忠贤的文案上。

    之所以作此选择,是因为他别无选择。

    杨涟是一个做事认真谨慎的人,他知道,虽然此事知情者很少,但难保不出个把叛徒,万一事情曝光,以魏公公的品行,派个把东厂特务把自己黑掉,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能再等了,不管魏忠贤何时看到,会不会在上面吐唾沫,都不能再等了。第一个办法失败了,杨涟没能绕开魏忠贤,直接上疏。事实上,这封奏疏确实落到了魏忠贤的手中。魏忠贤知道这封奏疏是告他的,但不知是怎么告的,因为他不识字。所以,他找人读给他听。但当这位无恶不作、肆无忌惮的大太监听到一半时,便打断了朗读,不是歇斯底里的愤怒,而是面无人色的恐惧。魏忠贤害怕了,这位不可一世、手握大权的魏公公,竟然害怕了。

    据史料的记载,此时的魏公公面无人色,两手不由自主地颤抖,并且半天沉默不语。

    他已经不是四年前那个站在杨涟面前,被骂得狗血淋头、哆哆嗦嗦的老太监了。现在他掌握了内阁,掌握了六部,甚至还掌握了特务,他一度以为,天下再无敌手。

    但当杨涟再次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明白,纵使这个人孤立无援、身无长物,他却依然畏惧这个人,深入骨髓地畏惧。

    极度的恐慌彻底搅乱了魏忠贤的神经,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绝对不能让这封奏疏传到皇帝的手中!

    奏疏倒还好说,魏公公一句话,说压就压了,反正皇帝也不管,但问题是,杨涟是左副都御史,朝廷高级官员,只要皇帝上朝,他就能够见到皇帝,揭露所有一切。怎么办呢?魏忠贤冥思苦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了一个没办法的办法:不让皇帝上朝。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皇帝都没有上朝。但这个办法实在有点儿蠢,因为天启皇帝到底是年轻人,到第四天,就不干了,偏要去上朝。魏忠贤头疼不已,但皇帝大人说要上朝,不让他去又不行,迫于无奈,竟然找了上百个太监,把皇帝大人围了起来,到大殿转了一圈,权当是给大家一个交代。此外,他还特意派人事先说明,不允许任何人发言。总之,他的对策是,先避风头,把这件事压下去,以后再跟杨涟算账。

    得知皇帝三天没有上朝,且目睹了那场滑稽游行的杨涟并不吃惊,事情的发展,早

在他意料之中。

    因为当他的第一步计划失败,被迫送出那份奏疏的时候,他就想好了第二个对策。

    虽然魏忠贤压住了杨涟的奏疏,但让他惊奇的是,这封文书竟然长了翅膀,没过几天,朝廷上下,除了皇帝没看过,大家基本是人手一份,还有个把缺心眼的,把词编成了歌,四处去唱,搞得魏公公没脸出门。

    杨涟充分发挥了东林党的优良传统,不坐地等待上级批复,就以讲学传道为主要途径,把魏忠贤的恶劣事迹广泛传播,并在短短几天之内,达到了妇孺皆知的效果。比如当时国子监里的几百号人,看到这封奏疏后,欢呼雀跃,连书都不读了,每天就抄这份二十四大罪,抄到手软,并广泛散发。吃过魏公公苦头的劳苦大众自不用说,大家一拥而上,反复传抄,当众朗诵,成为最流行的手抄本,据说最风光的时候,连抄书的纸都缺了货。

    左光斗是少数几个事先知情的人之一,此时自然不甘人后,联同朝廷里剩余的东林党官员共同上疏,斥责魏忠贤,甚至某些退休在家的老先生,也来凑了把热闹。于是几天之内,全国各地弹劾魏忠贤的公文纸纷至沓来,堆积如山,足够把魏忠贤埋了再立个碑。

