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坎坷记愁(上)
从闺房记乐,到闲情记趣,沈复带给了我们太多的快乐和欢愉。李白在《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里写:“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人生是一幅长长的画卷,有红,自然有黑。
这是一章令人不忍读下去的文字,沈复把悲伤的故事融于煌煌四千言里。如果闺房记乐带给我们的是纯粹的爱意,那么坎坷记愁则会让我们深感人生的苍凉、岁月的残忍、世事的多艰。读到陈芸与女儿告别时说“两三年内,必当布置重圆。汝至汝家须尽妇道,勿似汝母”,我不禁热泪盈眶,不忍接着读下去。人生之苦,莫过于骨肉分离,遥相思念,却空空难预来日。
封建家庭的弊端也在这篇文字里暴露无遗,至性至情的人往往难得善终。陈芸陪沈复经历闺房之乐,见证了沈复的各种爱好,在我们读过的三章内容里,她的贤惠,她的温雅,她的善解人意,她之于《浮生六记》的重要性,绝不亚于她的丈夫。然而,就是这样好的一个人,却要历经婆媳的矛盾、叔嫂的矛盾,被无数的外在压力所压制,身染沉疴,在短暂的人生里努力地活着。沈复作为一介书生,在这样一个家族里难以奋起为妻子做些什么,只能万般无奈地陪着妻子一起扛,所以他深深否定“人生坎坷何为乎来哉?往往皆自作孽耳”这句话。夫妻俩都是好人,没有人去“自作孽”。但老天还要以坎坷加身,不给他们坦途。这种悲剧性,再加上曾经二人恩爱无比的对照,抚今看昔,实在是令人扼腕心痛。
但是即便如此,我们依然能看见沈复夫妇在这样困难的境况中不屈不挠的挣扎,更能看得到陈芸这位贤女子的明事理,看得到她的隐忍与真情,感受得到不管情况有多艰难,她对这个家,对沈复永恒不变的爱。当误解出现,丈夫想要出头为她打抱不平时,她“急止之曰:‘宁受责于翁,勿失欢于姑也’。”在受到公公责难时,她不选择分辨,她说““妾固不合妄言,但阿翁当恕妇女无知耳。”不是不愿辩解,她在这个时候仍然在思虑着丈夫在这多层关系中的为难,为爱的人着想。我们也能从这令人心酸的文字里体会到封建家庭里一个弱女子的无奈和单薄。陈芸是单纯的,她痴情于美好的爱情,愿意相信这世上的人心都是纯洁的、善良的,而恰恰是这种心态让她遭受到打击时对生活、对身边的人产生更大的落差,从而遭受更深的伤害。在细心对待的原有意为丈夫续弦人选憨园嫁入豪门后,陈芸遭受到巨大的打击。她无法接受自己给予厚望和栽培的人如此薄情地离开的现实,所以她说“初不料憨之薄情乃尔也”。沈复的回答更是针针见血,一语道破无情之人客观存在的现实:“卿自情痴耳,此中人何情之有哉!况锦衣玉食者,未必能安于荆钗布裙也,与其后悔,莫若无成。”即便有丈夫的劝慰,陈芸依旧是“血疾大发,床席支离,刀圭无效。时发时止,骨瘦形销”。当陈芸身处这样境地的时候,她的身边的人没有同情,没有关怀,有的只是如楚歌般四起的非议,沈复也只能选择“调停中立”,日子长了,竟然生出“非生人之境矣”的感慨。
在一次又一次的遭受非议与羞辱后,陈芸选择前往乡下居住。临行前,她仍然不忘安顿好孩子,不让家庭内部出现意外。与女儿和儿子的告别,成为了让人不觉泪目的经典刻画。我们看到了陈芸对女儿说出的一番谆谆教诲,令人心碎:“青君泣于母侧,芸嘱曰:‘汝母命苦,兼亦情痴,故遭此颠沛,幸汝父待我厚,此去可无他虑。两三年内,必当布置重圆。汝至汝家须尽妇道,勿似汝母。汝之翁姑以得汝为幸,必善视汝。所留箱笼什物,尽付汝带去。汝弟年幼,故未令知,临行时托言就医,数日即归,俟我去远,告知其故,禀闻祖父可也’”。这短短的一席话,包含了陈芸对儿女深沉的依恋,表达了对丈夫多年如一日爱恋的感谢,并且叮嘱女儿嫁到夫家之后要恪守妇道,相夫教子,表现出那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里少有的高视角。陈芸的话是感染力极强的,沈复相必是流泪的,老妪也落泪了,青君和逢森更不必说,句句点点,都无时无刻不在触动着读者心中最深的一根弦。不知道有没有人读到“鸡声三唱,芸含泪扶妪,启后门将出,逢森忽大哭,曰:‘噫,我母不归矣!’”时和我一样心痛至极,无力苦想——那是一种无法扭转命运颓势无奈挣扎的悲怆。
这一次分别,沈复也提到,成为了“母子永诀”
属于陈芸的岁月,属于我们对陈芸美好的记忆,即将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