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子

作者:格日勒其木格·黑鹤


那是十九岁的暑假,我徒步穿越了呼伦贝尔草原。

我没有想到在那片广袤无边的草地,我会有幸见到一匹自由不羁的草地生灵。我从没有奢望可以拥有它,它不属于任何人,它只生活在那片绿色的草地上。它活着就是为了奔跑,奔跑时像风一样滑过绿浪般的草地。我把它称作风之子。

即使现在,它也总是在我的梦中出现,如同迅猛的风向我冲过来,在我面前一个精巧的侧转,与我擦身而过。我又能嗅到那种混合着热烘烘汗味的青草的气息,它的丝般的长鬃拂过我的面颊。但我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再见到它了,它只属于那无边的草原。它是风之子。

从贝尔镇出来,正是下午。出了镇子,面前就是一片在炙热的阳光下绿得令人感到莫名焦渴的无边草地,两条车辙在略有起伏的草地蜿蜒起伏,消失在远方热气浮动的地平线上。蓝得透明的天空中有几只懒洋洋的鹰伸展着巨大的翅膀漫不经心地乘着草地上的气流慢慢悠悠地滑翔,偶尔它们黑色的影子从我的头顶一扫而过,带给我简直是奢侈的片刻清凉。这就是草地。没有什么参照物,有时候实在是太无聊,我就把远方出现的与无边无际的绿色迥然不同的什么东西当成是目标。很多时候,这些目标都要徒步半个小时才能到达。那往往是已经被风化得酥脆的动物的白骨。有一次我见到一只死去的鹰,只剩下白骨和羽毛,但是它在草地上依然保持着飞翔的姿势。我把那只硕大的鹰的头骨放进了背包里。我当时还在想这也许是此次草地之行的最有意义的纪念物----一只呼伦贝尔鹰的颅骨。但我错了,很快我就见到了它,那才是草地之行最值得回味的。

翻过一个缓坡,我干渴的鼻子嗅到了水的气息,我想是地图标识的那条河---乌尔迅。这是连通呼伦湖和贝尔湖的一条河,呼伦贝尔由此得名。

我想改变一下行进方式也许可以减少一成不变的行走方式所造成的疲劳。调整好呼吸,我把双手插进腋下的背包带中。"预备,跑!"我用嘶哑的声音对自己喊,蹿了出去。让以千篇一律的步幅行进的疲劳的双腿跑起来,效果果然不同。蓦然间我感到一阵轻松。可是,紧随而来的是沉重的背包与身体的撞击让我踉跄不成步伐。河的气息如此的强烈,就快到了。我冲上了一个缓坡,未知的景观忽然展现在我的眼前。一条河,如金色的缎带般令人不可思议的河在无边的地上蜿蜒而来,像血班凝重的绸带,风吹起的波纹闪动着金色的鳞光。天边山样厚积的云幻化出一片动人心魄的紫色,云缝处漏射出一柱柱柠檬色的光线。整个草地被笼罩在一片庄严而神秘的玫瑰的红色中。这才是草地。"我兴奋地大叫。

渡过这条并不宽的河我用了半个多小时的时间,分三次才把背包里的东西都驮了过去。我上岸之后累得躺在岸边如绒毯般细软的草地上睡着了。醒来时太阳即将沉入地平线,此时展现在我面前的是金色的辉煌草地。迎面吹来的风中我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膻气,我知道,那是一个镇子---白音塔拉。但我实在不想再往前走了,决定就在河边的这片柳树林间的草地上宿营,草地像高尔夫球场一样平整柔软,是个休整的好地方。

支开帐篷,铺好睡袋后,我用从河边拾来的浮木燃起了草地上的篝火。吃光了一听在火上烤热的牛肉罐头后,我拿出笔记本靠在背包上,打算把关于草原的印象记录下来。

我正写着,一只一直在十几米外的洞前抬起两只前爪直立着傻乎乎地望着我的草原地鼠像是受了惊,尖叫一声钻进了身后的洞里,于是我的视线里失去这只被夕阳濡染得毛茸茸的小东西。

