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他?”
“公主,这是容状元郎第一次进京,公主怕是看错了?”侍女低头,小心地应话。
小公主不说话,只盯着容状元郎看。
彼之儿郎正与一老头交谈,不知说了什么开心事,容郎突然朗目一笑,端端五月暖风煦阳。
小公主腾得一下站起来,不会的,她就是见过他!
她摸着自己急促的心跳,有力的让她心喜。
她见过他,在遥远的不知何处,她遗落的地方。
侍女涨红了脸,拼命地低着头轻轻拽着云绾的衣角,小声着急道:“公主,坐下,坐下啊。”
宫宴上的王公大臣闻声都看向小公主,容状元郎也端着酒樽缓缓转过了头。
一扇屏风,屏后一道人影,仅此而已。
第二天,一道金灿灿的圣旨就降在了容状元郎的头上。
四方贺喜。容郎的好友柳元也闻声赶来。他将这圣旨看了又看,咂巴着嘴说:“容慕啊容慕,你这算走了哪门子运,当了状元不说,还能娶公主,能娶公主不说,还赠五万金。哎呀呀,你这……”
容郎面不改色地打断他,声调冷冷,“倘若公主真的貌比天仙,温良淑惠,又怎会赠我五万金。”
容郎第二日便请罪抗旨,皇上爱惜他的才华不予以追究,可容郎说的那番话,不知怎的就传到了小公主的耳朵里。
小公主望着铜镜中半边被红印盖住的脸,第一次感到了绝望。
她从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这样伤心,伤心的一点法子都没有。
小公主偷偷拿了酒,一边走一边喝,一边喝一边骂,不知何时就醉了,四周灯光略显昏暗,恍然幻境,她望着金明池中粼粼的水光,却隐隐现出容郎的样子。一不留神,她就一下子栽进了金明池中。
金明池水冰冷,在呼吸被夺去的那一刻她竟有闲情想,堂堂大宋公主被一个新科状元拒婚后竟跳湖自尽,这样的轶闻,不能流芳,也能百年了吧。
她刚想扑腾,突然,一双温暖的臂膀有力地将她捞起。她死死地抱住那个人,不动了。
直到她呼吸到新鲜空气,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她就牢牢地缠在了那个人身上。
谁都不会明白,只有她清楚,这个怀抱在她心底惦念了多少时候,终于,再也不是清晨残余的梦意,眼角的泪痕,真真正正地,又属于她了。
可那人却伸手想将她推开。她死命地抱住他,就要抱不住的时候,她突然扯着嗓子哭喊道:“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一时间,不知从哪里来的悲伤,从血液里都会聚在了心底,喷涌而出,眼泪混杂着池水一起肆无忌惮地流淌。
那人的动作猛地停住。
突然,她感到后脑勺猛地一痛。
这一痛,将她彻底地痛醒,猛地睁开眼,只一眼,就陷入了黑暗。
那一眼里,是暗红的朝服,是远处的红墙,是幽暗的灯光,一眼,似看尽了千山万水,连绵不绝的情意。
他是谁,她再熟悉不过,可她在哪里见过他,她与他怎样相识,又是怎样分开,她通通没有印象。
像是许久以前做过的一场梦,又或许,是那虚无缥缈的前世,她无从解释。
第二天,小公主一醒来便听说容状元郎昨夜落水得了风寒。
小公主乐了,兴冲冲地化了妆,寻思了会儿,又带上了块面纱,领着她的小侍女们,大摇大摆地出门去看容郎了。
容郎,闭门不见。
只有一小厮站在门口,拱手不卑不亢道:“多谢公主垂怜之恩,主人之病已见好转,本欲亲自接待公主,然公主天人之姿实不是我等臣子俗辈能够冒犯,遂不敢相陪,望公主恕罪。 ”
公主天人之姿……
“容郎让你说的?”
