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桂令》
山门弟子说: 他们齐心协力地拦下了那五毒女子,却拦不住剑意如霜的大师兄。
纯阳内劲走质朴真气一路,剑术上则是从自然的技击化生而来,对上使毒术驱蛊兽的不速之客全然陌生,山门弟子亦是费了番功夫才挡住那欲硬闯后山小道的五毒教女子。风雪高寒地,银饰冰硬,女子蜡染飘裙袒露清凉。山门弟子目不斜视,那和他们相持在飞仙桥畔等候发落的女子内功傍身不畏寒,兀自对小道士道:“你们这些纯阳弟子跟谢真人一个冷冰冰的德性,亏我特意算准日子过来。”问何事何隐衷何不走正门,盈盈一笑皆不答,专心地剥离着她那些死去蛊虫的甲壳触牙收在小罐中,指尖红甲鲜艳如滴。
不知是哪位禀报的师兄弟嘴快,此事还没传到太极殿负责日常理事的李忘生那边,却先一步让独来独往不涉庶务的谢云流知道了。山门弟子只遥见山间以梯云纵身法跃来一人,至那般快、高、远,纯阳上下也只有独一人了。深厚内力传进弟子们耳中的一声厉喝:“全散开。”,前一瞬间还在邻山头的身影已跃至桥边,挟裹着风雪之力的剑气破空,一击之力竟是炸得山石崩碎,本就是细木绳索搭建的飞仙桥又断开。下一瞬间谢云流已和五毒女子交上了手。避让远处的弟子们相顾骇然,崇敬地望着那精妙不知多少倍的同源剑法——方才数十人才拦住的五毒弟子,过第三招时就被谢云流的剑限在了喉间。
山门弟子只隐约看到刚才大师兄飞掠过去之时脸色铁青,却相隔甚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交谈几句后,五毒女子不顾谢云流目呲欲裂的表情,一阵放肆大笑,谢云流一掌拍得她飞出数丈,厉声吼道:“滚!”浑身寒气,脸色更苍白铁青了几分,拂袖一挥眼神扫视间。远处的山门弟子无不噤若寒蝉直打哆嗦,觉得方圆十里的风雪都更烈了十二分。谢云流一言不辨,只道:“把桥修好。”就踏着梯云纵往华山深处去了。
等太极殿那边终于传来指示,他们将这一场变故报上去,李忘生纳罕。据山下弟子报虽那女子落下山崖,有古怪功法护体,没事人般地走下华山道了。但是五毒从来与华山无交涉,眼下人既已退,谢云流私事也不便多传,只寻思着私下找机会,还是要问清楚,以防来日有变。李忘生揉着那夜后便一日淡似一日的额间朱砂,每日都需点笔增补。奉茶的弟子来给李忘生续杯之时,却发现整个下午二师兄滴水未进,嘴唇微裂却似无知觉。近来二师兄偶有神思出窍,似有阴缠暗问萦绕。弟子关切询问,却只推说是修行遇瓶颈,需静心参详。
时值仲秋。庭院里金桂芬芳。珠玑绮罗分张,入眼翠幕皇都繁华。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谢云流前年因奉师命护送李重茂回宫,机缘巧合得入天眼。陛下恰欣赏这吕祖的道门高徒。礼部查了诏制提及,国师高徒年方十七可承尊号,龙心大悦下就赐了个真人名头。谢云流每个月可入宫一次,需沐浴焚香、穿戴好御赐的道服——五老太乙冠,飞仙斋蘸洞衣,高功云朝履,繁琐复杂,将谢云流多衬了两分沉稳,往宫门一站,再是目不斜视的禁军都瞅了空探看一眼。李崇茂曾感慨,还好谢云流不穿这行头在长安走动,否则五陵惭色,少艾掷果盈车,那场面想必好看。
李重茂知道谢云流不耐那些明目众多的礼数,每回都在东内的大明宫北部太液池设宴待他,这是道士走西北九仙门入宫最快到达的地方。若是上禀后得了恩赦便不用去御前请安。李重茂的青衣两肩是火章宗彝,素纱中单,腰配两组冲牙玉珠贯成的玉佩和小绶,正式皇子的品级常服。李重茂自纯阳宫送回后,为抬身份先后被韦后收养中宫,又受封温王,比起前些年遭废太子李重俊打压,倒是舒徐自如了许多。李重茂曾记名纯阳外室弟子,奉谢云流为师兄,有半师的教养情分。这几年每逢月余,总惦记着回纯阳旧所一观。只是华山高寒险峻,他又自幼体弱,韦后不放心,令御林护卫重重看护肘制,常走不了几步便被强行停一停歇一歇,十次里倒有九次还没走到纯阳山门,就不得不回返。