    眼看革命形势一片大好,许多原先是阉党的同志也坐不住了,唯恐局势变化自己垫背,一些人纷纷倒戈,掉头就骂魏公公,搞得魏忠贤极其狼狈。

    而广大人民群众对魏忠贤的愤怒之情,也如同那滔滔江水,延绵不绝,搞得连深宫之中的皇帝都听说了这件事,专门找魏忠贤来问话,到了这个地步,事情已经瞒不住了。

    杨涟没有想到,自己的义愤之举,竟然会产生如此重大的影响,在他看来,照此形势发展,大事必成,忠贤必死。

    然而有一个人,不同意杨涟的看法。

    在写奏疏之前,为保证一击必中,杨涟曾跟东林党的几位重要人物,如赵南星、左光斗通过气,但有一个人,他没有通知,这个人是叶向高。

    自始至终,叶向高都是东林党的盟友,且身居首辅,是压制魏忠贤的最后力量,但杨先生就是不告诉他,偏不买他的账。

    因为叶向高曾不止一次对杨涟表达过如下观点:对付魏忠贤,是不能硬来的。

    叶向高认为,魏忠贤根基深厚,身居高位,且内有奶妈(客氏),外有特务(东厂),以东林党目前的力量,是无法扳倒的。杨涟认为,叶向高的言论,是典型的投降主义精神。

    魏忠贤再强大,也不过是个太监,他手下的那帮人,无非是乌合之众。只要能够集中力量,击倒魏忠贤,就能将阉党这帮人渣一网打尽,维持社会秩序、世界和平。

    更何况,自古以来,邪不胜正。邪恶是必定失败的,基于这一基本判断,杨涟相信,自己是正确的,魏忠贤终究会被摧毁。

    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邪不胜正是靠谱的,但杨涟不明白,这个命题有个前提条件——时间。

    其实在大多数时间里,除去超人、蝙蝠侠等不可抗力出来维护正义外,邪是经常胜正的,所谓好人、善人、老实人常常被整得凄惨无比,比如于谦、岳飞等,都是死后多少年才翻身平反。

    只有岁月的沧桑,才能淘尽一切污浊,扫清人们眼帘上的遮盖与灰尘,看到那些殉道者无比璀璨的光芒,历千年而不灭。

    逆转

    杨涟,下一个殉道者。很不幸,叶向高的话虽然不中听,却是对的,以东林党目前的实力,要干掉魏忠贤,是毫无胜算的。但决定他们必定失败的,不是奶妈,也不是特务,而是皇帝。

    杨涟并不傻,他知道大臣靠不住,太监靠不住,所以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皇帝身上,希望皇帝陛下雷霆大怒,最好把魏公公五马分尸再拉出去喂狗。

    可惜,杨涟同志寄予厚望的天启皇帝,是靠不住的。自有皇帝以来,牛皇帝有之,熊皇帝有之,不牛不熊的皇帝也有之,而天启皇帝比较特别:他是个木匠。

    身为一名优秀的木匠,明熹宗有着良好的职业素养,他经常摆弄宫里的建筑,具体表现为在他当政的几年里,宫里经常搞工程,工程的设计单位、施工、监理、检验,全部由皇帝大人自己承担。

比如魏公公,看准了皇帝不想管事,就爱干木匠,每次有重要事情奏报,他都专挑朱木匠干得最起劲儿的时候去,朱木匠自然不高兴,把手一挥:我要你们是干什么的?

    这句话在手,魏公公自然欢天喜地,任意妄为。

    但在这句话后,朱木匠总会加上一句:好好干,莫欺我!

    这句话的表面意思是,你不要骗我,但隐含意思是,我知道,你可能会骗我。事实上,对魏忠贤的种种恶行,木匠多少还知道点儿,但在他看来,无论这人多好,只要对他坏,就是坏人;无论这人多坏,只要对他好,就是好人。基于这一观点,他对魏忠贤有着极深的信任,就算不信任他,也没有必要干掉他。

    叶向高正是认识到这一点,才认定,单凭这封奏疏,是无法解决魏忠贤的。而东林党里的另一位明白人黄尊素,事发后也问过这样一个问题:“清君侧者必有内援,杨公有乎?”

