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僧净留书藩帅府 真人舍命骂贼秃
郓州,平卢节度使李师道的住宅。
李师道一觉醒来,打着呵欠从榻上坐起,撩开纱帐,正要下床,突然发现从纱帐的挂钩上滑落一张纸片,他十分惊讶,连忙捡起纸片观看,却见上面用朱笔挥写了四行龙飞凤舞的大字:
挥刀向淮西,厉兵指平卢。三代根基固,烽火起两都。
最下面是两个小字:僧净。
字体湿漉漉的,红色的墨汁仿佛一条条蠕动的血痕,刺得李师道周身痉挛,两鬓簌簌直颤。李师道扯起喉咙大叫起来:“来人!快来人!抓刺客!”
一阵呼呼通通的脚步声从四面响起,仗剑挥戈的卫士们蜂拥进来,纷纷问道:“大帅,刺客在哪里?”
李师道狂舞着手臂:“搜!四处搜查!”
卫士们帐后榻下案底屋角翻了一遍,并没有刺客的影子。他们又围拢到李师道榻前,卫士首领问道:“大帅,是否看错了?并无刺客的影子!”
李师道将墨淋淋的纸片抛向首领:“看吧!你自己看吧!”
首领捡起纸片,仿佛也被殷红的字迹激了个寒颤,不由得浑身一抖。
李师道见状,喝道:“李某养活你们一帮武士,指望你们日夜护卫帅府,刺客榻前留字,你们却无人察觉!刺客若是提把利刃来取李某首级,李某早就成了冤鬼了!”
说着,李师道竟然哽咽起来。众卫士吓得一齐跪倒榻前,请罪不迭。李师道缓过神来,命道:“立即关闭城门,严加盘查,缉拿刺客!”
卫士得令,一起拥出。
且说李师道的夫人魏氏听到喧嚷,连忙赶进来,问道:“大帅,出了什么事情?”
李师道又将纸片递给她看。魏氏看了半晌,自语道:“这纸片上的文字似乎并无恶意。”
李师道怒道:“这‘ 挥刀向淮西,厉兵指平卢 ’八字,就是说除掉淮西后,立即来收拾我李师道,难道还无恶意?这肯定是朝廷进攻淮西,怕我李师道援助吴元济,才派刺客威胁我!”
魏氏道:“可是来人并没有害大帅!若是朝廷派来的刺客,大帅的首级怎会完好无缺?”
李师道似觉有理,夺过纸片,又细细看了半晌,道:“夫人言之有理,这‘ 三代根基固 ’四字,确实像是提醒我要固守平卢这块传了三代的基业,但‘ 烽火起两都 ’又是何意?”
魏氏突然叫道:“妾身记起来了,妾身幼年时听人传说,宝应(唐肃宗年号)年间,大帅的先祖父与两名同姓的将领结拜为兄弟,可后来大帅的先祖父当了平卢节度使,那两人却一个出家当了和尚,一个出家做了道士,先祖父十分伤心,曾经找到这两人,愿意将官位相让,请他们出山,结果道士逃走了,和尚藏了起来。这个纸片上的僧净,是否就是当年的和尚?”
李师道幽幽地说:“此事李某也听人说起过,但不知是真是假。”
魏氏又道:“为大帅先祖父守陵的老奴,颇知先祖父的旧事,何不遣人向他询问询问?”
李师道轻轻地点了点头。
翌日,李师道派往陵墓的得力心腹牙将訾嘉珍回来,禀报李师道,守陵老奴只知道道士的下落,没听说过和尚流落何处。
李师道问:“道士在哪里?”
訾嘉珍:“泰山南麓有座华盖观,观主叫李真人,他就是当年的道士。”
李师道向卫士们喊道:“备马!上泰山!”
