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陈姗进厂已有半年,还在车间调度室呆着,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调到对口的技术岗位。
新年伊始,厂里接到市科委、市机械局联合下发的《关于全市科技人员英语进修的通知》,原则上要求每一位工程技术人员都必须参加。每周三次,一个下午,两个晚上,为期两年。地点在市科技馆内,由省城名校教授授课。这对所有有职称晋升压力的工程技术人员来说,都是一次提高英语水平的难得机会,陈姗当然也想参加。那时,工程技术人员职称晋升,除了英语需要真枪实弹全省统考外,其余只是工作年份到了,形式一下,走走过场。
厂里绝大多数技术人员都报名参加了,与陈姗一同进厂的大中专生也都参加了。陈姗所在的冷加工分厂技术组所有的工程师、技术员也都参加了。然而,陈姗和另一个同时分来分厂的大学生却没有接到通知。陈姗去问分厂领导,为什么没他俩的份,领导的回答是,他们刚从学校出来,没必要再进学校去学习了。由于进厂不久,陈姗也不好与领导去争执,只好闷在肚里,很不开心。
进修班已经开学很久了,陈姗知道这事沒指望了。这天又是上夜班,调度员冷翔又来到调度室。正窝着一肚子气的陈姗,也顾不得平时跟冷翔并不聊得来,向他发牢骚道:“冷师傅,我们分厂怎么能这样?你看我们同学都参加英语进修了,只有我不能去。分到咱们分厂,真是倒了霉!”这天,陈姗还喋喋不休的对冷调度吐槽了其他许多牢骚和抱怨,说什么别的车间和分厂都不要求大学生去车间实习,直接分到技术组了,什么她的同学都上常日班,不用上夜班等等。冷调度,这一次倒两眼正视陈姗,听得极有耐心。似乎对陈姗的讲述表现出极大的认同。经过这一通尽兴的发泄,陈姗觉得冷调度也没看上去那么严肃和难以接近了。
自从陈姗给金宝华回信后,金宝华果然没再给陈姗来信了。再后来,听说他果然和毛阿姨的女儿谈起了恋爱。虽然这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情里之中,不知为什么,陈姗听了,心里还是有一丝怅然若失。
这一天还是夜班,一上班,陈姗忙着给前来开工票的工人开票。施工员老范,自从有了陈姗这个小跟班,就把施工这一摊放心交给了她。自己上班,只是到处溜达。等开完票,人都走了,调度室就又剩陈姗一人了。陈姗正打算去洗洗手歇一下,迎面碰见冷翔走了进来。冷翔喊住陈姗:“等一下,有个事跟你说。”
“什么事?”陈姗停住脚步问道。
“你坐下听我说。”冷翔说。于是,陈姗又坐回椅子上。
“上次你说的那个英语进修的事,我帮你去市科委问了,并已帮你办好了接洽手续。过几天,你只要带上工作证和毕业证,就可以去补报名了。”冷翔对着陈姗说。随即又补充道:“不过,只能当插班生,你要自己补前面的课。”
“真的吗?!”陈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好事也来得太突然了!
“是的!”冷翔肯定地点点头。
“但是,分厂会同意吗?”毕竟每周要占用半个工作日,没有分厂同意还是不成。一想到这,陈姗又有些气馁。
“应该没问题吧?如果不行,我再帮你去说说。要说,本来你也应该参加的。”
“那太谢谢你了,冷师傅!”陈姗高兴得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
真沒想到,冷翔不声不响,就用心替陈姗办妥了一切,这着实让陈姗感到既意外又感动。心想,冷翔这人还是挺可爱的。过了几天,大约经过冷翔的游说,分厂同意了陈姗进修的事。真应了那句老话:踏破铁鞋无觅处 ,得来全不费功夫。本来已完全不抱希望的好事,不想最后竟像天上掉馅饼似地不费吹灰之力实现了。陈姗真是打心底里感激冷翔,尽管对冷翔来说,这或许不过是举手之劳,但对陈姗来说,无疑是莫大的帮助。
等到陈姗真正去报到时,学期已过去一半。而陈姗则必须从头补起。但这点,陈姗对自己是有信心的,陈姗对自己的学习能力从没怀疑过。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她没有辜负自己的自信心。年终,她还荣获了为数不多的优秀学员奖。
陈姗发现自己对冷翔的印象,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变化。由最初的有距离,到后来的神秘好奇,再到现在的心生好感。她认定他就是那种像“高仓健”一样的成熟、内敛,外冷内热的人。浪漫爱情故事看多了的陈姗,一厢情愿地将那些曾经让她如痴如狂的男主角的形象往冷翔身上套,怎么看怎么像。
陈姗觉得自己已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冷翔。这要在几个月之前,打死她也不会相信。毕竟这样的选择,在旁人看来,就算不是惊世骇俗,也绝对是无法理解。因为两人在年龄、长相、学历、家境以及性格爱好等各方面,差别实在是太大了,可以说完全不般配。
虽说门当户对已经过时,但按一般的世俗标准,基本条件相当还是必要的。然而陈姗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她会着了魔似的,之前那些对“白马王子”的种种苛刻、挑剔的条件和要求,统统被丢到爪哇国,变得无足轻重了?
