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少爷家里养着两条狗，一条狗是人，一条狗是狗。

是人的狗叫冯七。因为冯少爷觉得把它唤作“黑子”之类的名字有辱于人的尊严，  而冯少爷又在家排行老六，所以这只狗便排行老七。

是狗的狗当然不能叫冯八。因为他不是人，也没有人的尊严，而这只狗又看起来呆呆傻傻的，于是冯少爷干脆把他唤作阿呆。

冯七是冯老爷在宠物市场买给冯少爷的二十岁生日礼物。冯少爷清楚地记得冯老爷在送给他冯七的时候说过这样一番话：“这年头，送什么猫猫狗狗的都不稀奇了，可偏偏送给你一个人当宠物使唤还算新鲜。你可别小看这宠物，比猫猫狗狗听话多了。”

冯老爷可真的是没有瞎说。这冯七确实比猫猫狗狗听话多了。冯七的四个爪子抓在地上，头总是微微仰起，冯少爷让他咬谁就咬谁。很多时候冯少爷都分不清它是狗还是人。

而阿呆呢，呆呆傻傻的，但好在阿呆是冯少爷喜欢的邻家女孩送给他的。冯少爷对这女孩一见钟情，奈何门不当户不对，每次请求冯老爷去提亲的时候，冯老爷总是甩一甩衣袖，义正辞严地说道：“贫苦人家的女孩是不配嫁入我们冯家这样的豪门的。”

这冯家究竟有多豪，是没有人知道的。外人只知道冯家祖上是四世三公，到冯老爷这一代便稍微有些没落了。而冯少爷心里也迷迷糊糊的，但是谁会嫌弃富贵的日子呢。

冯少爷有了这两条狗后，遛狗就成了他唯一的事业。左手牵阿呆，右手牵冯七。在冯少爷看来，哪只手牵哪个狗也是有讲究的。左手嘛，是用来牵女孩的，所以邻家女孩送的狗就用左手牵，而右手嘛，拿东西稳当，父亲送的狗又那么贵重，自然用右手牵了。

冯七和阿呆住在毗邻的狗窝里，吃着相同的米饭，但性情却是极不相同的。冯七白天喜欢狂吠，尤其是主人遛它的时候；阿呆喜欢晚上狂吠，尤其是当看见有人影在夜晚穿梭的时候。

一天晚上，阿呆又狂吠了几声，酣睡中的冯七被吵醒了，于是它就对着阿呆大声嚷嚷：“兄弟，你还让不让狗睡觉了。”

阿呆不理它，接着狂吠。冯七气急败坏，怒吼着狂吠。阿呆望了一眼冯七，沉默了。

“这倒霉玩意儿！我就不该对狗说人话。”冯七自言自语道。然后他“汪汪”叫了几声，去睡觉了。

没有了阿呆的吠声，这夜就静得出奇，狗睡了，人也能安心地睡了。

只是，邻家女孩的焦虑却如流星一般从心中划过，十八岁的她似乎难以逃脱父母之命与媒妁之言的要挟。明天，后天，再过一天，中秋节就到了，而那时的她就要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这个人会是什么样的呢？他帅不帅气？壮不壮实？老不老实……一连串的疑问在她的脑海里闪过，她从炕上坐起身来，穿上半旧的布鞋，移到了窗子旁边。她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但糊窗户的纸却把她与世隔绝。十八年了，除了她父亲，她只见过冯少爷一个男人，十八年了，她从来都没有出过家门。

她想起了那个玩世不恭的少爷，不久前他从狗洞钻过来，恰巧被阿呆看见，阿呆冲着冯少爷狂吠，恰巧被女孩听见。她愉快地跑出房门，恰巧看见了尚未直起身的冯少爷。

“你在干什么啊”

冯少爷被这突然的一问吓到了，他面色尴尬地回答说：“练习生存的本领。”

“只有狗才能生存吗？”

“嗯嗯，我觉得狗的生存方式甚好。你的白狗就生存的甚好。”冯少爷点着头，又从狗洞爬回去了。

“喂，你东西掉了。”

“不要了，送你了。”冯少爷感到尴尬，脸也变得通红通红的。马上就要二十岁的他竟然在一个女孩面前丢人现眼。

女孩捡起他落下的用银线缝制的锦囊。“做工很细致啊。”女孩仔细地揣摩着这银色锦囊的每针每线，很快便沉迷其中。但当她突然回过神来之后，她打开了它。里面只有一块龙纹玉佩。她把玉佩拿出来，看见了一行字：