李师道带领訾嘉珍及众武士迤逦而行,很快来到了泰山脚下。只见一座道观立在一处断崖之下,右傍古松劲柏,虬枝铁干,黑如墨染,绿针似毯,缠云绕雾,仙气直上层峦。左临千尺深壑,疾风吞吐,声如钟鼓,仿佛金戈铁马,沙场点兵。
李师道虽然雄踞一方,不拜天子,傲视群雄,仰望道观却不由得心底生出几丝敬畏:这位道士有如此仙风神气,断非俗人可比,也不枉我祖父与他结交一场!
李师道念及此,忙向訾嘉珍道:“你等不可搅扰了真人,待李某亲自登门请教!”
李师道孤身进了道观,垂立阶前,恭谨地道:“李真人在否?平卢节度使李师道特来求教!”
观门呀的一声打开了一道小缝,一个小道童探出半个脑袋,脆生生地道:“真人说了,他和李师道前世无旧,今世无缘,不敢教诲,请返回吧。”
李师道愠怒地道:“就说先李师道是李正己之孙,在下要见李正己的故交!”
道童还在迟疑,里面传出了沉沉的喝声:“开门吧!”
李师道历阶而上,径入道观,只见一位道士观中端坐,他面庞赤黑,目如深潭,须眉如雪,一身道袍洗得泛白,活似一座雪雕。道士见李师道进来,伸出手指指了指一旁的座位。
李师道落座,拱手道:“真人与先祖父结拜一场,晚辈照料不周,还望恕罪!”
道士面沉如水:“不提他也罢!”
“那是为何?”
“当年,李正己受大唐天子恩遇,不思报效朝廷,反而分裂山河,公然作乱,是个逆子贰臣!”
李师道强抑怒火:“那你为何还要与先祖父结拜?”
“贫道原指望与他同心同力,为朝廷建功,博得青史流芳!孰料他李正己不君不臣,不仁不义!”
李师道怒不可遏,正欲发作,忽念及此行目的尚未达到,便不肯与他计较,问道:“那个和尚呢?”
“休提这个贼秃!”
李师道怒极而笑:“他又如何得罪了真人?”
“这个贼秃,他得罪了天下苍生!他得罪了列祖列宗!他是史思明豢养的一条老狗!”
李师道被触动心事,忙问:“在下愿闻其详。”
真人突然起身,突然神采飞扬地叫道:“可惜呀!可惜!当年嘉山一战,郭子仪、李光弼与史思明好一场厮杀,史思明被打得落花流水,那贼子披头散发,隐于丛荆,眼看要被乱箭射死!可是那李云通竟然翻过尸山,趟过血海,背起史思明,救出了那贼子的性命!”
李师道不禁动容:“李云通可是哪个和尚?他又如何与先祖父结拜?又如何不辞而别?”
“史思明败亡,李云通流落河北,已是万念俱灰,本欲削发为僧,遁入空门。他来到泰山脚下,正遇上李正己围猎山下,李正己胯下战马被猛兽惊吓,失足狂奔,踏落山道巨石,眼看就要葬身悬崖……可惜呀可惜!”
李师道顾不上真人言语冒犯,急问道:“结果怎样?”
“那李云通竟然从一旁蹿出,猛然抱住战马的后腿,活生生将李正己和战马从悬崖边上拖了回来!从此,这世上……哎!”
李师道听得心旌飘摇,又问:“后来呢?”
“李正己欲报救命之恩,将他请入军帐,要与他结为弟兄。那李云通见李正己蓄有反心,竟又收起了出家的念头,一心要与李正己一起倾覆朝廷!可惜,他见李正己终无大志,又灰心丧气,不辞而别,到嵩山上当起了和尚!”
李师道阴阴一笑:“如此说来,你们这一僧一道都与李某的先祖父有些缘分。李某正好要请真人出山……”
“做什么?”
“请真人辅助在下成就大业!”
李真人仰天长笑:“贫道宁可碎骨在泰山下,也也不会助纣为虐,反叛朝廷!”
李师道:“那就由不得真人了!”
他转身相观外喝道:“来人!”
李真人突然长啸数声,身子一纵,扑向了深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