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向阳晚上有些睡不着。

翻个身，床板吱呀吱呀地响声。他拿出一台老式的诺基亚手机，漆黑里发出淡淡的荧光，看了看时间，晚上九点钟，这会家里边老婆孩子应该还没有睡觉吧。向阳拨了拨号码，电话嘟了两声接通了。

喂，老阳，向左开学一个多月了，学费还没有交，这孩子电话里面催了好几次了。再不交学费，就得勒令退学了。

我知道，明天工地上就发工钱，我拿到钱了，就去银行给你们打过来。

老阳，要不，这次给向左多打一点儿，他现在是大学生，虽说是个专科，但好歹，向家祖祖辈辈总算出了个读书人了。孩子挺懂事的，俗话说得好，穷家富路，不能让他在外头被人看不起。

好的，听你的，你说怎样就怎样，我明天傍晚歇工了就给你们打过来。那向右的书费呢？向阳翻个身起来，掀开蚊帐，立马有只蚊子嗡嗡飞过来歇在他的个小腿肚子上，吧唧一巴掌，留下一个小黑点。

向右的书费你不用担心咯，村子里面都是熟人，等家里庄稼从地里边收起来了，卖完了就给学校送去。向右成绩好，人也懂事，老师也喜欢。都说咱向家有两个有出息的孩子，老阳啊，日子是苦，但是有这个孩子，再苦也有奔头。

嗯呢，你说的在理。不早了，你早些睡吧。明天你还要地里收谷子呢。

挂完电话，向阳盯着手里的小荧光发呆，一会儿，灭了。今晚正月十五，外头应该月亮正圆。

向阳盯着不远处的河水，里头有个圆圆的月亮，亮晃晃的叫人出神。一阵风吹过，波光凌凌，像是有好多半夜起来喝水的鱼儿。

砰，咔。一阵声响让向阳回过神来，是头顶的减速带被车子压过，撞击水泥地面的声音。

向阳起身，从桥底下走出来，浑身舒畅。没有桥底下难闻的异味，借着月色，桥下的场景渐渐显得清晰起来。

一张铁质的板床，上边铺着一块木板。床底下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双皮鞋，一双军绿色的解放胶鞋，一双下雨天穿的套鞋；旁边还有一只装过树胶的白色的漆桶，每天向阳就提着这个桶在河里边打水洗澡；桶里边放着一个巨大的茶水杯，塑料的，能装两升的水；向阳还在床头绷了一根铁丝，用来挂自己每天换洗的衣物。

这地方是向阳偶然发现的，不远处就是工地。离得近，也不用交房租，现在是九月份，天热，桥底下睡觉也不碍事，还省了几百块的房租，至于每隔一会儿头顶传来的减速带撞击地面地声音，每天工地上累了，回来倒头就睡，也就不影响了。

向阳觉得有些困了，借着手机微弱的光，慢慢走向床边，背有些酸痛，已经痛了一个多月了，可能是桥底下湿气大。向阳没有多想，缓缓躺下，发出一声闷哼，沉沉地睡了过去。夜里边，月亮渐渐隐没在云间，桥下的水融着月光慢慢地流，一股一股流进向阳的梦里边。

向阳梦见大儿子向左长大结婚了，在城里边买了房子；梦见二儿子向右考上名牌大学了，村长都来自己家里吃喜酒；梦见和老婆建了新房子，买了摩托车......

（二）

第二天约莫到了傍晚的时候，向阳心里还在打着掉水桶，七上八下的，因为还没有发工钱，这太阳都快要下山了。

家里边又来电话了，电话那头传来老婆的声音。

正在发，正在发，工地上人多，这会在排队呢！发完估计银行下班了，不过不打紧，我自己给向左送去。向阳对着电话说道。诶，好嘞，换身衣服，不给咱孩子丢人。

哎，好的好的，坐车去坐车去，地方我知道，不是去过吗，好的好的，你早些睡，不用担心。向阳附和了几句，匆匆挂完电话，摸了摸兜里边的几块钱，买了包香烟，往项目部的板房区域走去。

向阳找到包工头悄悄问道：哥，你看，这工钱今天什么时候发？我昨天听说今儿早上就要发钱的，你看这都快晚上八点钟了，是不是......

哦，对对对，向阳哥，确实是今天上午就应该发工钱的。这工钱都拖了两个月了，昨天老板就发话了，要给大家应得的工资给发了。包工头笑着递来一根烟，给向阳点上。

可是......