民国三十四年，六月初五。

女孩基本没有读过书，她只认得"三十四"和“六月五”这几个字。或许六月五日是他的生日吧。她这样想。

第二天她问父亲日期的时候父亲告诉她是六月四日。同时，她让父亲教会了她“快乐”两个字的写法。

她决定把阿呆送给他，那时的阿呆还没有名字，因为女孩的每个眼神阿呆都能领会，所以名字是多余的。

女孩招呼阿呆过来，把自己写好的纸条递给阿呆夹在嘴里，指了指狗洞，说：

“我把你送给他了，狗狗，你没有意见吧。他一定会对你很好的。”女孩说完这句话后就转过身去，阿呆头也不回地钻过狗洞。

“或许一别就是一辈子。”女孩转过身来已看不见狗狗的身影。

而阿呆在进入冯家的这一刻，就看见了冯少爷站在墙边眺望。人没有墙高，所以冯少爷就在脚下垫了将近两米高的砖块，但冯家的院墙太高了，他依然什么也望不见。

他再一次被吓到，阿呆突然地到来就像女孩突然地问他一样猝不及防。他从砖块上摔下来，大声叫着“哎呦”。

“这是谁家的倒霉狗，跑到这里来吓唬人。”他站起来，摆摆手，叫道：“冯七，给我来咬他。”

冯七从狗窝里一跃而起，四脚并用跑到冯少爷面前：“少爷，这人咬狗恐怕不太好吧。要是咬人还是可以的。”

“明明是狗咬人啊，哪有狗咬狗？”

“少爷是让他咬我？”

“不是，你咬他。”

“可他才是狗，我才是人啊。”

“白马非马你知道吗？”

“不知道。”

“你怎么那么蠢！你看，他的皮毛都是白的，那他就不是狗。你的外套也是白的，那你就不是人。”

“少爷说的有道理。”这冯七已经蠢蠢欲动，而对面的阿呆则很是平静。

“汪汪…”冯七开始叫唤。

“等一下。你不能咬他。”

“为什么，少爷？我已经时刻做好准备了。”

“你傻啊，因为他是白色的。”

“白色的怎么了？”

白色的怎么了？冯少爷没有回答。他仔细端详着阿呆，认出了这狗是邻家女孩的。于是便有点兴奋的朝他跑去。

“少爷，你这是干什么？危险啊，你不要去咬他。”

冯少爷没有搭理冯七，他已经站在了阿呆的跟前。阿呆依然是那么平静，他用嘴把纸条递给了冯少爷。

纸条上有一幅画，一行字。画中的女孩把手中的狗送给了男孩，而下面的那行字则是写的歪歪扭扭的生日快乐。

冯少爷兴奋地跳了起来，但随即而来的便是不可名状的失落。

“我还能见到她吗？”冯少爷问自己，然后摸了摸阿呆的头，又对着阿呆重复了一遍。

“你叫什么呢？”

他问狗狗，狗狗不语。

“你呆呆傻傻的，就叫你阿呆吧。好吗？”

狗狗不语。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哦。”他转过身去，“冯七，我给你找了个伴，阿呆以后就住你旁边了哦。”

“谢谢少爷。”冯七陪着笑脸满口答应着，可心里对这阿呆恨的要死。

无论做人做狗，都有人要和我来争抢。冯七这样想着，不经意地用手掌猛打地面。

“你羊癫疯犯了？”

“狗怎么会有羊癫疯呢，少爷？”

“没有就好。”

没有就好，邻家女孩在听到母亲对她说的这几个字后，重新爬上了床。她的思绪也从冯少爷回到现实，回到对她即将要嫁的那个男人的想象。

“妮子，你还不睡觉啊。”

“没有。我马上就睡了。”

“没有就好。”

可是，她怎么睡得着呢？万一她嫁的男人不帅气，不壮实，不老实……该怎么办呢？

一连串的万一在她的脑海里浮出，犹如天上的星星在广袤的夜空中忽隐忽现。

夜没有声音，女孩也没有声音，秋季的一股寒意袭来，女孩蜷缩着，蜷缩着，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