我抬起头,看到了立在河边的它。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匹纯白色的马,像一只高贵的天鹅立在河边。它刚刚从河中抬起头来,闪动着一双黑色恶毒大眼睛望着我。水面上金色的涟漪慢慢向远处荡去。一匹怎样俊美的马,四蹄健挺,骨架匀称,毛色洁白得一尘不染,如缎的长尾长鬃披覆下来,在晚风中轻轻拂动,浑身上下闪烁着亮晶晶的银光。我从不知道白色可以如此美丽,于是像梦游一样带着一种眩晕的感觉慢慢地站起来,但是并没有向前走----我怕惊跑了它。它扭动着优美的脖颈注视着我,那双荡漾着水色的黑眼睛漫不经心地望着我和我身后的帐篷。很显然这色彩鲜艳的帐篷吸引了它的注意力,看它并没有跑开的意思,我又向前走了几步。我看得更真切了,这匹马的形体和骨骼竟像在电视中看到的马术比赛中的那些纯血马一样流畅动人,但它身上却洋溢着与那些被修饰得整整齐齐、鬃尾被扎成滑稽小辫的马身上所没有的野性。它的身上流动着掩抑不住的自由气息,与这草地的傍晚竟上如此的契合。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敢这样做,也许是着了魔吧,我轻轻的用手在它的背上一搭,弹身骑在它的背上。大概只有一秒钟吧,在这一秒钟里,我来得及看见在东面就是越过那片茂密的柳树林确实有一个镇子,一群刚从草原深处归来的牛慢悠悠地往镇子里晃----我只来得及看到这些----就被结结实实地摔在草地上。那种感觉很像是从失去控制的飞机上被抛了下去。尽管草地很软还是摔得我头晕眼花。我耳边响起一连串铿锵有力的嘶鸣。睁开眼睛,它已经直立而起,扬起两只黑色的蹄子向我重重的踏下来,我没有惊恐的感觉,只是觉得它的两只因愤怒而涨大的鼻孔有碗口粗细。也许是我被摔后的错觉吧。

蹄子并没有落在我的身上,但它恶狠狠地砸下来的样子还是动人心魄,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会理解那种被劈头盖脸的袭击是怎样狼狈。但那巨硕无比的蹄子只是在我身边的草地上凶狠地踩踏,沉闷的声响震得我头昏眼花。我只是感觉自己在被重锤击打的大地上无依无靠地颠簸。当一切平静下来时,我像一只刚刚经历了暴风雨幸免于难的小船突然来到平静的水面上,有点不知所措,揉了揉被尘土迷住的眼睛,站起来,看到它还是立在刚才那个位置。我想,假如马也有表情的话,那么此时它所流露出的就是轻蔑的自豪,对曾经试图奴役自己但未能得逞的另一生命体的轻蔑,对自己可以主宰自己生命与自由的自豪。

尽管有童年在草地生活的经验,但我知道自己是无法驾驭它的。我不再害怕,它并没有真的要伤害我的意图,只是不能忍受被人骑乘。我悄悄地向前走了两步。它长嘶一声突然又一次直立而起。

天啊,我从来没有见过生命力如此张扬的动物。在傍晚草地金黄色的背景下,它从未修剪过的银色的长鬃长尾像轻柔的水流在风中荡漾,弥漫着金色的光晕,展露出的一片平滑的腹部,坚硕的两条后腿轻轻地蹈击着地面,两条前腿则轻轻地舞动。它向前走了两步,然后又轻盈地落下。还没有等我反应过来,它轻轻地抖动着柔韧的脖颈咴咴地嘶叫了两声之后,突然掉转身,撒开四蹄狂奔而去,那种踏着草浪飘去的背影真的像是一只正在水面上起飞的白色的天鹅。眨眼间它已经跑出了很远,那种令人精神振奋的蹄音变得模糊不清,翻上一个高冈,它和草地上辉煌的落日一起消逝在苍茫的地平线上。

我钻进了帐篷,倾听着耳边乌尔迅河潺潺的水声,还有偶尔一声夜鸟尖唳的啼叫,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我睡醒时已经八点多了,帐篷里已经憋闷得让我喘不过气来。我决定在这个安静得如同世外桃源的地方休整一天。

我把帐篷移到河边一处浓密的柳丛的阴影里,随便地吃了两口面包,从背包里取出便携式渔竿---在昨天夜里我听到鱼跳出水面的声音。这是一条连通着乎伦湖和贝尔湖的河,而这两个湖都是以盛产各种鲜美的淡水鱼而著称的。扒开柳丛下的黑土,蠢蠢蠕动的是又肥又大的肉红色的蚯蚓。

