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床单上躺着一个人,泛黄晦暗的脸上,没什么血色,紧闭着双眼,深锁着眉骨,头发乱铺了一枕头,嘴唇蜕起一层皮,看起来没什么人样,细瞧,模样倒也算周正。冰冷的仪器在有节奏地闪烁,生命体征已趋平稳,就是墙上没有窗,不知道已逝多少日夜。这个莫名其妙的麻烦人,他在玻璃墙外看得心绪有点乱。
每天自会有人通报情况,每天还是会来瞧一瞧,他也有点莫名其妙,也许是为了证明他的决定是对的吧,一个不联系她亲属的决定。床上的人还没醒,身体恢复能力不错,生命力挺强,该醒了,却还未醒,他皱了皱眉,又想起了那一日。
那一日,任务虽急,难度却不高,西装革履的他挺有把握。谈判的内容并非关键,罪犯能识时务最好,不识?那就给他条死路走走。对手选择不识时务走死路,那就只能送他一程。算计很笃定,罪犯很配合,配合着他的移动站到了最合适的位置。
太阳早已从不咸不淡中醒来,大放光芒,照得天空一片蔚蓝澄澈,老二的那把宝贝枪上的望远镜一定很清晰透亮。很快,一声枪响一切就会结束,多年的默契让他很放心,心底有笑意浮了起来。笑意未散,局面忽然就变得莫名其妙了,只因这个麻烦人。
“这人是怎么回事?中枪后回头看我一眼又是怎么回事?”
当他意识到也许自己在被人救,救得又很多余很愚蠢时,他有些恼火。不过见惯场面的人,乱了也依然掌控,迅速反应,干脆利落地处理妥当了。这个白白伤了的普通人,也许还会死,是勇气吗?还是想死?他有点莫名,莫名地想怀疑这里有什么阴谋。直到看到调查报告,也许他懂了。
她在天堂,闻着一片阳光青草香,享受着亲人的温暖拥抱。她在地狱,熏着一片阴森霉腐气,经历着一遍遍地恐惧和死亡。生死已然远去,天堂还是地狱都不要紧,因为不用考虑有没有饭吃。她已永生。
她想继续沉睡在幻境中,无法阻挡的清醒在占据心灵,幻境正在消失,现实的大幕即将拉开。她挣扎着要潜回幽深黑暗的海底,无奈浮力一再要把她托回海面,天光已射入眼,海面已触手可及。原来救人而死的美梦已破碎。
“杜小兰,你可以醒了。”
他在皱眉间似看到她眼球闪动,就毫不犹豫地走进了监护室,和她说了第一句话。这句话很平淡,没什么温度,象一道命令。传到她耳朵里,像是高远的空中忽然降下一道天威:“渺小的生物,服从吧!”她不顾一切地挣扎,希望能侥幸躲过天光。
“杜小兰,你可以醒了。”
他的第二句话还是很平淡,只是加重了音量。传到她耳朵里,一声惊雷,震散了幻境,只留下淡而残缺的影像。感觉在慢慢回来,腿是僵的,小腹是凉的,胃是空的,手臂上有东西,鼻子里有东西,胸口很疼,人很难受,自己还活着,在遭罪,她很不想在人前睁眼。
“杜小兰,你可以醒了。”
他的第三句话依然很平淡,但没有加重也没有命令,象普通的对白。她悠悠地、不舍不愿地睁开眼来,蓝长褂很直,蓝布帽很挫,唯一露着的这张脸似乎在哪里见过。疼痛和难受袭来,她咬牙切齿地说了句:“你是?”很傻气很苍白。喉咙在冒火,声音湮灭在火中,不过他听见了。
“你好,我是那个谈判专家。”
她笑了笑,笑得很微弱,这自我介绍太奇怪,没有名字,没有称呼,语气正式又冷漠。想动一动僵硬的身体,刚开始用力就被喝住。
“别动!我去叫医生护士。”
又是一道命令,嗓子里冒烟了,她无法反驳,随他去吧。她的心底有个寒潭,无所谓再寒一点。心一直都是寒的,天也一直都是冷的。将来的吃饭问题又要开始纠缠了。
医生进来测试了各项指标,判断可以转去普通病房,她有些高兴,至少没有这么多管子仪器冷冰冰地束着自己,还能看看窗外的风景。她还有些恐惧,吃饭问题更近了。
护士配合着医生忙碌,没忘喂了她一点水,嗓子里的烟少了一些。护士的手很温柔,眼神也很温柔,小巧的个子满是女性的柔和,她很喜欢很羡慕,因为她没有,却不打算有。她嫉妒有饭吃的人。
去叫医生护士的人没有再回来,莫名其妙地走了。普通病房里只安置了她一个人,不用和人应付,她很满意。窗口伸入一枝木兰树叉,玉兰花又一年如期而来,她望得伤感。偶有白色花瓣被风吹落,打开窗会否落进窗台?
一日醒来,外面正下着春雨,天色昏暗,分不清早晚。雨声淅淅沥沥,打落了白玉兰花瓣,真想去捡一片来闻闻春色芬芳,忽见窗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陌生男子,这个人的出现也很莫名其妙。
“你醒了?要喝水不?”