“是。”
小公主默然转身,笔直地挺着背,可眼睛里的倔强也挡不住悲伤。
小公主绕着容郎的院子走了三圈啊,面纱被她轻轻摘下,无力地飘到了地上,像是她的一腔热血荒唐。
容郎院子外面生了棵粗壮的槐树,树冠半边都伸在了容郎院子里,这几天,正是槐花开的时候,小小的白花成串地聚在一起,垂在枝头,开得甚是简单平凡,然而聚在了一起,也犹胜牡丹一株雍容。
槐花香清甜怡神,容郎安了把摇椅躺在树下看书。花瓣落在了他的书上,且越落越多。
他抬头,只见一个白衣的姑娘从天而降,头朝下地栽在了他的身上。
正是堂堂的小公主。
小公主发现自己趴在容郎身上,连忙跳了起来,先是惊讶,后又是眉目飞扬,眼里放光,最后,才柔了嗓子低头,做足了小女儿姿态,“怎得这样巧,容郎也来这儿欣赏风景。”
容郎咳了两声,起身整理了下衣摆,行了一礼,似笑非笑地回答说:“不巧,臣瞧着这树招蜂引蝶,正想来砍,不料它临死前还引得公主越墙,果真是该死。”
可小公主不知脸红为何物,“容郎用过午饭了吗?”
“回公主,臣方才刚用过。”
可公主不管,“哦,那正好,本公主还没用过。听过容卿没有君子远庖厨的忌讳,尤善做饭,本公主正好见识一下。”小公主狡黠一笑,“卿也不愿让人知道我在你家后院吧。”
容郎看着小公主半边被红印盖住的脸,半晌,笑了,温柔如五月暖阳。
小公主吃完饭后就乖乖地翻墙走了,她骑在墙头,半是忧伤地回头看容郎,说:“容郎,你下次,可不可以在这儿安个梯子……”
容郎没说话,只是微笑着目送她消失在墙的那头。
这世上的大门挡得住世上最尊重的公主,而低矮简陋的围墙却挡不住这世上最平凡的女人。
小公主高兴地走在回宫的路上,侍女们纷纷着急地问公主刚才去哪儿了,可小公主只顾着傻笑。
走着走着,她突然在一个卖灯笼的小摊旁停下。灯纸上的画,笔触细腻,意境深远,一看便是出自大家之手。
卖灯笼的是个老婆婆,满脸的皱纹都堆满了笑意,温柔了沧桑。
“婆婆,这灯上的画是谁画的?”云绾问。
“是我老伴。”
老伴,老来一直相伴。云绾想起了容郎,她想象他老的样子,掉了半口的牙,却还悠悠忽忽地念着之乎者也,她心中一暖,不禁翘起了嘴角。
“你老伴呢?”
“他不在,我在等他回来。”老婆婆充满善意地一笑。
公主云绾买了个灯笼,灯上画着一男一女,男的正在弯腰作画,女的斜倚在门上看他的背影,笑意暖暖,门外的桃花灼灼,染上了女子的长裙,也染上了男子的画。
小公主回到皇宫后,将画仔细地挂起,也揍跑了前来提亲的世家子弟,又和临国王子拳头对拳头地比划起来,最后她赢了,临国王子满脸青紫地回国去了。
终于,再无人向小公主提亲,小公主变成了大公主。
而容郎,却要娶亲了。
是他自己上书请求皇帝赐婚,娶得是她的死对头,她皇帝弟弟心头刺,刘禄的女儿。
当朝宰相,刘禄,她父皇亲笔御封,而今权倾朝野,皇帝尚年幼,这大宋天下大多半都掌握在他手里,他若想更进一步,这天下就要变天了。
容郎娶了他的女儿,便是要站在他那队的意思了。
容郎订婚当天,小公主提着红缨长枪前去道喜。
众官这才想起,小公主曾经手握江南二十万大军,江南无冕之王。
八岁从军,一场仗一场仗地打下江南暴乱之地,谁也不知道一个女孩子哪来的狠劲,明明是个公主,打仗却从来都冲在前面,比谁都不要命。细数来,她整整在江南打了十年的仗。
可这样的人物却在新帝登基后什么都不要,孤身一人跑到了皇宫去住,安安分分地做起了公主。
可她今日,却忘了什么尊卑,忘了什么荣耀,倚着红缨枪,凄凄惨惨的目光落在容郎身上。
“容慕,你可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一时四下寂静,众人目光齐刷刷地聚在容郎身上。
儿郎爽朗一笑,“容某来京城不足月,见公主不足三次,公主的吩咐臣都尽心竭力,不知何处遗漏不得公主满意。”
三两拨千斤,一干二净。
她垂头,半晌,笑了。答应过她什么,她怎么知道,她若知道,又怎么会不敢亲近他,整天惶惶恐恐,唯怕这场喜欢只是她一个人做的荒唐梦。那模糊不堪的曾经,连她自己都不敢确定,只有心头蠢蠢欲动的喜欢,逼迫着她不曾停下。
她抬起了红缨枪。
众人惊愕。
公主这是忍不住了,要杀了容状元郎吗?!