    这意思是,你要搞定皇帝身边的人,必须要有内应,当然没内应也行,像当年猛人朱棣,带几万人跟皇帝死磕,一直打到京城,想杀谁杀谁。

杨涟没有,所以不行。但他依然充满自信,因为奏疏在社会上引起的强烈反响和广大声势让他相信:

    真理和正义是站在他这边的。但是实力,并不在他的一边。

    奏疏送上后的第五天,事情开始脱离杨涟的轨道,走上了叶向高预言的道路。

    焦头烂额的魏忠贤几乎绝望了,面对如潮水涌来的攻击,他束手无策,无奈之下,他只能跑去求内阁大臣,东林党人韩爌,希望他手下留情。

    韩爌给他的答复是,没有答复。这位东林党内除叶向高外的最高级别干部,对于魏公公的请求,毫无回应,别说赞成,连拒绝都没有。如此的态度让魏忠贤深信,如果不久之后自己被拉出去干掉,往尸体上吐唾沫的人群行列中,此人应该排在头几名。与韩爌不同,叶向高倒还比较温柔,他曾表示,对魏忠贤无须赶尽杀绝,能让他消停下来,洗手不干,也就罢了。这个观点后来被许多的史书引用,来说明叶向高那卑劣的投降主义和悲观主义思想,甚至还有些人把叶先生列入了阉党的行列。凡持此种观点者,皆为站着说话不腰疼、啃着馒头看窝头之流。因为就当时的局势而言,叶向高说无须赶尽杀绝,那只是客气客气的,实际上,压根儿就无法赶尽杀绝。事情的下一步发展完美地印证了这一点。

    在被无情地拒绝后,魏忠贤丢掉了所有的幻想,他终于明白,对于自己的胡作非为,东林党人是无法容忍、也无法接纳的。

    正邪不能共存,那么好吧,我将把所有的一切,都拉入黑暗之中。魏忠贤立即找到了另一个人,一个能够改变一切的人。

    在皇帝的面前,魏忠贤表现得相当悲痛,一进去就哭,一边哭一边说:“现在外面有人要害我,而且还要害皇上,我无法承担重任,请皇上免去我的职务吧。”

    这种混淆是非,拉皇帝下水的伎俩,虽然并不高明,却比较实用,是魏公公的必备招数。

    面对着痛哭流涕的魏忠贤,天启皇帝只说了一句话,就打断了魏公公的所有部署:

    “听说有人弹劾你,是怎么回事?”听到这句话时,魏忠贤知道,完了。他压住杨涟的奏疏,煞费苦心封锁消息,这木匠还是知道了。对于朱木匠,魏忠贤还是比较了解的,虽不管事,绝不白痴,事到如今不说真话是不行了。

    于是他承认了奏疏的存在,并顺道沉重地控诉了对方的污蔑。但皇帝陛下似乎不太关心魏公公的痛苦,只说了一句话:“奏疏在哪里,拿来给我!”

    这句话再次把魏公公推入了深渊。因为在那封奏疏上,杨涟列举了很多内容,比如迫害后宫嫔妃,甚至害死怀有身孕的妃子,以及私自操练兵马(内操)、图谋不轨等。

    贪污受贿,皇帝可以不管,坑皇帝的老婆,抢皇帝的座位,皇帝就生气了。更何况这些事,他确实也干过,只要皇帝知道,一查就一个准。奏疏拿来了,就在魏忠贤的意志即将崩溃的时候,他听到了皇帝陛下的指示:“读给我听。”

    魏忠贤笑了。因为他刚刚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皇帝陛下,是不大识字的。

    如果说皇帝陛下的文化程度和魏公公差不多,似乎很残酷,但却是事实,天启之所以成长为准文盲(认字不多),归根结底,还是万历惹的祸。万历几十年不立太子,太子几十年不安心,自己都搞不定,哪顾得上儿子,儿子都顾不上,哪顾得上让儿子读书,就这么折腾来折腾去,把天启折腾成了木匠。所以现在,他并没有自己看,而是找了个人,读给他听。魏忠贤看到了那个读奏疏的人,他确定,东林党必将死无葬身之地。这个朗读者,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他的死党,王体乾。

    就这样,杨涟的二十四条大罪,在王太监的口里缩了水,为不让皇帝大人担心,有关他老婆和他个人安危的,都省略了,而魏公公一些过于恶心人的行为,出于善意,也不读了。

所以一篇文读下来,皇帝大人相当疑惑,听起来魏公公为人还不错,为何群众如此愤怒?

