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说我有病,一种谁也没有听说过的精神病。
以下,是我和医生的谈话。而我的故事,则从进入一家花店开始。
与妻子十年,我终于鼓起勇气,推开花店的大门。老板看到我满脸惊讶。我们总会打招呼,她总问:“怎么不给妻子买朵花呢?她那么漂亮。”我总会笑笑摇头。
在我看来花朵是个不洁的象征,因为花朵就是生殖器。男人从来不会为一丛漂亮的植物生殖器感动流涕,而女人却会。因为女人就是花朵,男人就是被吸引的蜜蜂。
是的,这天我非同寻常。从花店到家里,手中甜蜜蜜的气味让小兄弟挺立异常。我用花朵向她证明了,她真的像花朵一样美丽。妻子感动得哭了,她说我好久都未如此贴心。
于是我们开始做爱,用生殖器对着生殖器。衣服从客厅撒向卧室,似铺满花瓣的地毯。妻子从未这么投入,窗帘开着,我们放声大叫。一切都像是小兄弟的密谋,它知道今天非同凡响,就像预先知道妻子会用力盘在我的腰上。
我只想深入,深入她为我敞开了十年的股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想深入其中。妻子总会走神,平平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神思。我想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我用力地深入,直到她皱眉喊疼。
但这次不同往常,她主动要我用力,进入她不为人知的洞穴。
她喊了,在高潮迭起的瞬间小声唤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那名字不叫杨虎城。
“你说,我真的是她的丈夫吗?”我问大夫。
“法律层面上讲,你是。”大夫说:“你怀疑妻子不忠?”
“不,问题不在这里。”我说。
妻子勤劳得不像样子,做饭,洗衣,乐此不疲。日子就在,早晨起床挣着叠被子开始。要说忠诚,她比得过任何一个撒娇索爱的女人。从不试探,也从不吃醋。外出她永远挽着我的胳膊,时不时的说两句话来逗我开心。她呆在家里、她走在屋外、她和我比勤快、她的心事我说不清。
我问她:“我除了像个男人之外还像什么?”
她说我:“除了像个男人之外还像一个人。”
“谈谈你的童年吧。”大夫摘下眼镜。
我的童年?那大概是个发展飞速的时代。我还能记得五分一个的冰棍。它带着两根棍子,中间一条凹槽,能掰成两瓣。
但我没有兄弟姐妹。
于是我一个人吃两个,甩着脑袋左右开工。冰棍化得和周围的房子一样快。原本是筒子楼,沉甸甸的红砖,被工人们层层堆砌。看着就觉得安静,像早上做好的黄油面包。可没过几年,工人们就开始用造冰棍的方式造房子。
打桩机的声音比蝉鸣响亮得多。到处都是敲敲打打的工人,摩托好像比汽车更受欢迎。我不愿在暑假出去,容易迷路。结果等到上学的时候,我就要面对一个新鲜的世界。
唯一让我安慰的,是撕掉楼下的海报,发现水泥墙面的微小裂缝还没有扩大的迹象。
“大夫,你还记得那种冰棍的味道吗?”我问。
“还真的想不起来。”
“就像没出现过一样。”
“你觉得世界是虚假的?”
“我只是怀疑,怀疑大家的价值根基。”
“什么意思?”
我跟大夫举了一个例子:黄金。
黄金是金融的根基。货币可以复制,可以增值贬值,银行甚至可以倒闭。但是金子不会,它永远都有自己的固有价值。
对于我们自己来说,也有一个根本认识。它代表了一个人的完成,它代表了社会承认。
它叫“成人”。
讲到这里,我发现大夫开始苦笑。可我不管,我只讲我的。
对这个问题的思考正好来自18岁。
那时高三,高考誓师大会的日子。校长站在主席台上慷慨激昂地演讲,老师们用鼓风机吹起一扇大门。学生们排成长队,戴着“金榜题名”的红色绸带,浩浩荡荡地从中穿过。校长大喊:“迈过成年门,变成成年人!”鼓号队奏响进行曲,热情洋溢。我环臂站在楼道,看着这场浩大的仪式,嘲笑它实感全无。
“你没有参加?”大夫问。
“对,我没有参加,甚至以此为荣。因为它就是个笑话,谁也不会当真。不论我有没有走过那道大门,老师依旧觉得我幼稚无比。仍旧会在全班面前拿出红绸带,要我挂在脖子上,要全班鼓掌恭贺杨虎城同学成年。”
于是,我狠狠地从老师手里拽走红绸带,走回座位,把它深深地塞进书包。
同学们霎时间安静了,谁也不说话,老师的手还悬在半空。
“他也是,想用大家都接受的方式,肯定你。”大夫说。
“可我很生气!非常生气!因为他的行为,反倒向大家证明了我才是那个幼稚的家伙。”
于是刚放学,我就拉住同桌王小花的手往外冲。我走得步步生风,她居然什么都没问,任我拉着,一走就是六公里。
父母不在,我当然知道。带她进入卧室,反锁上门,两个人的心咚咚直跳。她看我,我看她,粗重的鼻息喷在对方脸上。
我狠狠地吻住她的嘴唇。
事后,她问我:“我们算什么关系?”