可是啥？向阳有些担心地追问道，他有些不好的预感。

可是，前面的项目部把工程款都发完了，到了咱，没了。向阳哥你知道的，哪有一下子就全部结清的嘛，这工期还在继续，你放心，不会拖欠大家的。包工头又递来一根烟。

向阳狠狠地看了一眼包工头，没有接过去，他明白有些事情的规则，他不是第一天遇见这样的情况了。向阳缓缓地从口袋里边掏出一包烟，凌厉的双眼变得有些湿润，刚刚攥的手指发白的双手递烟过去。

包头，孩子开学学费还没交。欠着学校里面一个多月了，要不，您今天先给我一点儿，我记着您的恩情，我也不说出去，我的工钱工地上欠着就先欠着，但是今天好歹，您帮帮忙。

一定帮一定帮，向阳哥你早点说，我当多大点事咯。说罢嘴里含着一根烟，看了眼向阳，向阳立马凑过去用打火机点着。包工头突出几个烟圈，随即说道，向阳哥，我可是帮了你的大忙，你要记着啊，不能跟其他人说，我这好人难当。是吧，哈哈哈，没事，没事，不要太感谢我，记着我的恩情就好。

（三）

向阳拿着一沓钞票回到桥下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九点半。

向阳借着手机光，从枕头下面拿出一包塑料袋。里面装着一身干净地衣裳，换完衣裳，又从床底下拿出皮鞋，皮鞋擦得很用心，但是还是掩盖不了边缘处的裂纹以及没人知道的下雨天就会渗水的鞋底。

向阳买了点水果坐最后一班公交到了城市的另外一边。大儿子向左的学校他没去过两次，一次是开学时候送他去上学，还有一次是儿子向左生日的时候。

到向左宿舍楼下的时候，夜里十一点。向阳打儿子电话没有人接，就干巴巴站在楼底下等着。

快到十一点半，宿舍门就要锁门了，向左还是没有打通电话，电话那头传来彩铃的声音，但是就是不接电话。

向阳有些着急，上了楼。

你好，请问向左在里面吗？我是向左的爸爸。向阳站在宿舍门口小声问道，里头面面相觑，向左出去了，今晚不回来，你去蔚蓝网吧找他吧，一个男生回答道。

蔚蓝网吧？向阳有些温怒。

对，校门口的那条巷子里面，向左的根据地，经常在那里通宵，今晚没有回家，您去找肯定在里边儿。

好的，谢谢你。向阳回应道。

不用谢，叔叔。男生见向阳站在门口没有动，继续问道：叔叔，还有什么事情嘛？

那个，向左的学习成绩怎么样？我想问问。

这个，叔叔，男生尴尬地笑了笑，咱们学校不用考试，所以不知道。

向阳没有多问，一股怒火已经慢慢地燃起来了，此刻他只想赶紧找到向左，然后问问儿子到底怎么回事。

（四）

向左在网吧里边打着游戏，烟雾缭绕中，丝毫没有注意道，此刻身后就站着向阳，自己的爸爸。

把游戏关了，出来。向阳冷冷地说道。

向左来不及看清，像是做梦一样蒙了。那个声音，还有推门而去的背景确实是自己的爸爸。但是怎么可能，心里打着鼓跟着出去，果然就是自己的爸爸。

向左盯着向阳半晌不敢说话，最后还是向阳先开了口说道：学费赶紧交了，说完递过来一沓现金，还有手中的水果。望着向左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他知道有些话还是要自己开口，儿子有些怕，他得给儿子一点台阶下。

是去网上查学习资料吧？向阳说道。

啊？额，是的，对，不是没有自己的笔记本嘛，老是借同学的不大好意思，就来网吧查查资料，嘿嘿。向左长舒了一口气，以为这点伎俩向阳真的看不懂。

那，回去早点休息，今年过年的时候，给你买一台笔记本，早点回去吧，以后少去网吧，那地儿烟味重，对你身体不好。

嗯呢，谢谢爸，爸您辛苦了，要不，您今晚学校外面旅馆住一晚再回工地上吧，我带您去开房。

不用不用，我坐包工头的车过来的，人家还在那头等着呢。向阳顺手指了指，向左朝那头看了看，确实有一辆大众桑塔纳停在那里。

好的，爸，那您早点回去休息吧，我也回宿舍了，谢谢爸。

望着转身离去的向左，向阳心里堵得发慌，闷得难受，他又生气，又难过。有时候，真相往往比什么都来得残酷，可是向阳不愿意接受这样子的真相，他宁愿这样子活在梦里面，至少他还有些盼头。

向阳抹了抹眼角的泪痕，走向蔚蓝网吧，找个角落睡一觉，明天赶最早的班车回城市另外一头的工地开工。忙了一天，背又有些隐隐作痛，网吧的椅子睡着折磨人，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五）

向阳是真的累了，一觉无梦，醒来的时候，居然是上午十点钟。来不及洗把脸，向阳准备动身去工地了。

刚刚走出门口，就看见向左被一群人围在了网吧门口。

一个社会模样的人一圈打在向左的肚子上，恶狠狠地说道：向左，你还有这闲情上网玩游戏，你这借的钱什么时候还？

向左脸上已经是开了花，衣服裤子上面全是脚印。一边求饶一边说道，我有钱了一定还，过几天就还，过几天就还。

向阳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儿子在学校借了钱，没能力偿还，讨债的人找上了。

向阳冲击去，一把拉开向左，大声喊道：我是向左的爸爸，向左欠的钱，一定还，你们找我就好，欠多少钱！

那人打量了下向左，两万块！

向左差点一口气没有背过去，两万块！昨晚给向左一年的学费才一万五，还要多五千。向左看了眼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恨不得当场扔下他不管，咎由自取，谁都救不了！

