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
--韩雨玄
(一)
齐恒远记不清自己从什么时候萌生了要去长安的想法。
林二叔说,长安城就像天宫一样,地面是用玉石铺的,树木是用珍珠叠的,河里流的是白银,地上长得是黄金。从城东到城西,骑着高头大马没有十天半个月也是跑不到头的。
刘三婶说,她有一个远房亲戚在长安城给一个大户人家做帮佣,吃的那叫一个好啊,每天早饭有三个大面饼,还是肉馅的呢。
李四哥说,长安城里的姑娘们都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像花一样好看,隔着好远都能闻到她们身上的香味。
齐恒远当然知道林二叔,刘三婶,李四哥这辈子去的最远的地方,也就是离村子二十里远的县城了,这些关于长安的事情都是听赵老先生讲的。赵老先生的小儿子赵诚,多年前考中了科举,现在在长安城做着老爷了。前些年,赵诚过年回家,那气派果真不一样,穿的衣服那是又亮又好看。李四哥偷偷的摸了几下,说比家里的油还要滑。
去长安的事情,齐恒远只告诉了桂花,因为西去的盘缠本来是他给桂花的聘礼。桂花跟在齐恒远的身后一直走到村口,只是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齐恒远问桂花想要什么,自己到了长安买回来送给她。桂花想了半天,只是吐了两个字:发簪。
就这样,齐恒远骑着他的老驴,牵着他的瘦狗,踏上了去往长安的路。
···
田三是运来客栈的店小二,这些年他不知接待了南来北往多少行人,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客人。这个客人穿着粗衣麻布,骑着一只灰驴,牵着一条黄狗。他的驴太老,老的似乎无力支撑更多的重量;他的狗很瘦,瘦的看起来好像只是一张皮裹着骨架。
客人说他要去长安。田三很纳闷,问他去长安做什么。
客人说,有些地方现在不去,恐怕就再也去不了了。
田三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过他知道这个人带着这只驴和这条狗肯定到不了长安的。
客人说,只要走下去,就一定能走到的。
田三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傻的人,他想他走到一半肯定就会回来的,因为去长安的路实在太远太远了。
客人问田三,为什么那家店这么晚了,还这么热闹。
田三看了看,怪笑道,那是喝花酒的地方,当然到晚上才热闹。不过,那地方挺贵的,你还是不要去了。
···
齐恒远心想不就是一杯酒嘛,能有多贵,既然这么多人去喝,定然不错,于是就走进了这家翠芳楼。他发现这里面许多女人,一个个花枝招展,年轻貌美,心想,县城的女人果然不一样,都是晚上出来干活的。又看她们的衣服薄如窗纱,鲜艳亮丽,要是桂花穿上这些衣服也肯定不错的。
翠花楼的老鸨上下打量了齐恒远,略有嫌弃,心中嘀咕道,怎么现在什么阿猫阿狗都来我这了,干脆就让婷芳招呼这穷小子好了。
(二)
齐恒远看这个叫做婷芳的女人虽然年纪大了一些,容貌寻常了一点,不过倒像隔壁秦大嫂般亲切。他问她,大姐,你们家的花酒是用什么花酿的啊,这么贵,不过味道也就这样嘛。关键是我花钱喝这酒还要分你一半,好不厚道啊。
婷芳听完,好似听到天大的笑话,捂住肚子,‘咯咯’的笑了起来。
你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吗?
额。这是我第一次离开村子
那你要去哪里呢?
长安。
长安?就你一个人吗?
还有大灰和阿黄。
他们人在哪?
大灰是我的驴,阿黄是我的狗。
你去长安做什么?求功名?求富贵?
不知道,只是想去看看而已
那你知道长安离这有多远吗?
我知道,很远很远。
那你还要去?
有些地方,总是要去的。
婷芳沉默了良久,一把抓住齐恒远的手,缓缓道:你···,能带我一起去长安吗?