他稍稍摇起病床,倒了杯水,递到了她唇边,水里放了根吸管,动作如行云流水。她看了看他,吸了几口水,很疑惑,但很舒服。疼痛已经习惯,总在一日日减轻,有人照顾总是好的。她想这人是不是能帮她捡一片白玉兰花瓣,她挺想要。
“我被老大派来照顾你,你可以叫我小五,因为我排行第五。”
“小五?”
“对,我知道你叫杜小兰,我们同年同月生,不过我要大几天,是不是很有缘?”
这人说得一本正经,但满眼得瑟。话比那人多,但满脸幼稚。阳光明媚的姿态,甜丝丝的笑容,看着挺好说话,也许他真会帮忙捡一片白玉兰花瓣吧,那花瓣白得真美啊,瞧,又一片飘落了,雨中的白玉兰有一种凄美。
“你能给我捡一片白玉兰花瓣吗?”
她指了指探出窗框的枝条,白玉兰已渐少,稀疏的快要消逝,花期太短暂。
“哦,这叫白玉兰啊。这还不简单。”
开窗、摘花、关窗,动作一气呵成,连雨丝都来不及飘进来。伤牵扯了一下,她皱了下眉,吸了口气,只是想要捡一片白玉兰花瓣罢了,可惜。他递得很欢快,她接过,轻声道了句谢。花朵上的雨水落在了手心里,手心变凉了,雨水变温了。花朵离了枝,很孤寂。
“医生说你恢复的不错,出院的日子不远了。”
“哦。”
“那天你怎么会扑出来的?我很好奇。”
“我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你这一扑打乱了我大哥二哥的节奏,场面有点失控,不过幸好也没出其他乱子。你当时不会是想替老大挡子弹吧?”
“没有的事。”
“老大那么强哪需要你这弱女子挡子弹啊,不过这事也挺有趣,你很勇敢,我很欣赏你的勇气。”
“我是想救人质!”
“反正都一样啦!”
这个大白笑得很白痴很犯贱。小五的话很实在,她气不过,什么叫弱女子?小五的话又很真实,她愤愤然,受不了自己的白痴笑话样!太尴尬、太丢脸。但这人神经很大条,脑袋很白,照顾病号的手艺很精,摘花的水平很高,还长着一张无辜单纯脸,自己气死明显只能是活该。
“小五,你的本名叫什么?”
“本名吗?好像不能告诉你,有规定。”
“原来如此。”她想到那个奇怪的自我介绍。
“你是做什么的?”
“计算机。啊!好像不能说。算了,说都说了,反正计算机很笼统。就是这破职业,工作太自由,他们就把我扔过来了,照顾病号永远是我的事。”
小五同学自顾自啰嗦,脸上的表情很生动,嘴上说破职业,又一脸骄傲,话里一堆不情不愿,还是一脸骄傲。倒是个会逗乐的有趣孩子。
“你很委屈?”
“是啊。啊,没有没有。老大说这也是我的专长,要物尽其用。”
“你很有趣。”
“大家都这么说。哦,对了,老大让我带了一堆书给你,说觉得闷就看看书,但一累就马上休息,不能因为好看就停不下来,让我看好你。”
他摸摸头接受了她的夸赞,笑得一脸腼腆,转头想到正事,又一本正经地啰嗦,她在想那个老大的原话,一定是很精炼的寥寥几字。
一摞书摊在她的腿上,一眼看去大多是名著,要么就是心理书,还有励志书,都是好书。书总是有种吸引力,吸引着她去抚摸去翻阅,从喜欢的封面开始,她翻开一本又一本,就像打开一扇又一扇门,望望门里的风景。直到翻到《约翰克利斯朵夫》,决定走到门里去,因为有共鸣。
“这本不错,老大前段时间也一直在看这本,我也看了哦。这一套看完,我想你一定就可以出院了。你现在开始看吗?”
他难道平时没机会讲话吗?才认识就话这么多?真佩服小五的自来熟能力,那么自然,那么亲切,又那么孩子气,那么聒噪。
“现在开始看。”
“我会帮你把控时间的。要帮你翻书吗?你就这样坐着好了,我来帮你翻。这边归我放笔记本,那边给你放书架,大家都很方便,非常好,完美!这书架很赞吧,我做的,最适合病人看书。要翻书就叫一声哦。”
喋喋不休,太喋喋不休。嘴上碎碎念,手上又忙东忙西,看得眼花缭乱,不过这阅读架是真好,得瑟也情有可原。布置完,瞬间就安静了,她佩服这人的转换能力。
玉兰花静静地躺在小桌上,她静静地体味着他人的人生,他静静地分析着虚拟的世界。只有雨声还在淅淅沥沥,永无止境。此刻很美好,美好得起了好奇心,她偷偷看着他,那张脸上皱着眉,认真专注的模样很帅气,就像孩子忽然长大了。她还在欣赏他,他却忽然抬起了头。美感消失了。
“要翻书吗?是不是不好意思叫?你就敲一下桌子,我就知道了。也就这几天给你翻翻,你可要好好把握机会。不是吗?是要上厕所?”
