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阿太去世，是在很平常的一个早上。母亲打电话给我，说你阿太走了。然后两边的人抱着电话一起哭。母亲说阿太最后留了一句话给我：“黑狗达不准哭。死不就是脚一蹬的事情嘛，要是诚心想念我，我自然会去看你。因为从此之后，我已经没有皮囊这个包袱。来去多方便。”

以上是蔡崇达《皮囊》中的一段文字。《皮囊》收录在他的同名散文集中，是书中篇幅最短、最引人注目的文章。一篇千字文，三五分钟的时间读完，读后却是引人长时间回味。

《皮囊》写的是蔡崇达的阿太，一位活得无比通透的老人。蔡崇达在篇首如是说：我那个活到九十九岁的阿太——我外婆的母亲，是个很牛的人。

到底有多牛？想必每一个读完故事的人都会有种过目不忘的感觉吧。因为这位看上去没啥文化的老太太，却是个充满智慧的人。她那句“皮囊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伺候的”，不知点醒了多少人。

1、舍得皮囊，方得灵魂

在《皮囊》中，我们首先感受到老太太“舍得”的智慧。

当她面临人世老人最悲哀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她不但自己不哭，反而对其他号哭的人表示出不屑。读一年级的黑狗达不懂得阿太的冰冷无情，也不甚明了她所说的“因为我很舍得”的话；但总有他了悟的那一天。

在外婆的葬礼上，阿太那股不知来自哪里的愤怒，以及处处亲力亲为的忙碌，或许是她内心里稍稍“不舍”的表现；但，她将这份“不舍”藏得很深，几乎连她自己都感觉不出，于是她才得以将悲伤化作行动，继而看破生死。

我想，没有人会真的不在乎亲人的离去，只是任凭你再怎样，现实都已无计可施；所以，聪明的人，活得通透的人，便选择了“顺受”。舍得皮囊，给灵魂以自由。就像阿太在外婆葬礼上，将那只濒死挣扎的鸡狠狠地摔死，并且说了一句“别让这肉体再折磨它的魂灵”一样；就像我们常常拿来开导人的那句话“生者节哀，死者安息”一样。

当然，阿太的坦荡之处，不单在于看透亲人的生死，更在于看透自己的生死。“我已经没有皮囊这个包袱，来去多方便”，抛去皮囊的负累，换得灵魂的自由，这种超乎常人的洒脱，使她看上去像是个生活中的哲学家，很是令人仰慕。

其实，人活到这个岁数，往往看透了许多。倪萍的姥姥也是活到九十九岁离世的，生前和倪萍的一段对话，同样耐人寻味：

——姥姥，你走了以后我想你怎么办？每年清明还得给你上坟吧？

——不用，活着的人就够你忙乎的了，人死了啥都没有了，别弄这些个没有用的摆设了，那都是弄给别人看的。我认识你这个人快五十年了，我最知道你了，不用上坟。

事实上，很多历经生活磨砺的老人就如同是“智慧”的化身，多和他们在一起，能学到很多甚至连书本上都没有的东西。

2、肉体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伺候的

无疑，表面上看来，这位九十岁老人是个冰冷无情、硬心肠的人。“阿太是个很狠的人”、“阿太像块石头”、“阿太是我们小镇出了名的硬骨头”，这样的句子在短短的篇幅中多次出现。

我想，蔡崇达之所以这样反复强调阿太的狠，除了她本身的确如此之外，最直接的目的是为了通过老人家的狠，来衬托其背后他想表达的东西。正所谓“欲扬先抑”，在这里，效果还是相当明显的。

的确，阿太的狠为多数人所不取。任谁都舍不得将自家年幼的孩子直接扔到海里，让他自学成才学游泳；任谁都做不到，当做饭时将自己的手指切断而不自顾自怜，还保持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任哪个九十岁高龄的老人都不敢再爬到屋顶补窟窿，将自己的生命安危置之度外……

很显然，阿太那“出了名的狠”不仅针对家人，更针对自己。“如果你整天伺候你这个皮囊，不会有出息的，只有会用肉体的人才能成材”，所以，即便已经九十多岁的她，依然坚持用自己那双缠过的小脚，一步一步从村里走到镇上的“我”家，而对车辆不屑一顾。

或许正是因为她老人家一直舍得用自己的肉体、而不是动不动“倚老卖老”坐享其成，才能一直保有健壮的身体；甚至在九十二岁高龄上，还能攀爬到屋顶。

读到这里，想必很多人都免不了多想想了。求得身体的舒适和安逸，是我们平日里最直接的心愿，谁也不对吃苦、受累情有独钟，即便是一时间在艰苦的劳作中挣扎，也是为了日后的安稳；可是这个狠心老太婆却是秉承着一种与众不同的生活哲学。到底孰是孰非？

我觉得，我们最初的追求本没有错，只是，在这追求的路上，走着走着就像陷入迷魂阵中似的，将一切复杂化了。“我们的生命本来轻盈，都是被这肉体和各种欲望污浊给拖住”，这是老太太的生活观，几乎是一句中的，它所击中的正是我们——一直为之奋斗不息且愈奋斗离目标、也就是幸福生活愈远——的我们的要害。

3、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

无疑，这位活到九十九岁的老人，是一个有趣的人；不单单是有趣，还是一个对后辈有帮助的人。

当阿太终于将自己的皮囊“用坏”，困在床上走不了路时，“我”便时常往阿太家跑。不仅是因为对老人的陪伴，更因为“我总觉得和她坐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安宁和踏实”。

我想，蔡崇达肯定认识到自己是幸运的，并且懂得珍惜这种幸运。

阿太，这位走不了路、甚至耳背了听都听不到的老人，却能使蔡崇达在工作中遇到挫折时，不惜请假从外地跑回老家，什么都不做仅是和她坐上那么一个下午。“虽然我说的苦恼，她不一定听得懂，甚至不一定听得到，但每次看到她不甚明白地笑，展开那岁月雕刻出的层层叠叠的皱纹，我就莫名其妙地释然许多”，这样的句子读起来，真是引人深思啊。

“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生命中有这样的遇见当是怎样的可贵。只是生命中的美好可遇不可求，那么，当我们无缘与有趣的灵魂相遇，不妨将自己向“有趣”靠近。做好自己，或许更容易遇到和自身趣味相投之人也未可知。

不妨试想一下，如果自己能够成为那“万分之一”，又该是怎样一种幸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