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死的那天下了雪。
孙虎被爸妈喊回家奔丧,说是三爷膝下没有子女,一直以来都拿虎子当自己的孩子看待。如今三爷走得凄凉,晚辈于情于理都该来看他一眼。
匆匆买了最近一班高铁票,再转两个小时的客车,直到平坦大道逐渐变为崎岖山路,抱着沉重背包的虎子终于望见倚着电三轮车翘首以盼的父亲。
坐在阿爸车斗里,孙虎一直以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临近五点,天仍是阴沉沉的,回村路上像是闯入了一片迷雾,不远处闪着几点幽幽灯火。来不及回家看上一眼,阿爸直接载着儿子去了三爷家。
按照村子里的规矩,亡者需要在自家停灵三天再行火化。灵棚早就已经搭好了,昏黄灯光下停放着一口寿字棺材,香案前供奉着故去之人的黑白照片。
守灵的人点了香,挨个儿跪在蒲团上磕头拜了三拜。轮到虎子的时候,阿爸别过头去,眼儿与遗照上肃着面容的三爷对了个正着。
三爷是虎子爷爷最小的儿子,年轻时有妻有子的。儿子五岁时跌跤落到粪坑里不慎淹死了,婆娘受不了打击变得疯傻,两年后不见影踪,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散了。村里有人私底下念叨,这都是三爷上辈子多造业障才殃及妻儿,不仅此生福薄孤煞,百年之后也不得善终。
还有一种说法,是三爷家里的邪祟害人。如今他头七未过阴魂不散,预计报了大仇才能瞑目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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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虎是不信这些的。略坐片刻,他跟着阿爸回了家。门外飘起了雪花儿,不知何处窜出一只皮毛光滑油亮的黑猫,一双眼睛绿莹莹亮晶晶,吓了孙虎一个激灵。
阿爸说,日子过得咋样?上次听你说换了新住处,在外不要苦了自个儿,吃好喝好、注意身体……实在不行就回来算了,家里安稳,不要学你哥瞎捯饬……
他顿了顿,悄悄凑到虎子耳边,“你三爷走得突然,家财剩得不少。我寻思,咱老孙家就你和福子两个后人……兴许你还能在城里安个家!”
孙家这一辈儿只有两个男丁,另一个是大爷家的孙福,哥俩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约着一起守三爷最后一夜。
虎子别过脸去,搪塞两句,眼神渐渐飘忽了。
想在城里安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上个月孙福找他借钱,说是欠下赌债,别人扬言要砍了他一只手。孙虎无奈——他才搬家不久,区别就是从一个老破房子搬到了另一个更老破的房子罢了。
一切困苦的根源就是没钱二字。
过了两天,孙福得意洋洋地告诉他,有弄钱的路子了。
他这个堂兄,心狠手辣却没有什么脑子。孙虎在晓得三爷没了之后不是不吃惊——但仔细想想,人又不是他动的手,自己权当个不知道的就行。
黑夜来得很快,雪又下大了。虎子穿好衣裳往三爷家去,心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烟雾袅袅的香案上白烛燃烧,昏黄灯光下孙福蹙着眉头。
现在人多,不是什么说话的好场合。到了后半夜,外家的亲戚早已经走了,只剩下哥俩守着一口薄棺。
孙福开玩笑说,“虎子,你说老话儿都说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是不是真的啊?”
他说话做事向来没遮没拦,孙虎白他一眼,不跟他计较。可孙福还在继续,“你说要是康康还活着,现在也该二十了吧?”
风雪的呼啸声渐渐变大了,腹内传来一阵绞痛,大概是晚上吃坏了什么东西,孙虎捂着肚子忍了一阵子,实在受不了才惨白着脸去厕所。
农村人惯常把茅厕修在屋子不远处,一般都是旱坑,粪池外只盖着木板,方便挑粪种菜。
当初,三爷家的孙康就是踩裂木板子,才摔了下去——小小一个孩子,被屎尿糊住了口鼻,活活闭死在大坑里。
从那以后,村里都教育孩子玩耍时要小心,不要调皮找事。
他们不晓得的是,孙康是被两个堂兄害死的。
“喂,”是谁在踢小皮球时,一个用力把皮球踢进了旱厕。
“去捡,”是谁探头张望后,用脚踹踹旁边小孩子的屁股。
“我害怕,”是谁瑟瑟发抖,怯生生地抬眼望着哥哥严肃的脸。……
最终康子还是去了。因为孙福恶狠狠瞪着他,而孙虎哄骗他说,没事我们会把你抱着的。
他们都嫌弃厕所脏臭,可小皮球不能不要。那年头,三爷在外赚了钱,康康是村子里唯一有小皮球的小孩,再者说农村孩子不讲究这些,拿清水冲洗冲洗还能玩。
说白了,不过是找个借口欺负康康——这个拥有小皮球、所有孩子都羡慕得要死的康康。
后来他们都不羡慕康康了。
死在茅坑里——啊呀臭死啦!
他的名字成了笑话,连带着母亲成了疯子,家庭支离破碎。
孙虎蹲在茅坑里,回想着十五年前的事情。脑海里最后一帧画面定格成了康康拍打皮球时欢喜的模样,突然被一声声凄厉的猫叫打断了思绪。
总听说,黑猫叫,没好事。
他吓了一跳,活动了下有些麻木的双腿,低头那瞬才觉出不寻常来——
藕段似的腕子上戴着正正好好的千足银镯子,一只白嫩嫩肉乎乎的小手慢慢伸出来……试探性地逐渐向上、向上……
虎子哆嗦一下,恐惧似潮水袭来。他慌不择路,收起目光的同时扫到一双黑漆漆圆溜溜的眼睛,嵌在一张惨白的幼儿脸上…
那鬼童仰着面,七窍流血。虎子认得,他手上那枚银镯子是三爷得了爱子那年,亲自找铁匠学着打的。
“砰砰,砰砰…”
黑猫的凄厉叫声惊扰了暗夜,墙角外传来小皮球的拍打声……
“啊啊啊啊啊——”
孙虎猛然抬头,被恶梦惊醒后浑身冷汗,不住喘着粗气。
灵棚里烛火昏黄,香案前的线香不知何时燃尽了,孙福趴在桌上鼾声如雷。望着他庞硕的背影,虎子心里长舒一口气,心道原只是个梦。
他直起身子舒了个懒腰,扭头不经意望到三爷的棺木,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乍然从噩梦里惊醒,纵使他浑身是胆,也不敢在这里呆着了,不如悄悄收拾东西回家去,明天早上再来。
“嘎吱——嘎吱——”
棺木在寂静夜里的细微声响总是格外清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挣扎着要从里面爬出来……
“福子!福子哥!快走快走!”
孙虎没有这么好心去管孙福的死活。他伸手去推孙福宽厚的肩膀,只是想,死到临头,出什么事情还有个垫背的。
触手却是一片冰凉……
手下的人,一颗脑袋突然诡异地拧成九十度,“你是在找我吗…”
虎子只听他桀桀怪笑两声,露出一张似笑非笑的脸,跟梦中的鬼童一样有着流血的七窍,一滴滴殷红血液顺着面部轮廓,“啪嗒,啪嗒”滴落在虎子的手背……
“三…三…”
老一辈总说,人心比鬼怪还可怕,活人的事情是瞒不过死人的。
黑猫的叫声愈发凄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