···
婷芳说她本是长安人,十岁那一年元宵夜陪家人一起看灯会,自己不小心走丢了,被人贩子辗转拐卖到了这里。她十四岁时,便出阁接客,这一晃就十多年过去了。一开始自己年纪轻,模样还算中正,倒有许多富家公子倾心,也是风风光光。只是后来年纪大了,也渐渐的没什么人光顾,生活更是艰难。这些年来,她心里一直挂念着自己的家人,现在她也不求什么荣华富贵,只想有生之年可以再见到自己的父母,可以回到她在长安的家。只是毕竟这么多年了,婷芳对于他们的印象也是极其模糊的,但是依稀记得自己原名叫做孙知琴,父亲叫做孙驰光,其余便是一片空白。
(三)
如果谢流没有及时出现的话,齐恒远和婷芳可能就被翠芳楼的龟公们抓回去了。
谢流说,遇到我会稽谢流,算你们走运。
齐恒远看谢流侠客打扮,仰慕道,大哥一定是武功高强的大侠吧。
谢流得意地说,那是,我可是有身份的人。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乃是东晋康乐公谢玄,当年他老人家用区区八万北府兵大破秦军百万大军。那可是百万大军啊,你们听说过吗?。
齐恒远和婷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无辜的摇摇头。
谢流叹息道,我就知道你们不知道。想我先祖谢玄在时,我谢家子弟何人不知何人不晓,现在天下人都和你们一样,竟不晓得我谢氏的厉害,甚至连我先祖的事迹都没有听说过。
谢流转而又兴奋起来,不过没关系,等我到了长安城,在那最繁华的大街上,当着全长安人,使出我谢家的不传绝技‘鸿鹄’,相信过不了多久,全天下就知道,谢家依旧还是谢家。
···
就这样,齐恒远,婷芳,谢流,还有一只老驴,一条瘦狗,一起走上了长安的道路。
越往北走,恒远发现大批大批的人南下,行人告诉恒远,安禄山造反,北方正在打仗,长安城可能都保不住了,你们还是赶快逃命去吧,万万不可以再往前走了。
婷芳说,我的家人在长安,我是一定要回家的。
谢流说,我一定要在长安城中使出‘鸿鹄’,让天下知道我谢家的武功,知道我祖先的威名。
对于这些闲言碎语,齐恒远也是不以为意,长安那样的地方,又怎么会有战乱呢。
···
齐恒远没有想到他们真的碰到了胡人的士兵。
谢流说,你们先走,我来殿后,到时候追上你们。
齐恒远说,不行,他们有六个人,你打不过他们。
谢流说,你忘了我是谁了吗?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乃是东晋康乐公谢玄,当年他老人家用区区八万北府大破秦军百万大军。这几个人我还是可以应付的。
齐恒远想,也是,他这样的世家子弟一定是武功高强的大侠。等齐恒远和婷芳回来找到谢流的时候,谢流躺在地上,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谢流说,其实我根本就不会‘鸿鹄’,连六个胡兵都打不过,真是丢我谢家子孙的脸。
齐恒远说,不是这样的,你是个勇敢的人,和你那位先祖一样勇敢。在我心中,你是和他一样的大英雄。
谢流不敢相信,真的吗?
齐恒远点点头。
谢流把自己的佩剑给了齐恒远,长安我是去不了。这把剑是我先祖留下来的,你帮我把它带到长安,告诉他们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是,是···
齐恒远知道,他想说,他的老祖宗是一个叫做谢玄的人,曾经以八万北府兵打败了百万秦军。
他本想在最为繁华的长安城高声喊出这番他不知对自己说了几千几万遍的话,只是现在他再也说不出来了。
齐恒远站在谢流的坟前,黯然神伤。他不知道谢流的家族曾经多么显赫,也不知道那位叫做谢玄的先人如何惊才绝艳,他只知道这里沉睡了一个人,他和自己一样,是那么渴望到那个叫做长安的地方,因为于他而言,那是一个必须要去的地方。
齐恒远在谢流坟前立了一块木牌,上面写道‘长安谢家公子’。
齐恒远和婷芳,带着那只老驴,那条瘦狗,还有谢玄的宝剑继续走在长安的路上。
(四)
越往前走,逃难的人越来越多。这一天,他们进了一座小城,才发现,长安沦陷的消息早已经传遍了天下。
婷芳说,皇帝陛下已经南逃了,长安不再是以前的长安了,你还要去吗?
齐恒远点点头,我的长安一直都在那。
婷芳想了想说,那我陪你。
可是傍晚她就被入城的胡兵抢了去。
婷芳对齐恒远说,他们抢夺妇女是做什么,你我心知肚明。你忘了,我之前是做什么的吗,这于我而言只是本行而已。长安城已经沦陷,这一路走来我也累了,我不想再去了。很抱歉,我不能陪你了,你自己走吧。
说完,把自己贴身的一块玉佩交给齐恒远说,这块玉佩是小时候父亲给我的,我知道你一定会到长安的,等你到了那里,帮我找到他们,就说我很想他们,我很好。
最后,婷芳被几个胡兵拖走时,转过头来对着被打得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的齐恒远笑了笑,说,其实,你也是我心中的英雄。
···
有人说,昨晚军营一个女人用发簪刺死了士兵,然后自杀了;
有人说,那女人看起来快有三十岁了,也不算大姑娘,何必不忍忍呢?