河里的鱼多得简直不可思议,我刚把挂着蚯蚓的渔钩扔进水里,就看到几条青黑色的鱼脊在浮漂的周围翻滚游弋。我激动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抑制不住强烈的心跳,紧紧地盯着荡出无数波纹的水面。像预想中的那样,我感到手中的渔竿猛地一沉,我下意识地将手中的渔竿向上一扬,一条闪着银光的大鱼在空中画了一条亮晶晶的弧线跌落在草地上。我冲过去,抓住这条还在拼命挣扎的白鱼。这是我有生以来钓到的最大的一条,其实在这以前我钓到的鱼屈指可数,而且都小得可怜。

我把它放到树阴下。然后我所能做的就是等着鱼争先恐后地抢着来上钩,小鱼我根本不予理会,直接扔回到水里,只有真正够分量的鱼我才留下来。当我挑跳捡捡地钓到第三四条二斤多沉的大鱼时,已经沉浸在这种收获的快乐中不能自拔。

有人轻轻地碰了碰我的肩膀,我像还在城里垂钓池边钓鱼被别人干扰时那样不耐烦地探手往后拨拉了一下。"别闹。"我说。我摸到毛茸茸的什么。

是它。

它真的没有再闹。我没有回头也从水面的倒影中看到它银白色的影子,它垂首凝思般地在我的身后静静地看着我。我故意不动,等待着。它果然再一次探出头轻轻地啃咬我肩膀部位的衣服,隔着薄薄的T恤衫我清晰地感觉到它热烘烘的鼻息和嘴唇上毛茸茸的硬髭。

夜来得很快,在我借着用河边的浮木点燃篝火的火光写完了日记,记录了这并不平常的一天之后,钻出了睡袋。一定要早早休息,明天还要赶到前面那个镇子,到那里我就真正地完成横穿乎伦贝尔的行程了,在那里我可以乘班车到最近的火车站。

就要开学了。

正像我在日记里写的,这是不平常的一天,但真正的不平常还没有开始。

我睡得很沉,所以那个东西已经隔着帐篷触碰到我的脸时我才懵懵懂懂地醒过来。

我以为是风之子又回来了。但马上我就感到声音不对,这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而且发出的声响是犬类特有的十分谨慎的咻咻的喘息。看到没有反应,它便更加大胆,已经在用角质的爪子在涂胶的帐篷面上抓挠。

看来像是一只跑出营地的无所事事的牧羊犬。

为了给它点教训,我抽出一直放在手边的刀,用刀柄向着估计差不多的位置重重地敲了下去。我感到刀背好像砸在鼻梁坚硬的骨头上。

一声略显压抑但依然响亮的嚎叫,伴随着跑开的沓沓的声音,在空荡的草地上传出很远。随着这声嚎叫,其实一直有夜鸟啼鸣的深夜的草地猝然无声,连欢快的螽斯也没有了声响。这种安静非同寻常。

我拉开一点帐篷的拉链,在月色皎洁的草地上,我看到距离帐篷十几米远的地方一字排开的一小片绿色的荧光。当我眼睛逐渐适应后,我看清那是将近四五只像狼犬一样长着削立间耳的家伙。

狼!

在兴奋和恐惧交织的驱使下,我把刀握得更紧了。

前几天,我路过小镇阿木古郎。在那儿,我看到一只很奇怪的羊。当时我在客运站附近的餐馆吃过饭,正站在客车前研究一幢精美别致仿佛童话中才会有的木制房屋的结构,那只默默伫立在草地上的羊突然迎入我的眼帘。刚开始我以为羊身上染上了红色的颜料,仔细观察才发现羊的右侧腰腹部位的毛皮不翼而飞,露出鲜嫩的红色肌肉组织,蚊蝇落上去时它的全身都一阵大幅度的惊悸抖动,但它一直安详镇静地紧闭眼睛。我好奇地走到羊跟前,裸露在草原秋日干燥空气中没有一丝庇护的鲜红娇嫩的红色和苍蝇在在进食后遗下的已经开始发育蠢蠢欲动的幼虫让我喉咙里涌上苦涩的胃液,我差一点俯身呕吐--在餐馆里我吃的就是羊肉。车重新起程之后,我问坐在身边怀抱一只帆布袋--我估计那里面是一杆枪--满脸络腮胡子一直沉默寡言的汉子,那只羊是怎么回事。在我强忍着太阳下呛眼睛的陈腐气味凑近那只羊仔细查看时,那汉子一直面色阴沉地坐在车旁的草地上无动于衷地看着我。

