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甸甸的拉杆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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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春节假期,虽然比往年多了一天,但任薇薇仍然感觉有些短。明天就要上班,不走不行了。任薇薇推出她的拉杆箱,水泥地有些凸凹不平,推着不顺畅,她将拉杆收进去,试图提着走,咦,咋这沉,提不起来。

“妮儿,放那我拿,你拿不动的。”父亲披上有些褪色的军用大衣,一只手在兜里摸索着。

“石凤,三轮车钥匙呢?”

“在这呢。”母亲一只手抱着崭新的大棉袄,另一只手从方桌上拿了钥匙。

父亲先将家里最牢固的一把小椅子放进三轮摩托车厢,又将拉杆箱提了上去,用衣袖擦了擦小椅子,然后一只手拉着任薇薇,连拖带举将她推上了车。任薇薇在小椅子上坐稳后,母亲赶紧将大棉袄披在她鸭绒袄外面,又把帽子扯出戴在她头上,确认都妥当了,才退到一边。

“老任,天冷开慢点,别冻着妮儿了。妮儿,到了来电话。”

“知道了,妈,风寒进屋去吧。”任薇薇默默地看着父母弄这弄那,鼻子早已发酸,接妈妈话时,背过脸擦了擦。

“嗡嗡...”高频的摩托车发动机声,震得薇薇耳朵嗡嗡响,接着是车轮与地面摩擦的嘎嘎声,摩托车启动走了,薇薇跟妈妈招了招手。她知道即使她再怎么叫她进屋,她也不会。走到村口,薇薇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果然妈妈像一尊雕塑,仍然立在那里,眼睛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去火车站有十多公里,虽然现在村村通公路都通到了村口,但农村常年跑拖拉机、收割机等大型机械,加之道路维护得不及时,坑坑洼洼,摩托车跑在上面就像冲浪,时上时下,摇摇晃晃,任薇薇紧紧地抓着车帮,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

“妮儿,看咱家的小麦快返青了,今年收成一定不错。”父亲眼睛向东边麦田里斜扫了一下,话语里透着兴奋。

任薇薇不用斜视,她面朝的方向,正是自家麦田。去冬雨水少,立春后,也就是前天,父亲给麦苗施了提苗肥,并且浇了一遍水。她来给父亲送浇水软管,冻得直哆嗦,却看到父亲满头大汗,就劝父亲别太累了,才过完年歇一歇。父亲说,一年之际在于春,庄稼人得按农时来,违农时了,就没有好收成。

刚浇过的麦苗,喝足了水,可着劲地往上长。微风吹拂,初升的朝阳照在上面泛着金光,在大畈连片麦田中特别显眼。

过了自家麦田,任薇薇将视线收了回来,拉杆箱在车厢里啪嗒啪嗒,但始终没有弹跳起来。薇薇知道,那是因为箱子里的东西太重了。昨天晚上,父母就忙着装卤牛肉、腊鸡腊鸭腿,还有香肠、糍粑等。尽管薇薇一再说,单位伙食很好,吃不了那么多,他们仍然固执地往里装。

看着沉甸甸的拉杆箱,望着父亲日渐佝偻的后背,任薇薇的鼻子又酸了。

联产责任制时,爷爷奶奶还在,家里分了4亩多地,后来爷爷奶奶去世,哥哥和她出生后,仍然是4亩多地。别人父母都外出打工挣钱,她的父母不愿他们变成留守儿童,就流转了50多亩别人抛荒的田地,一季小麦一季水稻,靠这50多亩庄稼的收入,供养他们兄妹从小学读到大学,又从大学读到博士。

湾子里外出务工的人家,盖起了小楼,买了小车,唯独她父母还住着三间平房,开着三轮摩托车。不过,这么多年,湾子里就出了两个大学生,那就是哥哥和她。镇子里也就出了两个博士,还是哥哥和她。

哥哥学的地质,毕业后去了国家地质研究院。在一线城市,又是农村孩子,工资除了房租,有时连生活费都不够。

那年,在外面搞房地产开发的二叔,开着大奔来拜年,说是来拜年,其实是来显摆的。当着薇薇的面讥笑父亲,我说读书没用,你偏不信,子航(薇薇哥哥)读这么多年书,找个工作连自己都养不活,三十好几了,还没媳妇,我怕是要打光棍了。趁早让薇薇退学,我那售楼部还缺人,一个小女子,找个好婆家是正事。然后掏出他的洋烟,用戴着大金戒指的手指弹了弹,正准备点燃,父亲黑着脸说,说完了回去吧,我们要去走亲戚了。

二叔开着大奔一溜烟跑了,父亲向屋里望了一眼,压低声音对薇薇说,别理他,也别告诉哥哥,他从小就不学无术,一个暴发户,有钱的日子不会太长。

果不其然,第二年房地产市场出现疲软,二叔拿高利贷和银行贷款建的楼盘售不出去,利滚利,几年下来外欠上亿元。公司破产,二婶跟人跑了,堂弟参与打群架、盗窃进去了,二叔到处躲债,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前年哥哥结婚,父母用完了十几年在那50多亩土地里刨出的“金子”,才将婚礼办得圆满。嫂子知书达理不势利,也没要彩礼。

嫂子是独生女,家在北方城市,父母都是国家工作人员,家里条件相对好些。去年春节,他们回来,农村家里虽然装有空调,但因为电压不稳,常常停电,嫂子不适应冻感冒了,一家人又心疼又内疚。