云绾执着红缨枪慢慢地在她和容郎之间划了道深深的痕。可她没注意自己的背后寒光乍现。
容慕突然跪下,惶恐道:“请公主开恩!”俯身跪拜时抓住两颗石子不动声色地飞快射出,金石碰撞之声陡起,接着便是箭矢没入血肉的声音。
云绾先是膝盖被不知什么东西打到,猛地一弯,接着便是肩膀一痛。
耳边救驾的声音尖锐地响起,容郎惊恐地抬头,活像一个毫无尊严,贪生怕死的小人。
云绾拄着长枪,手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她没吭一声疼,她只是笔直地看着容慕,奋力直起身子,执着长枪狠狠地,将界限划完。
容慕眼神焉得一震。
那一夜,皇城禁闭。
悠悠一叹,“容卿,朕就知道你会来。”
“她在哪儿。”
“内殿。”
容郎侧身对他带来的老人拱手行礼,“胡老,拜托了。”
老人摆了摆手,进了内殿。
过了三刻钟,老人却是耷拉着手走了出来。
“容慕,你虽挡了一下让这箭避开了要害,可这箭上有剧毒,老朽也不知道是什么,只能尽力一救。现在她的周身经脉血液开始重新疏通,过程犹如万蚁噬心,若是能挺过今晚,估计就没事了。还有一点我得提醒你,这毒太霸道,她从前吃的徒忧现在已经不起效用了,包括你让老朽加的失忆的药。左不过今晚,就会全数想起。”
皇上看着容慕,神色复杂,“你去吧,陪陪她。”
该是有多久没好好看看她的脸了,还没有在军营时圆润。
一时间,诸多类如心酸的东西填满了容慕的心。
“容郎。”轻轻的声音响在他耳畔。
他收敛了情绪,将她扶正,让她躺在自己的腿上。
“怎么了。”
“我刚才梦见你了。”
“梦见我什么。”
“梦见我和你一起走在雪地里。”
茫茫的雪地,像是永远走不出的绝境。
她被敌军围困,杀到最后,只剩她一个人了。最后她被逼进一处山谷,走进去,却发现是万里雪原。
她从来不知道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地方,还是在江南!
一望无际的白,白的让她心慌。
她忘了自己走了有多久,突然被人从后面袭击。
她还没来得及还手就被他制服在雪地上。
她奋力扭头一看,睁大了眼睛,“容慕?!”
“你认识我?”那个男人手上的力道又深了些。
“见过。你不是战败投降了叛军吗,怎么会在这里?”
男人眼睛微眯,拖着声音道:“你是……云绾?”
“是啊。”手上的力道松了,云绾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嫌冷又站了起来。而容慕已经走远了。
“你还没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的副将李成回营说偷袭失败,你已经投降了。”所以她才领了人去查探。
他在前面漫不经心地走,“失败倒不假,这还得多亏了李成通风报信的功劳,老子打到最后就剩光杆司令了,逃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他娘的现在也没出去,真是……等等!”他突然停住,回身满眼放光地看着云绾,“你这倒提醒了我,追我的那几个兔崽子还在雪地里躺着,这么冷肉肯定没坏,回去把他们扒出来还能吃一顿。”
云绾身经百战,可还是不经意地瞪大了眼睛。
容慕抬起脚,又接着走了。
他刚才在戏弄她。
云绾一口气闷在嗓子眼。
走了几步,他突然又转了回来,手里拿着一条黑色的长布条,“蒙在眼睛上,别瞎了。”
走了一天,仍是一片被黑色蒙住的茫茫。
进了夜,容慕把她领进一处雪洞,“待着别动,一会儿发生什么事都别动,也别出声。”
她点头,往雪洞里又缩了几分。
她看见容慕向远方渐渐走远,她突然感到心慌,下意识想要叫住他,终究忍住了。
有些人,可能只见了一面,就是一辈子的最后一面。
黑夜降临,雪地里盈盈的光,可她感到害怕了。
过了很久容慕都没有回来,她把自己抱得更紧了。
又过了很久,沉默把死亡的前幕铺得无限长,可她不能出去,只能等它一寸一寸淹没她。突然有响声,她猛地抬头,容慕回来了,满身的血和雪沫子,还有一头死狼。
容慕拿剑将狼的肉一片片切开,边切边说:“我在这儿已经十天了,进来的路不能回去,只能找出去的路,可我走了十天也没出去。可能再走十天也出不去。生狼肉也别有一番滋味,你确定不吃?”