话痨啊,苍天啊,可被他一说怎么真想上厕所了。他怎么就行动了,哪里表明的?她极度尴尬,尴尬到失语。
“来来来,没关系的,你放心,我会扶好你,不用不好意思啦,医院里不分男女,你就别把我当男人。”
“你说什么?”
她简直想吐口血,简直能遗忘将来吃饭的问题。就这样被他送进了厕所,尴尬中只能用眼神赶他出了门,尴尬中逼着自己上厕所,上得好辛苦。闹剧后,总算又安静了,她乖乖听话,敲桌让他翻书,不做无谓的反抗。世界又安静了。
在轻轻的敲桌声、翻书声和键盘声中,时间缓缓流淌。一日复一日,静谧中不时穿插着话痨的喋喋不休。
一日,他如往常捧来饭盒,却献起了宝。
“小兰同学,今天这道汤我可花了不少功夫,还请教了中医,绝对适合你现在进补,多补血多补气,口感绝对赞。”
于是她连喝了十天中药滋补汤,餐餐三大碗,喝到满嘴的中药味。
一日,风和日丽,他推来一把轮椅,一把掀了被子,把她抱进了轮椅。
“医生说你要出门多动动了,今天天气好,我带你去晒太阳,樱花开了哦,可美了,你一定要看看。”
“我受伤的不是腿,男女有别好不好!”
“我说了别把我当男人,难得遇个比我小,抱得动的,我肯定要全心全意啊,这样多帅!那个,就今天,以后你自己走。”
她除了翻白眼,无力反驳。树荫下他坐在石凳上,放着一个笔记本。她坐在轮椅上,盖着一条毛毯,毛毯上摊着一本书,樱花飘落在书页上。
一日,雨打樱花落,他没有来,世界很清静,自己到廊间呆望了会花园,又回房间看起了书。她有些失落,护工送来的饭有点难吃。
一连七日,他都没有来。身体越来越好了,书越看越薄了,医生说快出院了,不过是被遗忘的无关紧要的人,她很习惯,落寞才是本色。想念和渴望是贪心,是依赖病,不该惦念。饭总会有得吃的,一定的。
一日,那个人出现了,拎来一个小旅行包,不苟言笑地放在了空床上。
“这是你的东西,一直没时间给你。”
他自顾自坐到了窗边的椅子上 ,她打开了包。透明塑料袋包了几件衣服,都染上了血,都破了洞。一件血染的白毛衣上一个打穿的洞,很大很刺眼,刺得胸口又象被击中一般,凝固的鲜血又象在汩汩流淌。她收起心神,放到了一边。
一只廉价背包很完整,皱卷的个人简历还在那里,这个包真难看。还有一包衣服,不是她的,想来是他们给她准备的,里里外外很齐全,也不知道是谁去买的,他不是小五,他不会多说一句,尴尬是自己的事。
围巾不见了,混乱的场面,拿在手上的东西,就那么自然的不见了。她的心疼了一下,这是妈妈亲手织的,从此,再也见不到了。该流点眼泪吗?脸上浮现了冷漠,她想到一个事实:“你该走了,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一段时光总会逝去,又会回到原点,她懂。不对,回不到原点了,前胸后背多了两道疤,身体里多了一个洞,春雨绵绵,伤口隐隐作痛。围巾已不见,她已和原来不同。
“小五说你们是一个公司。我想有份工作,我什么都愿意做,苦点累点都不怕,我恳求你,给我一个机会!”
她震惊于自己说出口的话,一说出口她就怕了。他也有些震惊,却有些欣赏,调查资料显示这人很平庸,上了多年学,除了会应付点考试,有一点生活技能,一无所长。但她的境遇和生命力让他犹豫。
“我会考虑考虑。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下午小五会来。”
说得干脆,走得利落,不待她反应,房间已空落落,无声无息。玉兰花早已落尽,樱花也纷纷扬扬落了满地,春花将渐渐散落,化作春泥。午后的阳光已有了夏的味道。她盯着手上的玉兰发呆。希望和失望交替上场,绞乱了心情。
“小兰,你为什么喜欢玉兰啊?”
小五又阳光明媚地站在了她面前。
“你们都叫代称,也别叫我真名。”
“行啊,你的代称是什么?”
“安多纳德。”
“你看书还看出个代称啊,干嘛用这个苦命女人的名字!”
“你管不着。”
“行行行,安多纳德。但四个字太麻烦了,要不,叫你德德?德德,我感觉很不错,完美!”
“这几天有没有想我呢?我出任务去了,完成的太出色,老大表扬我了。”
边说边笑,没心没肺,一如既往的得瑟。她习惯了,懒得回应他的无聊话。心里慌得想答个问题,这人怎么就忘了刚刚的问题?她为什么喜欢玉兰花?
哪里是喜欢,只是去年的春天,经过一片木兰林,玉兰花雨飘落,妈妈和她看呆了,爸爸偷偷拍下了陶醉的母女,然后便没有然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