狼撕的。那汉子跺了跺脚上的鞋尖已经被踢白的马靴告诉我。

刚刚进入草地时,我还听人说两个骑摩托车的人在夜里摩托故障被狼群跟踪不得不把所有可以点燃的东西都利用上来,结果在早晨被人发现时两个又惊又冻说不出话来的人已经将近一丝不挂--他们烧光了自己所有的衣服。

还有那个热心的旅店老板,他告诉我一定不要贪黑赶路,以防碰到狼。

从我进入草地时就不断地听到有人提到狼,但我从没有认真对待,在沙漠风暴和各种越野吉普车正在取代乘骑马匹的坦荡如砥的草地上,狼结群而居无异于自取灭亡,即使是习惯于草地荒野的野狼的健腿也终归不能和汽油驱动的机械相提并论。整个童年时间,在草地上的生活告诉我狼的出现更多源于传说,事实我从未听说过狼真正攻击人并成功的例子。带着刀,我也生出了不少勇气。在草地里会有成群的狼出现,这怎么听起来都有点儿像是现代的童话。在我的印象里,在我的童年时代开始之前,狼群的时代就已经走近尾声。

我这样想的时候,狼群中已经有一头走出队列向这边移动,显然是个试探的。这种季节狼并不缺少食物,我想它们应该不会冒险对我进行袭击。尽管这样想,我的手还是渗出了冷汗。那狼走得越来越近,在月光下我已经看清了那张野兽的嘴脸,但并不丑,我倒是觉得很漂亮。漂亮归漂亮,我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真正进行抵御的,帐篷挡风遮雨倒是可以,对付狼的利爪却毫无用处。那着一把冷兵器,又没有什么可以倚恃的东西,我根本不是这些狼的对手。我想我支持不了多久。看了不少野外生存的书,但是好像没有一本书讲到这种情况,那上面都提到野兽怕火,可现在我怎么点火,连一点最基本的燃料都没有。走在前面的狼距离帐篷五米远的位置坐了下来,看到我这里没有反应,回头像是咳嗽一样叫了一声,所有蹲立成一圈的狼像是得到了命令,步伐一致地站起来,慢慢地向这边围拢。

我感到头皮发麻。这可不是在动物园里吃饱了肉躺在笼子里昏昏欲睡的家伙这是真正的野生狼,它们无拘无束,自由来去,和草地同命运,为生存它们必须去攻击比自己弱小的生命,这其实同我们每天早上吃鸡蛋是一个道理。

正在这时我听到一声尖利的长嘶,像旋风一样从柳丛中扑出来一团,冲向正跃跃欲试的狼群。

是它!是风之子!

我没有听到它跑来的蹄声,真的不知道它是怎样潜进柳丛又没有让狼群发现的。

从喉管里逼出来的恼羞成怒的低喉,扑咬未能成功利齿空咬之后有清脆的答答声。在群狼令人胆战心惊的威吓般的厮咬声中,我听到风之子的蹄子踢在狼的肋部空洞的声音。混乱中我只能看到它像一面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的巨大的旗子,摇曳生辉,左突又冲,如入无人之境,短短的几分钟,形势就已经初露端倪,群狼在这只真正暴怒的野兽面前退缩成小小的一群,此时我才看到它洁白的侧腹已经有一缕黑色的痕迹,我想那应该是血。

当一头哀号的狼被它狠狠地一蹄射进河中,其他的狼更加退缩,只是象征性地保持着某种队形。那头落入水中的狼已经爬上河的彼岸,被水浸湿的狼是如此的狼狈不堪,简直是一只阴沟里的老鼠。

它们退却了,在我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它们已经离开了。

一切又归于平静,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有伫立在月光下的风之子真正地立在那里,我走出帐篷,慢慢地向它走过去。还没有走到它身边我就听到急促的喘息,它宽阔的两肋在剧烈地起伏。