年龄差距大,怕什么?不更懂得呵护?初中毕业,学历是低点,不过没关系,可以去进修提高呀!家境贫寒,无所谓,自己也有一双手,将来可以共同创造;至于长相,更不值一提,她陈姗从来也不是看重颜值的人。她只想找一个成熟、稳重,能像大哥哥似的,疼她爱她呵护她的人就足够了。陈姗相信冷翔就是这样的人。不然,他为什么无事老来调度室与她“套瓷”呢?又为什么要默默帮助她呢?天真的陈姗以为,期待的爱情已经来到面前。陈姗甜蜜地等着冷翔向她表白。
那段日子,陈姗的脑子里,一遍遍上演各种浪漫表白的桥段,她憧憬着、期待着……。
然而,很长时间过去了,陈姗并没等来如期而至的表白。她暗自思忖,冷翔还在犹豫什么呢?不会是因为俩人差距太大,而不够自信吧?那她必须帮助他打消这个顾虑!
陈姗放下姑娘所有的骄傲和矜持,故作大大咧咧,对冷翔热情有加。每当食堂有卖糖醋排骨时,她总抢着替他去买。只因有一次,她听他说,他最爱吃糖醋排骨。她要让他明白,他追她,一点也不难。
但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似乎没有任何成效。冷翔对陈姗的态度,仍然是若即若离,一阵云一阵雾。陈姗是个急性子,似这般模棱两可,似是而非,让她难受。她想,他一定是不好意思开口,那就让自己再助他一臂之力。
恰逢那时,冷翔被提升为工段长。办公室也从调度室移到了车间办公室。陈姗和冷翔能单独见面的机会,由此也大大减少了。
那天晚上,正好是冷翔值班。激动不安了一天的陈姗,心如小鹿乱撞,既兴奋又紧张地来到车间办公室,见只有冷翔一人在,便迅速地将一张早已写好,折成绞花的纸条,递给冷翔。
“这是什么?”冷翔接过纸条问。
“你自己看嘛。”说毕,陈姗脸一红,逃也似的离开了办公室。
纸条上面的字是:冷师傅,你好!不知你有沒有女朋友?没有的话,我想给你做个介绍,女孩子今年二十二岁,身高一米六,长相还过得去。善良单纯、健康开朗,人品绝对沒问题。姑娘就是我们分厂的人。父母是退休干部,家庭无负担。如果有意,请告诉我。底下签名,陈姗。
陈姗希望冷翔看后,能读懂陈姗的“毛遂自荐”,即便没看懂,也会这样跟她说:“女朋友,我的确没有,但我不要你给我做介绍,我希望你当我的女朋友。”
到了吃夜宵的时候,冷翔让一个工人带话来,让陈姗到他办公室去一趟。陈姗有点意外,这是什么节奏?这跟陈姗想的完全不一样啊!这种事,难道不是应该自己亲自过来悄悄说的么?怎么倒像公事公办地差人传话呢?虽然陈姗没有谈过恋爱,也没恋爱经验,但也能感觉到这不符合常理,让人不舒服。
冷翔的这种做派,让陈姗顿感诧异。只可惜这个诧异,只是一闪而过,并没让她过多细想。也许,当时的她,根本就不愿去多想。
到了办公室,冷翔问:
“你说的那个人是谁呀?”陈姗一下子有点蒙,舌头像打了结,这叫她怎么说?!