我大嘴一张:“炮友吧。”
她哭了,喊疼的时候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那你为什么要吻我?”
我说不上来,只好抱住她。她嘤嘤噎噎,反复怪我用舌头深入她的齿间。
而我更关心另外一个问题。
第二天,我问李小花:“我是男人吗?”
李小花说:“杨虎城你就是个傻叉!”
她喜欢看着我,眼都不眨,于是我总在上面。每次都是,看着看着眼神就迷离起来。于是伸出手摸我的下巴,用指尖摸索胡渣的质感。她说她闭着眼睛就能知道,面前这个男人叫杨虎城。可直到大三最后一次见面,我们也不敢确认对方,究竟是谁的那个他(她)。
后来,当我闪电般地进入另一个女人的身体,和她结婚生子后才想明白。
要怪就怪,杨虎城不愿意那么简单的,和大伙儿一起成年。
“这很奇怪。你一面怀疑和妻子的关系,另一面却还放不下初恋。”大夫痛苦地揉着太阳穴。
“不不不,我没有挂念。就像你会让我说自己的童年一样。有些问题由来已久,但直到悲剧发生它才变得意义非凡。”
比如我的妻子,那时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在那个微醉的夜晚,她用花朵勾引了我。
“花朵?你不是讨厌它吗?”大夫问。
可确也因为花朵,让我突然有了深入她的决心。
她说她的前夫不像个男人。
但却足以触动一颗少女心了。
他打球就像樱木花道似的可爱,撩起头发,贯穿全场。时髦就是那个时代的时髦词,就像被我撕掉的海报一样光鲜亮丽。却经不起深入。
于是,她离开了那个只知道打球抽烟的男孩,一个人钻进人群。在三年后的酒吧,她看到了同样孤单的杨虎城同志,她想不出这个人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因为他,他居然连看一眼漂亮女孩的心思都没有。
于是,她主动坐在杨虎城身边,没头没脑得开始讲述过去。杨虎城只顾着一个人喝酒,女人只顾着一个人讲话。但不知道为什么,女人确定杨虎城在听。
最后,她从花瓶里抽出玫瑰,摆在股间。像血一样的暗红色花蕊冲我展颜,最中心的黑色说不出的深邃。
她问:“你是男人吗?”
大夫不说话,递来一杯热水。
“大夫,想太多就会变成精神病吗?”我问。
“我只肯定尼采的一句话:驱使一个人疯狂的不是疑惑而是确定。”
“现在,请听我讲一个故事吧。”
“你的名字叫杨虎城对吗?”
“对啊,我的名字叫杨虎城。”
“可是,我一直在喊你:杨~得~志。”
“大夫你没开玩笑吧?”
大夫翻出一张老旧的照片。一个满脸稚气的男孩出现在我面前。
“他是谁?”大夫问。
“他是我,他是我六岁那年。”
那么他呢?大夫又翻出一张。一个陌生的男孩牵着我的手。
“我不认识。”
“他是你的哥哥。”
“不不不,我没有兄弟姐妹。”
“你的哥哥死于过敏性休克,在他第一次带你出去玩的时候。因为一只小小的蜜蜂,全身浮肿倒在你的面前。“大夫接着翻照片,一个脸色青白的男孩出现在我的面前。
“你为什么总吃,一种能分成两瓣的冰棍?”
“因为,因为小孩子贪心。”
“那么,不喜欢出门的杨虎城,你的冰棍是谁买来的?”
我回忆久远的过去,掰开一式两份的冰棍,一个留给自己,一个消失在右手边。
“你的“哥哥”在夜晚贴下海报,他的弟弟在白天把它们全部撕碎。”
“你他妈的在骗我!”
“你的妻子喊了谁的名字?”
“啊?”
我追忆着,我吓得瘫软的小兄弟,我看着满脸诧异的妻子。
我问,谁是杨得志?
“王小花爱着杨虎城,你妻子爱着杨得志。你浑浑噩噩地替你哥哥带了十年的孩子。你不知道妻子的心事,因为所有的心事,妻子都说给杨得志听。”
杨得志回家带一朵玫瑰。
杨虎城回家两手空空。
“我再问你,你一开始追问我的问题。”
“你和妻子是什么关系?”
大夫松了一口气:“你终于听懂了杨得志的名字。”
大夫走了,留下我独自面对可笑歪曲的世界。世界的中心站着两兄弟,一个叫杨虎城,一个叫杨得志。
我忽然想起了讨厌花朵的真正的原因。
这故事发生在五岁那年,繁华的商业街。年幼的我蹲在街角,被一朵无名的小花吸引。
白色的小花上盘踞着蜜蜂,不停地磨蹭粉色的花蕊。我伸出手去,也想像它那样研究花朵的中心。
结果它飞向我的嘴唇,造成了我一生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