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飘着鹅毛大雪,这是关中平原近年来比较大的一场雪。雪花从天空中直泻而至,掺杂了特有的黄土的气味,从屋里头往外看去,整个天空都被大雪覆盖,灰黄灰黄的。不一会儿,黑绿色的麦子完全被掩盖,地面和村庄连成一片,都变成了白色,再看去,整个视线范围内的世界都白了。
这是1982年的冬天,张敬信25岁,他的媳妇王笑妮26岁,他们在这年的4月份迎来了家里的新成员:张初成。儿子胖嘟嘟的生得可爱,家里也是也处于一片祥和之中。
张敬信是一个小学民办老师,他这个职位是托他父亲张解放的关系。张解放是村主任,在村里有点名望,让三儿子到学校教书别人也不敢说什么,可也就是张家以前成分是地主,村里也有不少人在背后嚼舌根,总想趁机打倒张家。张解放把三儿子到学校的事情弄好之后,就退位了,一个人在家休息,不过旧社会时张解放被推到台上批斗过几次后,给他后面的生活带来了不小的后果,这种后果包括身体和心里上的。
“马上过年了,家里的面也不多了,还要割点肉,买点菜,亲戚要来家里还要给小孩子压岁钱,你就那点工资,还两个月没发了,这年可咋过?”王笑妮坐在炕头上,怀里的儿子正在一口一口地嘬着奶水,不停地吸吮着,似乎要把王笑妮的奶水吸干。
“把人能愁死,笑妮,你说这改革开放都好几年了,我们这边怎么还没动静,看着人家都做起小生意了,家里也都有点钱了,我们这啥时是个头呀,这老师做得也没意思。”张敬信低头摸了摸儿子的脑袋说。
“现在说这些也没用,爸好不容易给你找了这个工作,你说不干了他老人家怎么想,还不得气出病来,还是想想眼巴前的事吧,把今年过年糊过去,明年再辛苦些,希望庄稼地里能有个好收成。”王笑妮叹气道,想起过年如过关,心里多了几分忧伤。
“行吧,我过两天到后屋问问爸妈,先过关吧。”张敬信从炕上起来,拿起书看了起来,明天还要给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上课呢,他需要再熟悉下课本上的内容。
张敬信坐在炉子旁的破小凳上,边看书边捣鼓炉子里的炭火,生怕炭火烧得过快,也怕炭火熄灭。备了会儿课后,他推开屋门,披着老爸穿剩下的破旧军大衣,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卷得快要断了的香烟,划过一根火柴后,抽了起来。烟气随即飘散在伴有雪花的空中,如同仙女扭动着婀娜多姿的身躯,随即瞬间又化为乌有。张敬信不时拍打着身上的黄土,从自己的门口走到二门口,来回游走了七八趟,还是鼓不起勇气推开门。
这时张解放从里面拉开门,看到儿子在门口晃荡。
“敬信,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在这晃荡啥呢?”张解放解径直走到猪圈旁,解开裤袋朝猪圈里撒了泡尿。
“有点睡不着,出来抽根烟,爸,你咋也没睡呀?”张敬信问道。
“这不只有大半个月就过年了吗,你妈还在说这年咋过呢,说得人哪有心思睡觉。哎,这狗日的天,把人能冻死。”说着张解放打了个寒颤,提上裤子勒上腰带。
“哎,是的,我也是为这事愁呢,以前我一个人咋对付都行,现在结婚了,还有了个娃,这,这过个年能要人命。爸,你说人家都红火地过年买肉,我们要是弄得太差得被亲戚嘲笑,可都把钱花在过年上,来年只能吃糠咽菜了。”张敬信从口袋里掏出烟给老爸递过去,顺便自己又抽了根。
“怕球呢,你们现在这算啥,以前我树皮都吃过,还有就是打仗那会你爸我几天都吃不到一个窝头。”张解放挺直了腰杆子说。
“对了爸,听村里人说你以前被国民党抓过壮丁?”张敬信低声问道,他其实知道他爸不愿提起这些陈年旧事。
“现在还好点,还敢说下,要是放在五六十年代,被别人听到得可不得了,算了不说了,有些人说让他们说去,行嘞,赶紧回去睡觉,你不回去你媳妇也没法睡,过年的事后面再商量,人家咋办我们也不能弄得太差。”张解放背着手,提上尿桶走进二门里。
看到老爸关上二门的时候,张敬信突然有些伤感,站在原地无法动弹,他总是想到小时候老爸带他去渭河边上抓王八,去村里老孙家鱼塘里钓鱼,还总是想起大哥张国信、二哥张家信带他去偷人家地里的西瓜。现在呢,都各自成家了,大哥、二哥家都是女人掌管家里的事,如今自己家似乎也快成这样了,此刻看到二门关上后,总觉得这道门又把父子之间的亲情阻挡住了。
以前总想盼着长大,想着长大后能做自己喜欢的事,能由着自己的性子任意遨游在这世界当中,现在成家了,才发现越大越悲伤、越大也迷茫。
张敬信回到屋里时,媳妇和娃已经睡下,他从炉子上的水壶里接了点热水倒在刻着“毛主席万岁”洋瓷杯子里。
那个年代农村人还不怎么刷牙,就算是当了老师的张敬信也没有刷牙的习惯,他们总认为牙口好不好全凭父母给的,刷牙这种事是资本主义做派。他漱了漱口,哈了口气,总觉得满嘴的烟味,他把手抹了抹头发闻了下,一股让人恶心的味道涌上脑袋,心想晚上还是和媳妇脚对脚睡吧,毕竟儿子还小,别被自己的味道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