“嗯……你猜?”陈姗脸上闪过一阵绯红。
冷翔报了几个人名,陈姗都摇头。实在没办法了,陈姗临时编了个与她同岁,住隔壁宿舍的一位要好女工。
“哦,她呀!那就算了,谢谢你!”冷翔依然不动声色地说,随后就再也不说什么了。
陈姗一下子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楞在那里,这就完了?!
后来见有人向办公室走来,就赶紧离开了。
走出办公室的陈姗,有些失落又有些迷茫,难道这一切都是自己想多了?会错意了?
边工作边学习,周边还有很多的好朋友,年轻的陈姗还是很快乐的。
有一天上白班,下午要去市里听课。陈姗早早吃完午饭,准备去车站坐车。在水池洗碗时,碰见了冷翔。冷翔问她:“你今天下午上课啊?”
“上课呢。”陈姗随意答道。
不料,当陈姗赶到车站,跳上公交车时,发现冷翔倒比她还早上了公交车。看见她上车,冷翔向她招手让她过去。此时,车上虽已无座位,但人并不多。陈姗很容易就挤了过去,两个挨着站在一起。一路上,冷翔一反常态地滔滔不绝。当然,陈姗心里也是快乐的,前几天纸条的阴霾一扫而光。快到陈姗下车时,冷翔跟陈姗说:“放学后,你愿不愿意来我家坐坐?”见冷翔邀请她,陈姗毫不犹豫答应了。冷翔告诉了家里的地址和要乘坐的公交线路,陈姗也告诉了学校放学的时间。
冷翔的家,在城市的另一头。放了学,陈姗就按冷翔提供的地址乘53路公交去冷翔家。刚到站跳下车,就见冷翔早已等候在那里,陈姗很高兴。车站与冷翔家不远,走走也就七八分钟。不一会,二人就来到冷翔家。
冷翔的家,座落在一个六、七十年代的旧公寓院楼内,前后二幢四层楼房,左右两边是院墙,院门开在西边院墙的西北角。冷翔的家,就在靠近院门的一楼,是个一居室,总共不过十几平米,就二道门。走进外门,是个小厨房。说是厨房,其实就是过道里搭了张水泥台板,窄小得拢共只有一平多点。水泥台面上放了个煤油炉,上面搁着一口钢精锅;与卧室间隔的窄墙上,吊挂着一口小餐橱,里面放着一些碗碟。紧挨着小橱,就是进出房间的里间门。房间是起居室兼卧室。大约十三四平方,近门靠墙有一张大床,边上是一只床头柜。再往里,左边是一口三门大衣柜;右边放着一个书厨和一辆自行车。靠北窗下,放着一张写字台。房间中间,有一张用作餐桌的小圆桌,边上是二把椅子,一把藤椅,一把木椅。水池在外门过道上,厕所是公用的。
一进门便知,这是一个长期缺少收拾与整理的房间,尽管事先冷翔应已打扫过,但家俱摆放和衣物归置仍显得杂乱无章。
那天,陈姗在冷翔家呆了一个多小时。冷翔还为陈姗下厨煮了一碗桂圆汆蛋,算是对她的款待。两人各自聊了之前的生活。陈姗了解到,冷翔的老家在一个山区县城。解放初期,父亲是公私合营上海有色金属冶炼公司的小股东,每月除了正常工资收入外,每年还有一定的股息收入。不幸的是,在冷翔2岁时,父亲意外身亡。文革开始后,股息收入终止了,家庭一下陷入贫困。冷翔上面有一个姐姐,母亲长年体弱多病。比他年长十岁的姐姐很早就到省城做工了,并且早早结婚生子了。自从姐姐有了第一个孩子后,母亲基本住在省城帮姐姐带孩子,留他一人在老家读书,他读初中时,母亲也去世了。后来,是舅舅把他领到了悦城。再后来,就进了悦城拖拉机厂。陈姗也说了自己小时候的一些趣事。虽然整个聊天过程中,始终没有听到陈姗最想听到的话,但陈姗还是感到非常愉快,直到起身回去之前。
要走了,陈姗以为冷翔会送自己到车站,然而,冷翔却只是告诉了她回工厂的公交线路和最近的车站,送到门口便停止了。陈姗心里着实凉了一下,但也不好说什么,便告辞走了。
回厂的班车与刚才放学来冷翔家的班车不是同一线路车,最近的车站,离冷翔家要走三十多分钟。不然,就得倒三次车,更麻烦。冷翔每天上班,都是骑自行车到车站,然后坐车去厂里。下班同样,先坐车,后骑车到家。
走在回去的路上,陈姗内心是落寞的。不过,她总能替冷翔找到合理解释,这也许就是他的与众不同,他的“酷”。