云绾拿起一块淡定地放在了嘴里。
深夜,云绾躺下睡觉。容慕将狼皮割下,将狼肉放在袋子里。侧身躺在了云绾身边,伸手环住了云绾。
云绾出拳,容慕轻松地将她拳握住,“越往后面越冷,你要不想抱我,那死狼还有点温度,要么你去抱它?”
云绾咬牙切齿没说话。
容慕将狼皮披在两人身上。
云绾缩在他怀里,皱了眉头。
容慕轻轻一笑,“过了时候,你身上也染上这腥味,你就闻不出来了。”
云绾别过头去。
第二天,她和容慕走了好久,也没走出去。
第三天,如是。
第四天,也如是。
漫长的夜,未知的危险,无尽的辽远都将绝望拉的那么长,只有活着是唯一的旗帜,只要活着。
第五天,他们找到了狼群聚居的地方,后面就是出口。
容慕将一把小刀递给云绾,“狼群擅长围攻,一会儿,你我分别是彼此的后背,时刻不离,才有可能出去。”
云绾握着刀,眼神坚定,“我知道。”
“不过我若是死了,你也不必管我,只管跑出去就好。”
云绾感动,“若我死了呢?”
“那我就只管往外跑。”
云绾撇嘴,她就知道不该多问他一句。
就要出去了,狼群发现了他们,疯狂地进攻。
云绾身经百战,可从来没有这么累的打过。因为她的背后还有一个人,她是另一个人最脆弱部分的保护,容不得半分松懈。
云绾的刀突然被狼拍到一边,这时容慕已经一脚踩到了外面的世界。
她没有多想,也没有时间多想,猛地回身抱住了容慕。
狼的爪子猛然扑上了她的后背,血肉模糊。
她疼得仰长了脖子,却使尽了全身力气将容慕推开。
那一眼里,是容慕转身而来满眼的惊讶,是外面青绿的世界招惹芳菲。
不要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也不知道。或许是她答应了是他的后背就得保护他,或许是感念这几天雪地里,他给予她的不经意间的温暖,或许,是上辈子欠了他也不一定。
那一刻,莫名的,她突然不害怕了。
可容慕那个傻子啊,又跑了回来。
他一剑砍死了那头狼,一把抓住她,把她抱在胸前,疯了一般地跑,把后背暴露在最危险的狼口之下。
她疼啊,她是真疼啊,疼得哭的稀里哗啦。
“没事……会没事的……”他的声音颤抖地连不上,还在不停地跑。
记忆中,那段路,比一生都要长。
她永远不能忘记那个抱着她跑,染了她的血的男人,那是她从没有过的,最疼的时光。疼得化成了蜜,粘在了心尖,再也不能忘记。
她不知道睡了多少天,醒来的时候在军营里,阳光正好,细细的洒在她的脸上。
她起床,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外走,后背仍隐隐作痛。她倚在门框上停下,微微喘息。
不经意间抬头望向门口,阳光有一束的偏爱,落在了容慕的肩头。那摘了黑纱的脸,干净温柔。一双明亮多情的眼睛,渐渐地,溢出欣喜,揉碎了世间所有阳光,温暖如五月煦阳。
她倚着门框,对着他轻轻地,轻轻地笑了。
她从来没有这么感激过岁月,感激岁月带给她的诸多磨难。
帷帐内,她的眼角滑下泪,越流越多,却不见呜咽,或许,那些个悲伤再提,留下的就不只是悲伤。
“容郎,我还梦到,你背着我走在战场上……”
容郎双手轻轻环住她,心中的酸痛压抑着难受。
那场仗,打的很是惨烈。云绾领的三千军队几乎全军覆没。
是容慕一步一步将她从死人堆里背回来的。
“你回来干什么?不是让你撤退吗!”
