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
人生行路,行人往来,常如浮世绘中模糊的轮廓,偶然间便擦肩而过了。那日深夜火车站里,我正待车,目光漫无目的地游荡,却突然被一个背影攫住,分明是故友的身影!我疾步向前,手重重拍在他肩上,口中唤着友人的名字。那人惊愕地转回头来,一张全然陌生的脸,瞬间把我抛入尴尬的冰窟之中。我慌忙道歉,那人却只淡然一笑,便转身溶入匆匆人流。我茫然伫立,指尖触在冰冷玻璃上,窗外是列车驶过时留下的光轨,玻璃上印出我惶惑的面容,脸孔与窗外的灯影交叠着,模糊得如同水中映月。指下玻璃冷硬,呵出的热气却凝成一层薄雾,朦胧了外面世界,也朦胧了自身轮廓。那一刻我恍然:原来世间相逢,无不是以他者之镜照见自己——我们深陷于自身经验的迷宫,自以为认出的故人,不过是心海深处浮起的幻影罢了。
其后某年冬天,街头瑟瑟寒风刺骨,我遇着一个乞丐。他蜷在街角,破旧衣衫下露出的皮肤被寒风吹得青紫,眼神浑浊茫然如隔了层雾。我心头一软,翻出些钱递了过去。他接钱时,手指冻得通红,颤抖着如同枯枝。我心中不免悄然泛起一丝自得之意,觉得今日又行了善事。然而就在转身欲走之际,一阵风突然旋起,钱币从我手中飘落,打着旋儿在地上翻滚。那乞丐却迅速弯腰,敏捷地一一捡拾起来。他抬起脸,竟冲我咧嘴一笑,眼中仿佛有光闪过,竟似乎洞穿了我自以为是的悲悯。我陡然怔住,那笑意分明含着深意,像是看透了我善举背后自我陶醉的浅薄影子——原来施舍亦不过是我向自己投去的一枚硬币,借他人之贫穷,照见了自己精神高处俯视的轻慢。
后来又有一次,我遇见一个小男孩。他坐在我身旁,手里拿着铅笔,歪着头问我:“叔叔,为什么天是蓝色的?”我搜刮肚肠,搬出些光的散射道理,他听得却皱起眉头,又追问道:“可为什么蓝色会这样好看呢?”我竟一时语塞,无言以对。他忽然又指着远处天空,兴奋道:“你看,那云像不像只大狗?”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朵寻常的云彩,在他纯真的眼中竟幻化成欢跃的生命。孩子清澈的眼瞳里,映出我日渐被生活磨得疲惫而迟钝的面容——那对万物皆能生出好奇的明澈,早已在成人心中风化成荒漠;我们以为在教导孩童,其实只是他们用童真之镜,照见我们被岁月磨钝的灵性之根,根须上沾满尘埃。
最令人心绪翻涌的遇见,是曾经非常熟悉的故人前几天一次偶然的机会遇到了一位多年前的朋友,记忆中的他和眼前的人判若两人。脑海里想起鲁迅笔下的闰土与鲁迅先生的重逢画面。庆幸的是我的那位朋友如今是小有成就,而在他略带愕然的凝视里,映出各自已然不同步的境遇,各自在对方身上只看见自己流年暗换、悄然改变的身影。
这些相遇,如浮光掠影般划过我的生命,每一场看似偶然的际会,都如一面面镜子,清晰地映出我自身的轮廓。我们每踏出一步,便是在与这世界碰撞中辨认自己模糊的倒影。
曾经有一部很火的电视剧,家里人和同学们都说我像剧中的女演员。报摊上卖的明星照片上,她眉宇间流转的笑意竟让我心头莫名一动。我买下照片,归家后将其置于镜旁,镜中自己与照片中人并肩而立,恍若隔世重逢的姐妹,又像前世今生的叠影。镜里镜外,陌生人与“我”彼此对望,既似故友重逢,又恍若隔世初见。我长久凝望,竟恍惚起来:这镜框内外的两个生命,究竟谁是谁前世的遗痕,谁又是谁今生的映照?
一切遇见,原来不过都是水波映月,镜中观花。我们行过人生长途,遇见千人万面,于喧哗世间万千相遇之中,最终抵达的,不过是那个既熟悉又陌生、既清晰又朦胧的自己。
所有的相遇,不过是在他人的瞳孔里,惊觉自己灵魂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