向阳带着向左到了学校，要回了学费，办理了退学手续，加上自己手里所有的钱，终究是凑齐了两万块，借据撕了，欠的钱一笔勾销。

带着狼狈不堪的向左回到了桥下面。

从今天起，你不用去上学了，跟着我在工地上干吧，爸爸先教教你怎么做人，怎么做个有责任有担当的人！

向阳说完狠狠地踹了一脚向左，想杀他的心都有，怎么就是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孩子！

（六）

夜里，向左拨通了老婆的电话。

喂，老阳，喂，怎么不说话？向左的学费交了吗？

交了。向阳小声说道，边说边看着向左，眼神里面冒着火苗。向左垂着脑袋坐在河边，不敢看向阳。月色很凉，立秋过后的夜，莫名就会让人觉得有些冷意。

喂，老阳，小左长高了没有，长得好看了没有呐？

恩，好看，挺好的。我不和你多说了，你自己在家好好管教小右，我过几天工地上放假啦，就带小左回来看你和小右。

挂完电话，向阳摸出一根皮带，走到向左面前，用力地抽打着向左，他在发泄他的怒火，怎么就这么不懂事的儿子，怎么就这么难过的日子，怎么就那么美好的梦，怎么就桥下的水那么凉，怎么就车子压过减速带那么地响......

车子压过减速带，经过大桥，也不会有人听到向左的喊叫，也没人知道下面住着的向阳。

抽的累了，向阳扶着腰吃力地坐下，在地上铺了张凉席躺下，就一张木板床，要给向左睡。这就意味着没有蚊帐，谁让他是做父亲的，命里注定就是给孩子还债的。

他这样想道，觉得背疼的更加厉害了，或许是因为昨晚网吧凳子上面挤的，也许是刚刚抽打向左，报应来了。

（七）

第二天，向阳带着向左上了工地。

到了中午的时候，背已经疼的直不了了。要是换做以前，忍忍也就过去了，向阳都忍了好多次了。可是现在忍不了，因为他动不了，是被人抬出去的。

包工头带着向左送他去了医院，开着自己的五菱宏光。

检查结果出来了，癌症晚期，癌细胞转移了，全身都有，不只是背痛，此刻，向阳觉得全身都在痛。

包工头留下两千块回工地了，向阳躺在床上有些绝望。

医生说没得治，剩下的日子吃点好的喝点好的，看看世界吧。非得治疗的话，花二十万，能多活三年。

向阳摸了摸口袋，瑟瑟地笑了笑，给了向左二十块，叫他去买两个盒饭。

爸，二十块只能买一个盒饭。向左小声道。

向阳反应过来，从包工头留下的两千块中抽出一张，递给向左，示意他赶紧去买，向左退身出去了。向阳想通了，自己啊，再怎么苦，再怎么累，终究是无能为力了，无论是对向左，还是向右，还是老婆，对这个家庭，自己已经不能再做什么啦。

这盒盒饭省还是不省，不能改变什么。

傍晚的时候，向阳带着向左回到了桥下面。

傍晚的太阳，红的像煮熟鸭蛋的蛋黄，看着就很美好。河里的水依旧缓缓地流着，这次融着日光，亮澄澄地晃得人睁不开眼，不敢直视。

喂，是老阳啊，老阳啊，向右要去参加镇里边的奥数比赛啦！

哦，奥数比赛，好好好，要交多少钱？

不要交钱，学校资助的，不花钱，咱们向右跟向左一样，是个读书的料。咱们再苦几年，再捧一个大学生出去呗，哈哈哈，老阳，我昨天梦见咱们两个儿子在城里面买了房结了婚，逢年过节就开着小汽车回村里面看我俩，哈哈哈，你说，我是不是在做白日梦啊！哈哈。

嗯呢，不是梦。向阳喃喃道。

（八）

现如今碰瓷的人多的去了，一条人命几十万是小事儿。包工头在午间休息时候跟工友们闲扯道，唾沫星子四溅。

向阳突然想起这个画面，眼里闪过一道光。

向左干坐在蚊帐里面拿着手机刷微博，只知道向阳跑上了桥，他不知道向阳的病，医院里面，向阳只告诉他普通的旧伤。

突然一阵剧烈的摩擦声从头顶的桥上传来，轮胎减速摩擦发出的声音比压过减速带要刺耳，尖锐地能刺穿耳膜。

砰的一声，好似撞到了什么，大概是减速带吧。向左想到，过了约莫半小时，桥上有救护车停下的声音，停了不到十分钟，乌拉乌拉又开走了。

向左继续刷着微博，刷到同城新闻：我市xx桥上发生一起车祸，一民工被一辆货车不幸撞到，当场死亡。

向左划过，手机突然想起，来电显示：老爸。

喂，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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