“回来还你条命。”他的语气淡淡。
她苦笑,“还我条命又如何……”
“一身无债,回去娶你。”
战场硝烟未止,身后的流箭不断,而她趴在他宽阔的后背像回了家般的安宁。
突然间,不问生死,不怕短暂,不念过去,不想将来,就在他的背上,生则庆幸,死则有伴,这世间一切的恐惧刹那间烟消云散。
她的眼泪越来越多,如蚁蚀骨的疼痛遍及全身,那些个画面就随着疼痛一幅幅地展现在她的眼前,躲闪不及。
一个盛妆的女人蹲在熟睡的容慕身边,轻轻用手指勾画他的容颜,眼睛里全是说不出的哀伤,像酴醾开尽。
“父皇去世,宫里只剩皇弟一个人,我得回去帮他。我答应过他要守护这天下,现在权臣当道,天下将倾,我不能……”说着,她低头,声音哽咽,“你不同,以你的本事,在这儿用不了多久,就能为自己平反,不再用背着叛将的名声,光明正大的光宗耀祖……你跟我走,不仅毁了你的前程,性命还不保,何苦到如此地步……”
“我向胡老要了徒忧,吃了后就会容颜尽毁,我答应过嫁给你,就不会食言。”她终于哽咽到说不下去,捂着嘴,眼泪飞快地落。
窗外月色正好,照得见此刻离人瘦损。
疼痛渐缓,她终于缓缓睁开泪水模糊的眼睛,眼前人也模糊不堪。
半晌,她轻言,“容郎,我做了一个好长的梦,那不是假的,对不对?”
容慕紧紧地收拢了胳膊,却舍不得伤她分毫,只能用尽力气全身绷紧。半晌,他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公主,那只是场梦……”
一语惊醒梦中人。
云绾眼里的光散了,心口的位置好像破了个大洞,一点点呼吸的震动都疼痛不已。她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到头来,只能是场梦……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声,只有一声声的呜咽细碎地喉咙处传来,嘶哑着,无声呐喊。
一场梦啊,雪中的温暖臂膀,门前的和煦笑意,沙场中的不离不弃,只能一句是一场梦轻描淡写而过,可谁又能告诉她,梦醒了,她该嫁给谁……
大宋昭和三年五月初十,帝生辰,宫盛宴,宰相刘禄祝寿,顾左右而寻之,问,“何不见静安公主?”
时静安公主大病初愈,养病宫中,众臣皆知。传言,静安病为禄之因,禄欲夺静安手中之兵权已久。
帝欲言,忽听爽朗笑声,如鸣佩环,自殿外而来,“多谢刘相挂念,本宫在路上忽思索一事,故而来晚。”
缓入一盛妆佳人,面容稍显苍白。
刘禄:“不知公主所思何事?”
公主轻笑,“刘相博学,本宫正欲向刘相请教。”
“敢问刘相,这天下,姓何姓?”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彰显皇家威严霸气。
四下骇然,寂静无声。刘禄野心勃勃,世人皆知。
刘禄弯腰行礼,“自是云姓。”
公主大笑,扶刘相,“刘相错了,这天下,是百姓。”
时年六月,刘禄反,围皇宫,容慕策兵救驾,刘禄败逃。
云绾凝着远处的红墙白瓦,听着前方的刀剑声,眼神空远。她劝他以天下百姓为重,他却已是筹划良久,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这场混乱不久就平息下来,刘禄的女儿畏罪自杀,容慕救驾有功连升三级,云绾卧在榻上听着侍女絮絮地说着这些事情,也只是抬了抬眼皮。
“公主,我们去看看容郎好不好啊?”小侍女近乎哀求。
云绾抬头,抚了抚自己完好如初的脸,眼神变得悠远。半晌,点了点头。
这次,她直接从前门进入,也没有人再阻她了。
容郎依旧倚在树下看书,高大的槐树旁立着个梯子,搭在墙头。
她提着壶酒,眼神从梯子上收回来,笑着对容郎说:“容卿,我来给你贺喜了。”
容郎抬头,“有何喜?”