    但这也无所谓,反正也没什么大事,老子还要干木匠呢,就这么着吧。于是他对魏忠贤说,你接着干吧,没啥大事。

    魏忠贤彻底解脱了。正如叶向高所说的那样,正义和道德是打不倒魏忠贤的,能让这位无赖屈服的,只有实力。而唯一拥有这种实力的人,只有皇帝。现在皇帝表明了态度,事件的结局,已无悬念。天启四年(1624)十月,看清虚实的魏忠贤,终于举起了屠刀。

    同月,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皇帝下旨,训斥吏部尚书赵南星结党营私。此后皇帝又先后下文,批评杨涟、左光斗、高攀龙等人,最后索性给他们搞了个总结,一顿猛踩,矛头直指东林党。

    可以肯定的是,皇帝大人对此是不大清楚的。他老人家本不识字,且忙于做木匠,考虑到情况比较特殊,为保证及时有力地迫害忠良,魏公公越级包办了所有圣旨。

    大势已去,一切已然无可挽回。同月,心灰意冷的赵南星、杨涟、左光斗纷纷提出辞职,回了老家。东林党就此土崩瓦解。

    只剩下一个人——叶向高。

    叶向高很冷静,自始至终,他都极其低调。魏忠贤倒霉时,他不去踩,魏忠贤得意时,他不辞职,因为他知道,自己将是东林党最后的希望。

    必须忍耐下去,等待反攻的时机。

    但是,他错误地估计了一点——魏忠贤的身份。魏忠贤是一个无赖,无赖没有原则,他不是刘瑾,不会留着李东阳给自己刨坟。

    几天之后,叶向高的住宅迎来了一群不速之太监,每天在叶向高门口大吵大嚷,不让睡觉,无奈之下,叶向高只得辞职回家。两天后,内阁大学士韩爌辞职,魏忠贤的非亲生儿子顾秉谦接任首辅,至此,内阁彻底沦陷。东林党失败了,败得心灰意冷,按照以往的惯例,被赶出朝廷的人,唯一的选择是在家养老。但这一次,魏公公给他们提供了第二个选择——赶尽杀绝。

    因为魏公公不是政治家,他是无赖流氓,政治家搞人,搞倒、搞臭也就罢了,无赖流氓搞人,都是搞死为止。

    杀死那些毫无抵抗能力的人,这就是魏忠贤的品格。但要办到这一点,是有难度的。大明毕竟是法制社会,要干掉某些人,必须要罪名,至少要有个借口,但魏公公查遍了杨涟等人的记录,作风问题、经济问题,都是统统的没有。东林党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这样一点:他们或许狭隘,或许偏激,却不贪污、不受贿、不仗势欺民,他们的所有举动,都是为了百姓的生计,为了这个国家的未来。什么生计、未来,魏公公是不关心的,他关心的是,如何合理地把东林党人整死:抓来打死不行,东林党人都有知名度,社会压力太大;抓来往死里打套取口供,估计也不行,这帮人是出了名的硬骨头,攻坚难度太大。

    于是,另一个人进入了魏忠贤的视线,他相信,从此人的身上,他将顺利地打开突破口。

    虽然在牢里,但汪文言已经清楚地感觉到,世界已经变了。刘侨走了,魏忠贤的忠实龟孙,五彪之一的许显纯接替了他的位置,原先好吃好喝,现在没吃没喝,审讯次数越来越多,态度越来越差。

    但他并不知道,地狱之门才刚刚打开。魏忠贤明白,东林党的人品是清白的,把柄是没有的,但这位汪文言是个例外,这人自打进朝廷以来,有钱就拿,有利就贪,和东林党熟,和阉党也熟,牛鬼蛇神全不耽误,谈不上什么原则。只要从他身上获取杨涟等人贪污的口供,就能彻底摧毁东林党。

    面对左右逢源、投机取巧的汪文言,这似乎不是什么难事。

    天启五年(1625),许显纯接受魏忠贤的指示,审讯汪文言。史料反映,许显纯很可能是个心理比较变态的人。他不但喜欢割取犯人的喉骨,还想出了许多花样繁多的酷刑,比如用铁钩扎穿琵琶骨,把人吊起来,或是用蘸着盐水的铁刷去刷犯人,皮肤会随着惨叫声一同脱落。所谓审讯,就是赤裸裸的折磨。

    在第一次审讯后,汪文言已经是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但许显纯并不甘休,之后他又进行了第

二次、第三次审讯,十几次审下来,审到他都体力不支,依然乐此不疲。

    因为无论他怎么殴打、侮辱、拷问汪文言,逼他交代东林党的罪行时,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始终重复一句话:

    “不知道。”无论拷打多少次,折磨多少回,穷凶极恶地质问,丧心病狂的酷刑,这就是他唯一的回答。

    当汪文言的侄子买通了看守,在牢中看到不成人形的汪文言时,禁不住痛哭流涕。

    然而,汪文言用镇定的语气对他说:“不要哭,我必死,却并不怕死!”