有人说,现在这世道,妃子娘娘都不知道贞洁是什么东西,这一个老女人真是没必要如此
有人说,听说这个女的临死前,口中大喊,还我长安,还我长安。这长安什么时候是她的,也是好笑的很。
齐恒远听完,紧紧握住婷芳的玉佩,眼泪好像决堤一般止不住的流着。
恒远还是骑着他的老驴,牵着他的瘦狗,握着谢流的宝剑,戴着婷芳的玉佩,继续向长安走去。
···
(五)
恒远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日夜,不知道走了几千里路,终于看见了那座叫做长安的城市在远方静静地立着。
恒远没有立刻进城,他找了一个客栈,点了几个小菜,要了一壶清酒,摆上三个酒杯,一杯一杯慢慢地斟满。他举起其中一杯,轻轻说道,我们···,终于到了。
晚上,他坐在热气腾腾的木桶中,闭上眼睛感受水的温暖,好像要用这萦绕的水气打湿这一路的风尘。夜间,恒远点上了一盘熏香,躺在床上,将自己赤裸裸的暴露在空气中,彻底的接受这幽幽暗香。第二天清晨,他从行李中拿出了一件衣服——崭新,整齐。他穿的很轻,很慢,好似在佛前祈祷一般虔诚。恒远将婷芳的玉佩挂在胸前,贴身佩戴。他拿起了谢流的那柄剑,一步一步的走向前面这座叫做长安的城,虽然他已经不止一次听别人说,长安沦陷了。
齐恒远终于入城了。长安城里没有黄金,没有珍珠,没有流水般的白银,没有花一样的女人。这里四处萧索,满目苍凉,路人惊恐,行者慌张。胡人来了,皇帝跑了,贵妃死了,整座城池充斥着那刺鼻的焦烟味,还有久久散不去的血腥味,令人作呕。齐恒远并没有希望破碎时的心痛,也没有徒劳无功时的感伤,内心宛如古井一般平静,没有一丝涟漪,也许早已知晓,自会豁达。
恒远找到赵老先生的儿子赵诚的时候,他正在猪圈旁嚼着几个馍馍,赵诚看到这个远道而来的老乡也是吓得呆了许久。
他说,那年科举考试他落榜了,觉得愧对家乡父老,无颜归乡。为了生计,就在这户人家看养猪圈,也算在长安待着了。
恒远问他那年的绫罗绸缎从哪里来的,赵诚沉默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地说,那年快过年的时候,趁老爷不注意,在仓库,偷了一点点。
···
恒远问他,长安城中有没有一个叫做孙驰光的人。赵诚把恒远带到一个已经荒废许久的院落,残壁断垣,蛛网丛生,门楼上,隐约可见一个‘孙’字。赵诚说,这孙驰光当年也是大户人家,家产万贯,风光无限,只是一直膝下无子,等到四十多岁终于有了一个女儿,是十二分的喜爱。只不过多年前的一个元宵夜,他的女儿在看灯会的时候走丢了,找了许久终究没有找到。他的夫人痛失爱女,竟是病了,没过几年就去了。孙驰光那时也五十多岁的年纪,爱女失踪,妻子病死,不知怎么的就中风了,人也变得痴呆。这诺大的加产被人抢的抢,偷得偷,夺得夺,就成了现在这幅光景。
恒远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走进这个破旧的宅子中,找到一处空旷的地方,挖了一个坑,将那块玉佩埋了进去,喃喃道,婷芳,你到家了!
···
齐恒远走到长安宫门口,拔出谢流的那柄宝剑,剑身锈迹斑斑,好似真的经历过数百年的岁月,只是不见当初的锋芒。恒远握住宝剑,胡乱的舞动着,对着路边的行人喊道,你们可曾知道,数百年前,会稽谢玄,八万北府军大破百万秦军。你们可曾知道,数百年前,会稽谢玄,八万北府军大破百万秦军。你们可曾知道,数百年前,会稽谢玄,八万北府军大破百万秦军。齐恒远喊了三遍,一遍比一遍响亮,一遍比一遍高亢,一遍比一遍深入己心,直到最后他竟哽咽了。他好像看见了那个年轻人站在自己面前,骄傲的说,哎,你知道我是何人吗?