“一喜升官,二喜丧妻。”
她想明白了,进宫救驾,刘禄之女,从他踏入京城的第一步开始,就计划着这一天的结束。当真是其智若妖,云绾仅是将蛛丝马迹连在一起,便觉得一张无形的网笼在黑暗中,使她不寒而栗。
刘禄算得了什么,这天下,到如今,他唾手可得。
容慕站起来,笔直地看着云绾的眼睛,“那臣也向公主贺喜。一喜活着,二喜还活着。”
他做的,不过是让她还活着。他这双手,本来是握着长枪的,而今却在污浊阴暗中操纵风云。可这些污浊的事,总得有人来做,他终究舍不得他的姑娘。他要她忘了他,让她快乐的就做个公主,在他的安排中,一步一步地开心活着,不用再每天对刘禄的威胁提心吊胆的生活。
那是他的姑娘啊,捧在手心里唯恐受苦的姑娘,为什么要用那么瘦弱的肩膀担起王朝兴衰的重担……
他想,这天下,她想守,他便替她守着。
可她不懂。她只知道,曾经在战场上跟她生死与共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云绾大病一场后,便越来越没有精神,常常嗜睡。
一日,风温暖柔和,她倚在望星楼的栏杆上昏昏欲睡。
“皇姐,小心着凉。”皇帝轻轻坐在云绾身边,云绾缓缓睁开了眼。
“刘禄逃了,至今未见踪影,而这几天皇城的外来人却多了。上次宫里损失惨重,这刘禄一天不找到,终究是隐患,咳,母后去的早,父皇只娶母后一人,偌大的后宫只有我们两个子嗣……”
“皇帝。”云绾轻轻地打断他,“知道我为什么八岁去从军吗?”
皇帝怔住,云绾继续缓缓地说,像是在说旁人的故事,“那年你五岁,却是多病,一次,危在旦夕,国师占卜,说是你我命格相冲,有我活一日,你必命不久矣。一时间大臣们纷纷上书,说太子是国之根本不可动摇,要父皇立即赐死我。母后听说了,披着头发,赤着脚,就抱着我跪在大殿外。父皇出来扶她,她只是跪在地上说,‘皇上之天下,万千子民,妾之天下,一个男人,两个孩子而已。皇上是想用你之天下毁了妾之天下吗?’那一天,父皇暴怒,杀了所有的巫师,将母亲关了禁闭。可是,在那天晚上,谁也不知道,他背着我一步一步地走上这望星楼,向着满天的星辰跪下。”
“他说:‘朕守护天下十又六年,不敢说立了多大功劳,却也兢兢业业不曾犯过大错。朕所做一切,不求来世福泽,只求朕曾庇护过的苍生也能庇护朕所爱的人,长长久久,平安喜乐。’百姓有事,可以去求官,官有事,可以去求皇上,而皇上有事,就只能去求神佛。他以祖宗基业为赌,也要护我性命,我又怎舍得害的他多年来的功德毁于一旦,只留下千古骂名。你渐渐好转后,我就主动请缨去江南从军,死了正得其所,活着捍卫我大宋领土,如果不是父王突然驾崩,江山不稳,我想,我这一辈子可能都不会踏进这皇城。我答应过他,这天下,他不在,我便替他守着。”
云绾站起来,晚风拂柳,越见天地轻柔。她看着皇帝的眼神忽而变得温柔,“承儿,你是天生的王,谁都克不住你的。”
皇帝浑身一震。
她转身离去,裙摆荡开了一朵白色的花,“我守着江山,只求这江山亦能守住我爱的人。”
皇帝久久地凝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与当年他站在城墙上看见的她穿着戎装的小小背影重叠在一起,一晃,已经过去了十年,当年的背影拔高了,却瘦削的在风里飘摇,柔弱的,不堪一击。
他对她有过猜疑试探,他忌惮于她的兵权,更忌惮为她而来的容慕,可就在她说了这样坦荡的话后,他突然想起了那遥远的有些模糊的曾经,有一双温软的手拉着他走过春夏秋冬,软糯糯地轻声叫他,承儿……
“皇姐,你不该生在帝王家……”年轻的帝王低头,却终究没有叫住她离去的脚步。
时年七月,静安公主在宫中举办宴会,刘禄等人举兵进宫却遍寻不获皇帝,只有静安公主一人穿着公主最隆重的盛妆安静地坐在大殿之上。