    许显纯急红眼了,在众多的龟孙之中,魏公公把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他,实在是莫大的信任,为不让太监爷爷失望,他必须继续拷打。

    终于有一天,在拷打中,奄奄一息的汪文言用微弱的声音对许显纯说:“你要我承认什么,就说吧,我承认就是了。”许显纯欣喜万分,说道:“只要你说杨涟收取贿赂,作口供为证,就放了你。”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一个微弱却坚定的声音响起:“这世上,没有贪赃的杨涟。”

    混社会的游民、油滑的县吏、唯利是图、狡猾透顶的官僚汪文言,为了在这丑恶的世界上生存下去,他的一生,都在虚伪、圆滑、欺骗中度过,他的每次选择,都是为了利益,都是妥协的产物。

    但在这人生的最后时刻,他作出了最后的抉择:面对黑暗,绝不妥协。付出生命,亦在所不惜。

    许显纯无计可施,所以他决定,用一种更不要脸的方式解决问题——伪造口供。在这个问题上,许显纯再次显示了他的变态心理,他一边拷打汪文言,一边在他的眼前伪造证词,意思很明白:我就在你的面前,伪造你的口供,你又能怎么样呢?但当他扬扬得意地伪造供词的时候,对面阴暗的角落里,那个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人发出了声音。

    无畏的东林党人汪文言,用尽他最后的力气,向这个黑暗的世界,迸发出愤怒的控诉:

    “不要乱写,就算我死了,也要与你对质!”这是他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这句话告诉我们,追逐权位、利益至上的老油条汪文言,经历几十年官场沉浮、尔虞我诈之后,拒绝了诱惑,选择了理想,并最终成为了一个正直无私的人。

许显纯怕了,他怕汪文言的诅咒,于是他找到了一个解决方法:杀死汪文言。死后对质还在其次,如果让他活着对质,下一步计划将无法进行。天启五年(1625)四月,汪文言被害于狱中,他始终没有屈服。

    同月,魏忠贤的第二步计划开始,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东林党人被逮捕,他们的罪名是受贿,而行贿者是已经被处决的熊廷弼。

    受贿的证据自然是汪文言的那份所谓口供,在这份无耻的文书中,杨涟被认定受贿两万两,左光斗等人也人人有份。

    审讯开始了,作为最主要的对象,杨涟被首先提审。

    许显纯拿出了那份伪造的证词,问:“熊廷弼是如何行贿的?”

    杨涟答:“辽阳失陷前,我就曾上疏弹劾此人,他战败后,我怎会帮他出狱?文书尚在可以对质。”

    许显纯无语。

    很明显,许锦衣卫背地耍阴招有水平,当面胡扯还差点儿,既然无法在沉默中发言,只能在沉默中变态:

    “用刑!”下面是杨涟的反应:“用什么刑?有死而已!”

    许显纯想让他死,但他必须找到死的理由。拷打如期进行,拷打规律是每五天一次,打到不能打为止,杨涟的下颌脱落,牙齿打掉,却依旧无一字供词。于是许显纯用上了钢刷,几次下来,杨涟体无完肤,史料有云:“皮肉碎裂如丝。”

    然“骂不绝口”,死不低头。

    在一次严酷的拷打后,杨涟回到监房,写下了《告岳武穆疏》。在这封文书中,杨涟没有无助的抱怨,也没有愤怒的咒骂,他说:“此行定知不测,自受已是甘心。”他说:“涟一身一家其何足道,而国家大体大势所伤实多。”

