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商业广场落成,渐渐热闹了起来。空地上建起了小游乐场,戏台子也搭了很多天了,戏班子也唱了很多天了。
听说每天晚饭后都有戏,妈妈说带我们姐妹仨去,但是一出门就绕着弯弯把她的姐姐妹妹我的姑姑姨姨叫了个齐,所以最大孩子——我,屁股后面跟了一堆弟弟妹妹。快到戏场子了,老远我就知道“没戏”,里三层坐得满满当当,外三层站得满满当当,人外还有车,俩轮子的自行车,电动车,摩托车还有一辆三轮摩托,车兜里坐满了人,他们占领了绝佳的视角,还能抱着娃娃。踮着脚,伸着头,走了个半圆,发现此刻外围处处是死角,只能作弃,何况身后的马戏团门口卖票人拿着话筒卖力地吆喝呢,音响传出的“来来来,二十块二十块!”盖过了戏台上的“咿呀啊咿”。
回去的路上,妹妹跟我商量:“明天咱们来早点看昂。”语调上扬,我看她满目的热情流转着,说:“嗯。”第二日,催着妈妈早早做了晚饭,要出门,拾掇拾掇,踏出门,看门口堆满了这一天卸的货,小妹挽起袖子就搬……天从青变黑,妈妈出门赶走了我们。
到了戏台前,就缩起身子开始了漫长的征战——瞅准,向将要转身离开的人空出的缝隙窜。等窜到了外三层内部,回头找妹妹,发现二妹还在我的背后,换个方向看,迎上一束幽怨的目光,小妹已弃战,站在人群之外。终于把小妹和二妹挪在了前排,我伸头向里三层一望,心尖一颤,我揪住妹妹的耳朵:“我要是戴了我的草帽,就能和他们融为一体了。”里面坐着的都是老头老太,他们齐刷刷地戴着一顶白色的草帽,老太的帽檐宽大,老头将草帽折成绅士礼帽的弧度,围着一条黑色丝带,显得不单调。后来回家看我那顶草帽,怎么看都和爷爷的帽子没什么两样。
耳朵张得比听英文听力时更大,还是辨析不出这“咿呀啊咿”在唱什么。也许我前面那位老爷爷听到了妹妹内心的呼唤,凑近对妹妹说了些什么,看到妹妹点了点头。后来我窜到了老爷爷旁边,也许他也听到了我内心的呼唤,跟我也说了一些话,我也点了点头。但与此同时我的内心放弃了听力模块,因为老爷爷说的话我是一个字都没听清楚。我看了看妹妹,默契极了,她揪着我的耳朵说:“听不清也能看懂……”
戏唱到了高潮,扮演叫花子的丑角端着碗敲敲打打哭诉不幸,人们开始往台上扔钱,“叫花子”连忙感谢着,连忙作出令人捧腹的样子扑向散落各地的纸币。坐在后面的老太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捋直了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伸着胳膊,抬脚跨了几步,前面的人便接过前去,一个一个传递,到“叫花子”手中,他“咯咯咯”地笑着。他收好钱准备接着演的时候,还有人在远处伸着胳膊并“哎!哎!”地呼叫着,他又连忙跑过去接钱,再一串“咯咯咯”的笑声过后就是他更加卖力的唱和声。
夜越来越深,我的膝盖却一直绷直着没空隙弯曲活动一下,疼着但挺着。那位老爷爷同我并排站着,后来他实在太累了,就扭扭身子,后面人让出一点空地,他就蹲在了地上,我低头看看他,也遗憾无能为力。惦念着老爷爷,却也没怎么看他,觉着心里五味杂陈的。可不过一会他又站起来了,执着地瞅着戏台,听着戏。
戏没听来个门道,倒觉着入门道的这些人真有意思。他们在看戏,我在看他们。老爷爷旁边有个老太太,坐着轮椅,她身后的孩子——我应该叫阿姨的女人拍了拍老爷爷的肩膀并指了指老太太歪着的头,于是老爷爷就支起胳膊撑着了老太太的头了。他们不是一家人,但这就是默契,在这熙闹的戏台子前。
一个穿着墨绿色夹克的男人风风火火地推开人群,站到了我们身后,他又瘦又高,一只眼睛看起来白眼球更多,样子痞气十足。起先他将手搭在二妹的右肩上,妹妹吓了一跳,立马甩开,于是男人换了只手搭了上来,搭在了左肩。妹妹歪过头看着我,表情里充满了不快,我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然而小妹不负众望,果然是最彪悍的那一个,她抬手用力打掉了那只搭在二妹肩头大手,男人脚步乱了,于是他从远处收回目光,低下头看了一眼我们,我们齐刷刷仰头看着他,他就在我们眼前晃了又晃,手依旧不安分,向我们的肩头摸索。周围的男人女人老头老太们也皱眉瞅向这边。小妹盯着戏台,目光如炬,但她下手又准又狠,接二连三打掉男人伸上来的手,后来男人没办法,双手吃力地慢慢握成拳头,抵在二妹的后背。我平抚着二妹的情绪,看着小妹怒火中烧的样子吃吃笑。我对二妹说你让他搭着你吧,因为他并不是在骚扰,他只是喝醉酒站不稳要倚着一个支点。他在找人,在一堆看戏的人里头寻人,他的目光是搜寻着的,是朝向远处的。站在我们这里搜寻未果之后,他又踉跄着走向别处,手也不断搭在经过的陌生人肩上,索性人们主动给他让出一条路,待他进去之后又紧忙默默簇拥着,或守着原来的位置或再向前面窜一点。
戏快结束了,大家伙一定都知道结尾是什么,年长的看过了知道,年纪小的,没看过的猜都能猜出来,所以人们呼啦啦像散戏了一样走了。这一散我才看清地上还有垒几块砖头的“小凳子”,还有铺一张纸板的“坐垫”。而此时已经快夜里十二点了。带着小凳子的老头老太由儿女们搀扶着出来了,走几步就是自家的车接回去。没走的都是年轻人,稀稀拉拉站着拿着手机拍着这难得一遇的场景——铡头,妹妹怼怼我,让我也拍,我掏出手机举高了还是没盖过前面攒动的人头,透着小屏幕看完了铡头——演员从铡刀下溜了,幕就迅速地拉上了,于是人们哄笑着转身就走。
马路上没人了,车一辆辆地驶过。我们嬉闹着,走过了一桩又一桩的已灭掉的路灯,我们在讨论为什么爸妈心那么大,竟然不来接我们甚至于没一通电话打过来,于是兴奋地说起了爸妈到底是如何“粗糙”的把我们拉扯大的。但快到家不远处就看到了妈妈,她坐在门口,专心看着我们奔向她。
拥抱亲吻了妈妈,妹妹即刻开始向她讲述我们看戏的经过,说着说着她便甩过来她的长发做胡子,啊呀呀的吊起嗓子迈起步子表演起了吹胡子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