日子过得不咸不淡。自那次陈姗去冷翔家,过去了很长时间,冷翔却再也没有联系陈姗。陈姗不明白冷翔究竟是怎么想的。
车间实习终于结束了,陈姗被安排到分厂技术组任技术员。从此,陈姗再也不用上夜班了。此时离她进厂已有大半年。
没想到,到技术组的第一份工作与技术完全无关,而是做文化教员。
那时,文革结束不久,十年动乱中毕业的初、高中毕业生,得不到国家教委承认,需要回炉重造。所以社会上,各大型企业内部都举办文化补习班,主要是语文、数学还有物理。要求年轻员工,通过文化补习,考试合格,重新取得新认证的初、高中毕业证书。
陈姗担任补习班的数学老师。每天上班,陈姗就忙着备课、上课,布置、批改作业,星期天也不得空。一连几个月,直到一批批学员考试合格。
有一天,分厂有几个学员参加总厂的统一考试。将近上午11点时,陈姗接到考点一个电话,说你们分厂有个考生考试作弊,请老师带他回去。陈姗匆匆赶到职工学校,结果一看,乐坏了,竟是冷翔!平时补习时,陈姗可从来没看到冷翔来上过课,没想到,他今天会去参加考试。那个监考老师看上去气哼哼的,估计刚刚与冷翔有过一番争吵。
看到陈姗,监考老师就说:
“你回去跟你们领导说,考试作弊要记入档案的。”陈姗连声应道:“是,是”。回去的路上,陈姗跟冷翔开玩笑道;
“平时为什么不来参加补习?”“以后想补习,尽管来找我,白天晚上都可以,我不收你学费。”
回去后,陈姗当然没有跟领导说起此事。不过是文化补习而已,何必小题大作。冷翔到底也没上补习班补习,更没找陈姗补习。
技术组和车间办公室都在车间外面的一排平房中,离得很近。虽说近在咫尺,但由于办公室和技术组各自都有很多成员,加上工人有事,也会时常进出,所以,倘若两人要私下说句话,几乎不太可能。而且,不知为什么,冷翔在公开场合,对陈姗始终表现得与旁人无二,就像两人毫无关系似的。对面走过,常常连招呼都不带打一个的。如果有什么公事要沟通,也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弄得陈姗也不好意思在公开场合主动与他说话。
突然有一天,陈姗在厂道上遇见冷翔,陈姗估计冷翔一直在此守候,单等陈姗路过。冷翔约她晚上一同去看电影。冷翔的邀请总是这样出其不意,总是在陈姗差不多要灰心的时候出现。无奈陈姗对他的邀请,总是很没出息的无抵抗力。下班时,冷翔并没让陈姗和他一起走,而是告诉她晚上碰头的地点,自己先坐车走了。
陈姗在厂里吃好晚饭,回宿舍梳洗打扮一番,还特意穿上新买的薄风衣,就匆匆坐车去约好的地点碰头。
两人说好6点半见面,冷翔直到6点45分才来。来了也不作任何解释或表示歉意。不过,满心欢喜的陈姗并没怎么介意。冷翔说,电影要7点50分开场,时间还早,他顺路要先去一下朋友家。陈姗以为冷翔是带自己去见他的朋友,心里有点小窃喜。两人走到湖滨大道朋友家院门口,哪料想,冷翔却对陈姗说:
“你在外面等着,我进去一会。”又是一次不按常理出牌的意料之外,好在陈姗对冷翔的奇葩行为已见怪不怪。
初春的夜晚,窄暖还寒,尤其在湖边,阵阵夜风吹在衣服单薄的陈姗身上,感觉刺骨的凉。差不多足足等了半个小时,冷翔才走出来。此时,陈姗整个人都快冻僵了。那天的电影,陈姗看得闷闷不乐,兴致索然。
电影散场后,冷翔告诉陈姗,这次她调回技术组,是他跟分厂领导提的建议。否则,可能还要拖一段时间。陈姗想,冷翔真是个怪人,让人捉摸不透,二人相处也总觉怪怪的,与别人不大一样。很多事情甚至让人无法理解。但无论如何他应该是喜欢自己的,这就够了。人嘛,哪有十全十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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