今年春节前两个月,哥哥来电话报喜说嫂子怀孕了,父母高兴得合不拢嘴。父亲随后跟儿子说,让他们去媳妇娘家过年,咱老家天气冷,儿媳妇有身孕抵抗力差。再说儿媳妇是独生女,父母也盼着他们在家过年。哥哥说,您不生气?父亲说,生什么气,你是父母生,你媳妇儿也是父母养的,咱不能太自私。

吃年夜饭时,哥哥嫂子连接了视频通话,嫂子第一句就说,对不起爸爸妈妈,没有回来陪你们过春节,哥哥眼睛也红红的。父亲说,傻孩子,两边都是家,在哪边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对不起的。

正月初一同湾子人拜悠圈年,邻居们七嘴八舌,这个说,老任,儿子养大了翅膀硬了,娶了媳妇忘了娘,连过年也不回来了;那个说,还是不读书好,你看我家三个儿子都在身边,孙子孙女一大群,过年那真叫热闹;还有的说,在媳妇娘家过年,又不是入赘招的坐堂女婿,把小子电话拨通,我骂他一顿,太不孝顺了......

父亲给邻居们递着烟,端着茶,脸上一直挂着微笑。邻居们不再说话了,父亲说,谢谢大家对我们老俩口的关心,儿子一定要回来陪父母过年,那都是老黄历了,我儿媳妇是独生女,她也是父母生养父母疼爱的,在那里过年,合情合理。再说了,儿媳妇有身孕,在娘家过年也是我们安排的。今年不回,明年孩子小,我还不让他们回。以后孩子大了,就让他们两边轮流着过春节,说得乡邻们眼睛一愣一愣的。

乡邻们见说哥哥没说通,又转过来说薇薇,婆家找好了吗?今年就三十岁,快成老姑娘了,再不找,然后摇摇头。父亲摆手示意薇薇去厨房,母亲正在烧茶,薇薇看到母亲的大拇指和虎口处裂口了,便找来护手霜替她揉擦揉擦。母亲说,不碍事的,乡邻们说得对,你也该找婆家了,你结婚了我们的任务才算完成。

“妮儿,抓紧车帮坐稳了,前面的路损坏严重,颠得很。”父亲回头看了薇薇一眼大声喊道。说时迟那时快,“哐当”一声,拉杆箱弹起又落下。薇薇好像听到父亲呻吟了一声,看到父亲身子左右呈S形摇摆,忙大声喊:“爸,您的腰受得了不?不远了,要不我下来走。”

那年父亲开拖拉机运稻,在田埂上翻车砸坏了腰,已经不能干重活和久坐,天阴下雨还疼得历害。薇薇说自己工作了,可以贴补家用,劝父母把田地退给别人,不要再种了。可父亲说,现在都是机械化生产,不用挑不用扛,活也不重。国家农业政策好,对种田大户还有补贴,想再种几年,把家里房子翻修翻修,以后家里条件好些,孩子们回家也可以多住些时日。再者,退还给别人,田地又要抛荒,那么好的良田实在可惜。

父亲把三轮摩托车停在路边,扶着薇薇下了车,又去弄拉杆箱。

“爸,拉杆箱太沉了,您的腰不好,还是我弄吧。”薇薇看到父亲虽然脸上挂着微笑,但笑里透出丝丝痛苦,知道刚才在颠簸路段肯定腰又扭疼了。

“不碍事,爸还没老,弄得动。”

薇薇知道说也没用,父亲是不会让她拿的。

父亲把拉杆箱弄到车沿,又吃力地提下来,地面坑坑洼洼,凸凹不平,拉杆箱不能拉,只能提着走。薇薇在后面跟着,忽然就想起了朱自清的《背影》中描写父亲如何跨过栅栏,又爬上月台买橘子那段,直到把朱红的橘子放在儿子的皮大衣上,父亲才轻松了下来。他的父亲何尝不是一样,他如果不提着拉杆箱,他会自责内疚的。

父亲本是军人出身,退伍后和母亲结婚,年轻时体格好、身子直,是生活的重压让这个还未到花甲的男人,过早地驼了背。为了供养孩子们读书,默默付出,从无怨言。薇薇的鼻子又酸了,她掏出手纸擦了擦,眼睛从父亲那驼着的背移到沉重的拉杆箱上。从上高中住校到博士毕业,拉杆箱换了几个,从小体积换成大容量,但不管是大是小,每次走时,都被父母塞得满满的。她知道,那里面塞的是满满的牵挂和沉甸甸的爱。

“唉,这破路终于走出来了,还好,不长。”父亲微笑着站在那里等薇薇。

“爸,您回去吧,剩下的都是好路,拉杆箱我自己拉着就行。”

父亲说他回去也没啥事,坚持要把薇薇送上车。上了车,拉杆箱因为体积又大又沉放不上行李架,他又去找车厢口第一排的一个男同志跟薇薇换了座位,将拉杆箱竖着靠在边上,这才满意地下了车。

列车启动了,父亲还站在站台上向薇薇招着手,薇薇鼻子又酸了,她怕忍不住眼泪让父亲看见,立马收回视线。这时,阳光透过车窗,恰好照在拉杆箱上,拉杆箱笼罩一层金色。看着沉甸甸的拉杆箱,薇薇的眼泪如断线的珍珠,掉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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