    昏暗的牢房中,惨无人道的迫害,无法形容的痛苦,死亡边缘的挣扎,却没有仇恨,没有愤懑。

    只有坦然、从容,以天下为己任。

    在无数次的尝试失败后,许显纯终于认识到,要让这个人低头认罪,是绝不可能的。

    栽赃不管用的时候,暗杀就上场了。魏忠贤很清楚,杨涟是极为可怕的对手,是绝对不能放走的。无论如何,必须将他杀死,且不可走漏风声。许显纯接到了指令,他信心十足地表示,杨涟将死在他的监狱里,悄无声息,杨涟的冤屈和所受的酷刑将永无人知晓。事实确实如此,朝廷内外只知道杨涟有经济问题,被弄进去了,所谓拷打、折磨,闻所未闻。对于这一点,杨涟自己也很清楚,他可以死,但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于是,在暗无天日的监房中,杨涟用被打得几近残废的手,颤抖地写下了两千字的绝笔遗书。在遗书中,他写下了事情的真相,以及自己坎坷的一生。

    遗书写完了,却没用,因为送不出去。为保证杨涟死得不清不楚,许显纯加派人手,经常检查杨涟的牢房,如无意外,这封绝笔最终会落入许显纯手中,成为灶台的燃料。于是,杨涟将这封绝笔交给了同批入狱的东林党人顾大章。

    顾大章接受了,但他也没办法,因为他是东林重犯,如果杨涟被杀,他必难逃一死。且此封绝笔太过重要,如若窝藏必是重犯,推来推去,谁都不敢收。

    更麻烦的是,看守查狱的时候,发现了这封绝笔,顾大章已别无选择。他面对监狱的看守,坦然告诉看守所有的一切,然后从容等待结局。短暂的沉寂后,他看见那位看守面无表情地收起绝笔,平静地告诉他:这封绝笔,绝不会落到魏忠贤的手中。这封绝笔开始被藏在牢中关帝像的后面,此后被埋在牢房的墙角下,杨涟被杀后,那位看守将其取出,并最终公告于天下。无论何时何地,正义终究是存在的。

    天启五年(1625)七月,许显纯开始了谋杀。不能留下证据,所以不能刀砍,不能

剑刺,不能有明显的皮外伤。于是许显纯用铜锤砸杨涟的胸膛,几乎砸断了他所有的肋骨。然而,杨涟没有死。

    他随即用上了监狱里最著名的杀人技巧——布袋压身。所谓布袋压身,是监狱里杀人的不二法门,专门用来处理那些不好杀,却又不能不杀的犯人,具体操作程序是,找到一只布袋,里面装满土,晚上趁犯人睡觉时压在他身上,按照清代桐城派著名学者方苞的说法(当年曾经蹲过黑牢),基本上是晚上压住,天亮就死,品质有保障。

    然而,杨涟还是没死,每晚在他身上压布袋,就当是盖被子,白天拍拍土又站起来。

    口供问不出来倒也罢了,居然连人都干不掉,许显纯快疯了。

    于是这个疯狂的人,使用了丧心病狂的手段。他派人把铁钉钉入了杨涟的耳朵。

    具体的操作方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情。

    铁钉入耳的杨涟依然没有死,但例外不会再发生了,毫无人性的折磨、耳内的铁钉已经重创了杨涟,他的神智开始模糊。

    杨涟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于是他咬破手指,对这个世界,写下了最后的血书。

    此时的杨涟已处于濒死状态,他没有力气将血书交给顾大章,在那个寂静无声的黑夜里,凭借着顽强的意志,他拖着伤残的身体,用颤抖的双手,将血书藏在了枕头里。

    结束吧,杨涟微笑着,等待着最后的结局。

    许显纯来了,用人间的言语来形容他的卑劣与无耻,已经力不从心了。看着眼前这个有着顽强信念和坚忍生命力的人,许显纯真的害怕了,敲碎他全身的肋骨,他没有死,用土袋压,他没有死,用钉子钉进耳朵,也没有死。无比恐惧的许显纯决定,使用最后也是最残忍的一招。

    天启五年(1625)七月二十四日夜。许显纯把一根大铁钉,钉入了杨涟的头顶。这一次,奇迹没有再次出现,杨涟当场死亡,年五十四。伟大的殉道者,就此走完了他光辉的一生。