看到我走过去,它打了个响鼻,扬起头,那两只黑色的眼睛在月光下炯炯有神。

它低下头嗅闻我的手,我伸出另一只手抚摸它时,感到手上沾了温热的液体。那是一道撕裂的伤口,但只是表皮伤,不过流了不少血,已经濡湿了它的侧肋。我急匆匆地跑回帐篷里去找背包里的紧急外伤药,等我拿着药出来时,它已经不见了。在我的面前,只有月色中茫茫无边的白净草原。

它来救我,那是胡扯八道。大概它只是顺道路过,或者是这一天一直对我好奇,而那几头狼恰好让它看着不顺眼。

一夜没睡好,天亮之后我放心大胆地睡了一觉。中午我起来惊奇地发现一座白色的毡包已经在距我的帐篷不远的河岸边建起来了。一位穿着蒙古袍的老人正在毡包前把一只羊拖倒在铺在草地的塑料布上。

我向那个刚刚建起的夏营地走过去,想和老人打个招呼。

两只像小狮子一样凶悍粗壮的黑色牧羊犬从毡包的阴影里抬起了硕大的头颅,瓮声瓮气叫了两声之后,就要扑过来。我领教过这些具有藏獒血统的牧羊犬的强悍,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它们的凶猛并不比狼逊色。长了一张美洲印第安酋长一样皱纹纵横坚毅的脸的老人抬起头来,眯起眼睛看了看我,然后吆喝了一声,那两只浑身长毛被太阳晒得昏头昏脑没有多少精神的牧羊犬咣的一声趴下了。

"塞班诺。"我向老人问候。

"塞班诺。"老人点了点头,"早上往这边营地来,看到有狼。没碰到你吧?"老人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问我。

"啊。。。。。。没有。"我说。

老人脱掉了身上的藏青色的蒙古袍,露出圣雄甘地一样黝黑的肩背,轻轻一悠将绵羊摁倒在地上摊开的塑料布上,如同美国牧人竞技大赛中那些参加捆小牛比赛的牛仔,手脚麻利地用不知从哪里掏出的细麻绳将它的前后蹄分别绑好。羊一声不吭地侧倒在地上。老人从腰间的刀鞘里抽出一吧木柄蒙古小刀。

他将刀叼在嘴里,腾出双手把羊的姿势摆正,让它肚皮朝天,左手紧紧地攥住羊的两只前蹄,右膝蛮横地顶在羊的肚子上。

老人把被口水濡湿的刀子轻捏在手中,刀身细长,发黑,看起来并不锋利。

羊四脚朝天地默默等待着。

老人还是那样轻捏着刀,拇指压住刀背,刀尖点在羊胸口的凹陷处,立刻就划出一道五厘米左右的口子来,露出皮层下红白相间的滑腻的肉膜。没有血渗出来。羊表现得异乎寻常地冷静,以一种悲天悯人的目光注视着正在切割它的老人。

老人放下刀子,骨节粗大突出的右手从那小小的伤口不可思议地伸了进去。摸索着向下探。毛皮下他的手像一只在土层下觅食蚯蚓的鼹鼠,令人毛骨悚然地蠕动,他的头用力地颤动,脖子上迸起虬结的青筋。

手到达羊的腰部,在不紧不慢地寻找,犹疑间拉断了什么。我好像听到了啵的一声。我想,那应该是羊的动脉。

绵羊像人一样叹息了一声,眼睛猛地睁大,盯住了某个也许并不存在却将是它一生中最后印象的什么东西,奋力地昂起头。干燥清爽的空气中流溢着浓酽的膻味。

死亡的过程简洁而安详,它的头终于垂落在地上的时候,呼出最后一缕绵长的气流。

我受到了莫名的触动。"有一匹马。。。。。。"我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

"你说那匹白马?"老人蹲在地上用青草擦手上干凝的血。

"对,就是那匹白马。"我急切地点头。

"那是匹种马,跑得快啊,没有什么能撵上它。"老人眯着眼睛望着草原深处说。

"为什么不捉住它?"我说。

"捉它?"老人不解地看着我:"捉它干什么?它活得不好吗?当然了,春天时它还会回马群的。"