以静安公主为饵,诱刘禄余党深入。如此狠心果断,他果然是真正的王。
余党逼到绝处,奋死一搏,放火烧了宫殿。
大火窜上了殿上的纱帷,云绾双手环膝坐在冰冷的地上,她终于,可以好好地思念她的容郎了。
她想起了在京城初看他的那一眼,彼之儿郎忽而一笑,端端五月暖阳,惹得她当众出丑。那时,她无知,只因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欢,千方百计地接近他。
火光灼人,她突然想念他的怀抱,水中的,雪中的,战场上的……
忽然,她被人从地上拉起,那个人一句话不说地拉着她跑,她的笑容无法掩饰,两人紧紧相握的手,一瞬即是地老天荒。
终于逃离火海,外面灯火交杂,刀剑之声乱作一团。她回身紧紧地抱住他,“我不欠他们什么了,你带我走好不好。”
他闷哼一声,浑身一颤。她缓缓睁大了眼,想推开他却被他抱得越紧,她拼命地想要挣脱,他却纹丝不动。
“安静点。”他俯在她耳畔轻声说。
她果然停下来,泪流满面。
“听我说,刘禄已经死了,从此以后你就安全了。”
她哭着疯狂摇头。
他深呼一口气,“你守你的天下,我守我的女人。”他奋力将她推出怀里,捧住她的脸,她那巴掌大的脸上挂满了泪水,“记住了,谁也不欠谁。”
他想起那时槐花开的正好,他在树下看书,她在树上小心地爬行。他随手将一颗石子打在树上,她便随着落下的槐花一起落在他的怀里。
如此简单,就可以去拥有……
云绾拼命地抱住他下沉的身体,满手都是鲜血,都是血。
她终于坚持不住,抱着他的身体跪在地上。
“容慕……容慕!”她喊着他的名字,一声比一声凄厉,可没人应她。
漫天的绝望压在她上,勒得她无法喘息。
从没想到,有一天,会真正失去……
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他死了。”
“他还是死了。无论上不上战场,去不去江南,他还是死了。”
云绾抬起眼,眼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老妇人,四周刀剑的喧嚣通通不见。
“为什么总是更改不了结局……”老妇人的眼角突然流下泪,映着火光妖娆。
云绾的瞳孔猛然收缩,这是曾卖给她灯笼的老妇人。
云绾从前没有认真看过她的脸,她的脸,竟是云绾自己老去的样子!
她看向云绾,平静的眼神被悲伤浸透,凝成了沧桑的模样。
云绾看着她,看着她自己老去的模样,时光虚幻重叠,后背一阵阵发凉。
“我一遍遍地活着这段时光,想着,从新来过,或许他便不用死,或许,真的有上苍怜惜,会许我一个圆满的结局,可他还是一遍遍地在我的面前死去,一遍又一遍!……二十年又二十年,我在自己的故事里渐渐老去,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那年桃花灼灼,遮不住他长袍下的血蜿蜒成溪……
老人闭了眼,清泪两行。
“可那又怎样,我不认输,你又能怎样!”
像是一出折子戏,来来回回地演,或许等到戏中人明白了自己不过是戏中人,这一折,才演到结局。
可她饶不过自己,这一折,又怎会演完……
云绾睁开眼时,一切都是旧时景色,那是她和他刚刚从雪原回来的时候。
她从床上起来,后背撕裂般的痛楚。
她一步一步挪到门口,阳光正好。
门口,少年郎迎着阳光而来,眼睛里揉碎了所有阳光,将整个世界的温暖都装在了里面。
她不知道为什么,一眨眼,就落下泪来。
她几步上前抱住了他。
院落旁的野花开得正盛,还是最好的时候。
“容慕,我会变老吗……”
彼之儿郎弯了眼睛,“会,在我的眼睛里,和我一起。”
那年槐花正好,一朵朵,不过是一出折子戏,一场,无有结局的花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