    杨涟希望,他的血书能够在他死后清理遗物时,被亲属发现。然而,这注定是个破灭的梦想,因为这一点,魏忠贤也想到了。为消灭证据,他下令对杨涟的所有遗物进行仔细检查,绝不能遗漏。很明显,杨涟藏得不够好,在检查中,一位看守轻易地发现了这封血书。他十分高兴,打算把血书拿去请赏。但当他看完这封血迹斑斑的遗言后,便改变了主意。他藏起了血书,把它带回了家。他的妻子知道后,非常恐慌,让他交出去。牢头并不理会,只是紧握着那份血书,一边痛哭,一边重复着这样一句话:“我要留着它,将来,它会赎清我的罪过。”三年后,当真相大白时,他拿出了这份血书,昭示天下:“仁义一生,死于诏狱,难言不得死所,何憾于天,何怨于人?唯我身副宪臣,曾受顾命,孔子云: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持此一念终可见先帝于在天,对二祖十宗于皇天后土,天下万世矣!大笑大笑还大笑,刀砍东风,于我何有哉!”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不知道死后何人知晓,不知道能否平反,也不知道这份血书能否被人看见。

    毫无指望,只有彻底的孤独和无助。这就是阴森恐怖的牢房里,肋骨尽碎的杨涟,在最为绝望的时刻,写下的文字,每一个字,都闪烁着希望和光芒。拷打、折磨,毫无人性的酷刑,制服了他的身体,却没有征服他的意志,无论何时,他都坚持着自己的信念,那个他写在绝笔中的信念,那个崇高、光辉、唯一的信念:

    “涟即身无完骨,尸供蛆蚁,原所甘心。但愿国家强固,圣德明,海内长享太平之福。此痴愚念头,至死不改。”

    有人曾质问我,遍读史书的你,所见皆为帝王将相之家谱,有何意义?千年之下,可有一人,不求家财万贯,不求出将入相,不求青史留名,唯以天下、以国家、以百姓为任,甘受屈辱,甘受折磨,视死如归?我答:曾有一人,不求钱财,不求富贵,不求青史留名,有慨然雄浑之气,万刃加身不改之志。杨涟,千年之下,终究不朽。

    老师

    杨涟死的那天,左光斗也死了。身为都察院高级长官,左光斗也是许显纯拷打的重点对象,杨涟挨过的酷刑,左光斗一样都没

少。而他的态度,也和杨涟一样,绝不退让,绝不屈服。虽然被打得随时可能断气,左光斗却毫不在乎,死不低头。他不在乎,有人在乎。

    先是左光斗家里的老乡们开始凑钱,打算把人弄出来,至少保住条命,无效不退款后,他的家属和学生就准备进去探监,至少再见个面。

    但这个要求也被拒绝了。

    最后,他的一位学生使尽浑身解数,才买通了一位看守,进入了监牢。他换上了破衣烂衫,化装成捡垃圾的,在黑咕隆咚的诏狱里摸了半天,才摸到了左光斗的牢房。左光斗是坐着的,因为他的腿已经被打没了(筋骨尽脱),面对自己学生的到访,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脸已被烙铁烙坏,连眼睛都睁不开。

    他的学生被惊呆了,于是他跪了下来,抱住老师,失声痛哭。左光斗听到了哭声,他醒了过来,没有惊喜,没有哀叹,只有愤怒,出奇的愤怒:

    “蠢人!这是什么地方,你竟然敢来!(此何地也,而汝前来)国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死就死了,你却如此轻率,万一出了事,将来国家的事情谁来管?!”

    学生呆住了,呆若木鸡。

    左光斗的愤怒似乎越发激烈。他摸索着地上的镣铐,作出投掷的动作,并说出了最后的话:

    “你还不走?!再不走,无需奸人动手,我自己杀了你!(扑杀汝)”面对着世界上最温暖的威胁,学生眼含着热泪,快步退了出去。临死前,左光斗用自己的行动,给这名学生上了最后一课:一个人应该坚持信念,至死也不动摇。天启五年(1625)七月二十六日,左光斗在牢中遇害,年五十一。

    二十年后,扬州。南京兵部尚书,内阁大学士,南明政权的头号重臣史可法,站在城头眺望城外的清军,时为南明弘光元年(1645)二月。雪很大,史可法却一直站在外面,安排部署,他的部下几次劝他进屋避雪,他的回复总是同一句话:“我不能对不起我的老师,我不能对不起我的老师!(愧于吾师)”史可法最终做到了,他的行为,足以让他的老师为之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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