我知道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为什么要捉住它呢,只有在无边的草原中,它才是自由的。它就是这草原的一部分,像那洁白的毡包,像那铁轱辘的勒勒车,还有那被杀掉时对草地如此眷恋的绵羊。它们都是草地的一部分。它只有在自由地奔跑时,才是草原的孩子,才是真正的风之子。

老人请我吃了一顿丰盛的手抓羊肉。

傍晚时我告别老人,带着老人送给我的那根棒子--那是一根套马杆的一部分,老人把它送给我用来打狼。我可不希望再碰到狼,我也没有机会了,我在镇子上乘车,就要离开草原了。

在车快开的时候,我拄着那根桃木的棒子站在车边,我系在棒子上两根在草原里拾到的黑色的鹰羽在风中滴溜溜地打着转。

我真的很想再见到它,风之子,一匹骏马,草原的灵魂。但直到车开动之后我也没有在地平线上看到它的影子。

我遗憾万分地登上车。

车开动了,所有的景物都在飞快地向后倒退。像是冥冥中有什么触动,我想再仔细地看一看草原。

当我把目光投向窗外金色的草地时,我的心跳差一点停止了。

一个银白色的影子正远远驰来。它终于出现了,像儿时那个梦,一匹马,一匹银色的马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草场上。它像从天而降的雪一样的精灵,在被雨滋润后青翠欲滴的草场上忘情飞奔。我激动地侧过身去,用左手握住车窗的边缘。我痴迷地望着它。阳光在它银色发亮的身体的轮廓上描出一抹发着金属光芒的晕圈。它那线条优美的脖颈奋力前倾,与飞驰的汽车保持着某种同步速度频率地甩动四蹄,草场上黑色的泥块不时从它的脚下迸起,又被它远远地抛在后面。

它在和汽车竞赛----我的心头悸然一动。

它与车距离至多只有二十米,我甚至可以看到它光亮润泽得像缎子一样光滑的皮毛下激烈颤动的强健的肌肉,它的尾部高傲地扬起,银色的鬃尾在肆意狂奔之下拉成一条直线。

草场平坦、洁净。它像是在绿色的海中应风涉过水面的银色帆船。

车里的人都昏昏欲睡,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兴奋。我紧张地望着这个近在眼前的俊美昂扬的狂奔的生命。

它没有一丝倦怠的表示,义无返顾地与汽车保持着相同的速度。我好像听到了它雄壮的四蹄敲击大地的战鼓般的震响,但我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这种想法,缺少保养的汽车发动机的轰鸣会掩盖一切----急促的鼓点般的蹄声不过是我的幻觉,或者那根本就是我的心跳声。

"嘿,快跑啊!"我大声喊。可是它没听见,我想它是听不见的,它没有做出任何表示。

它的速度开始渐渐地慢下来。

它被车抛在了后面大约两三米。我想,它一定是在努力追赶,它不愿失败。

我有点紧张地抓紧了车窗的铁框。一条长长的树带兀然出现在草场中,它挡住了我的视线。

这时我才猛然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地从背包乱七八糟的东西里找出了相机。我知道它很快就会消失在林带里,于是急切地在颠簸的车上按动快门。在班驳的树影中,我还可以看到那炫目的银色。不过,它和车的距离越来越大了。

终于。逐渐稠密的树带遮住了它的身影,我仍然用力扭着脖颈向大约可能的位置焦急地观望。

草地即将走到尽头,车正在逼近一座被青色的松林覆盖的山脉的平缓山麓。

我靠在椅背上,我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有机会看到它了,一匹呼伦贝尔的骏马,它以奔跑向我展示了呼伦贝尔草原自由生命的无羁洒脱与昂扬。在草地的风中,它像个自由的孩子。每一根毛发都闪耀着自由的光。它活着就是为了奔跑。它是草地的孩子,是风的孩子,风之子。

回到学校后,没有人相信我的故事----一匹与汽车竞速的呼伦贝尔的骏马。我也没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也许是技术上原因,洗出来的照片上看不到它那雄健的形象,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白色的影子。这样也好,就当这是我的秘密吧,我经常拿起这张照片,根据上面模糊不清的轮廓描摹它的形象。那是一匹银白色的骏马,它曾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它是呼伦贝尔的风。

每年我都会回到草地,其实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风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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