可是来往的路人只是继续走着他们自己的路,他们不关心这个谢玄是什么人,不关心百万秦军是什么东西,至于这个自言自语的疯子,更是没人搭理他了。
齐恒远走到一座小山坡上,将那柄旧剑埋入土中,立了一块牌子,上边写道,谢玄破秦之剑。
齐恒远慵懒的躺在草地上,看着天空的群星璀璨。曾几何时,长安在他心中也是如星光一般美丽,他不远万里毅然决然的来到此地,他从不奢望可以拥有它,只要可以远远地看着它的荣光,便已然是幸福。可是等他真的到来时,才发现有些东西你一旦决定去找寻,就注定再也找不到了。
齐恒远心中念道,谢流,婷芳,也许你们没能走到长安,也未尝不是一种幸运啊。空中滑过两颗流星,在夜空中拖着长长的痕迹,恒远知道,是谢流和婷芳在天上回应自己,也许他们去的地方才是真正的长安。
···
齐恒远本不想打扰赵诚,不过赵诚坚持一定要送他出城。
你还会再来长安吗?
应该不会了。
怎么?有点失望吗?
不算吧,只能说我迷路了,没有找到长安而已;亦或者说这世上本就没有长安。
齐恒远没走多远,赵诚又叫住了他,商量道,恒远,回去之后能不能,别说我···
齐恒远点了点头说,我知道,我不会说的。顿了顿,继续说,赵大哥,如果真的过得不好,就回家吧!这里并不是长安啊。
···
(六)
齐恒远骑着他的老驴,牵着他的瘦狗回到村子的时候,全村人好似欢迎大英雄一般迎接他。
林二叔问,长安城到底有多大啊?
很大,看得我晕头转向,分不清南北。大灰带着我走了几步便累了,便再也不想走了。
你有没有敲几块金砖回来啊?
金砖太硬,敲它不动,就算敲碎了,大灰恐怕也驼不动了。
刘三婶问,长安的人是不是每天都能吃三张面饼
不单单如此,他们的粥里都放肉的,味道特别香,阿黄在那边也长了好几斤呢!
李四哥问,那里的姑娘是不是特别好看,特别好闻。
那是当然,我在那里差点就不想回来了。
比起桂花怎么样呢?
···
桂花并没有来看齐恒远。李四哥说,你去了那么久,她爹给她在邻村找了个婆家,倒是个本分人家,小两口挺好的,桂花也有了孩子,快七个月了。
恒远去了桂花的夫家附近,只是远远的看着。桂花挺着个大肚子,在菜地里浇水,她丈夫刚从田里归来,见状,连忙赶了过去,接过桂花手里的瓢,小心的把她扶到一旁坐下。桂华说,我没事的,浇点水没关系。她丈夫憨厚的笑着,不用,你歇着就行了,这些活我来做。桂花看着丈夫劳作的样子,也开心地笑着。恒远并没有去找桂花,虽然他很想将这一路的故事一件一件讲给她听。也许现在这样的生活才是她想要的,也是她需要的吧。
第二天清晨,桂花像往常一样,起床开门,她看到门前放了一个木盒,她左右四顾见并无人影,就捡起木盒,缓缓打开,忽然眼泪忍不住的奔涌而下,蹲在地上掩着脸庞抽泣着。她丈夫听到妻子的哭声,赶忙出来,只见桂花手中拿着的赫然是一只——发簪。
不管那长安城如何恢宏壮观,极尽奢华,亦或是遭遇战火,满城风雨,小村还是小村。
林二叔每天傍晚带着小孙子绕着村子走一圈,跟他讲长安多么宏大,多么繁华;
刘三婶每天依旧洗衣做饭忙着家务,待到闲暇时刻,便和三五村妇羡慕起长安人的富裕生活;
李四哥每天依旧白天在田里忙活着,晚上喝上几两小酒,有时高兴起来,还扯着嗓子,吼上几句‘长安,在那遥远的地方’。
至于齐恒远也过着自己以前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俨然一副寻常人家的样子。陪着他的依旧是那只老驴和那条瘦狗,只是他的老驴更老了,瘦狗更瘦了!
至于长安,它就在那里,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