前些天李重茂与皇家去纯阳分发御赐器物的队伍一起走,好不容易爬上华山。李重茂仅以外室弟子身份回返华山,低调不显,没有大张旗鼓排出皇子架势,就连皇家使团中也仅有正副使知道他的身份。于是规矩不可废,须得先行等在静客室拜会吕洞宾掌教。不巧吕岩闭关,李忘生不便逾制,于情分于道理都是谢云流出面招待。虽谢云流也能定时入宫,然而华山一地于他们而言承载着许多快乐记忆,故地重返兴致自然非宫闱内能比。谈到中途时皇家使团准备启程,谢云流以大弟子的身份赶去一直作陪的李忘生那边,一起送皇家使团离山。等他回返,李重茂已不见了,应是由御林铁卫悄悄护送着和皇家使团的人一块回去。
自李重茂回宫后便不能算纯阳弟子,堂堂亲王只适拜君父君兄,李重茂也不便管谢云流叫师兄,因小时候的情分便叫他大哥。今日见谢云流连平时最喜欢的点心都不进,推测大哥遇到烦心事,乖觉地斟了一杯九酝。一杯鹤年,都是上好的贡酒。每回谢云流说哪种酒好喝,他下回必会备一坛,如今桌上已有数十坛了。
谢云流不但烦心,实被五毒女子揭露的事实震得五脏欲焚,什么叫“原来谢真人已与道侣行元炁交合之事,怪不得毒解了。”什么叫“谢真人竟然一无所知?毒发时蛊噬心神,贵道友想必辛苦至极。”每想起那女子不怀好意的笑容,谢云流都手背冒青筋,深恨那一掌打得太轻。
谢云流想到吕祖在他教授入门功法时问过他:何为修身?便是熟知身体多少骨骼多少筋脉,如何调动每分力气每块肌肉,如何驱策气息入全身六十四大穴运转。洞悉于心才是练习武技的基础。他悟性颇高,这些年即便在梦中他也灵台清明,掌握身体每一分动静。唯有那日练功走岔后他失去知觉格外久,醒后半分也回想不起来。那日恰逢皇家御赐器物来纯阳,李重茂也跟着上华山,与他在静客室一唔,后来人就不见了。也正是那日傍晚间,谢云流练功走岔、直至隔日方醒。
若不是那五毒女子告知自己身上发生过惊世骇俗之事,竟一无所觉一无所感。待他怀疑之下求证炼气化精的元炁,五雷轰顶地发现原来自身真炁已被导引。和双修中的交而不泄、心死神活恰好相反,导精化气,万念皆起,实乃大忌。自己既没觉什么不适,五毒女子说的对方辛苦至极并非虚言。虽然在华山上也没几人堪与谢云流功力匹敌,但凡有内息功体傍身,知道基本利害,都不会放任自身受戕,只需以元炁在定止时驱回,就能令谢云流轻则呕血重则伤筋断骨。要么那人宁可身破也不愿让谢云流受反噬之罪,要么就是武功粗浅根本无法聚气……造孽至极。
若是真有弟子遭了这样的罪,焉能瞒得住他那位打点华山上下滴水不漏的李忘生师弟?他那位师弟最是洞察微毫,清正端方,秉持公正,自不会碍于谢云流之面,徒让弱势弟子们受委屈。谢云流忧愁地想,要是师父或师弟在他毒发之时寻到他就好了,即便无法令自己立刻转醒清明,起码能把自己打得动弹不得,毒发再苦也不至牵连别人——并非华山之人,那天除了李崇茂还有谁……?
“大哥。”李重茂一声将他思绪唤回,谢云流望着他懵懂之色,心头一阵剧痛。他素来体弱,那该是多大的罪,却全他之义,不避不躲。心中可有怨,可有恨,却再也无法寻到答案。唤声恍惚,就和很多年后重叠。
……
“大哥!”
皇城是禁军和羽林军,关内道,山南道上遍布的是神策军,一路上各处都有如影随至的正邪两道千余江湖人,华衣透血,遍体鳞伤,纯阳道服袍襟成裂,莲冠早已松落,发梢眼角都是血污。用力地要活下去,却无法再向前一步。然而即便身被重创也绝不后退,攒、刺、点、劈、削、崩裂的虎口已经几握不住剑,以仅剩的意志坚持着不松手。心从来没有那么静过,仿佛天地间只有他和剑,无论相伴的是死亡、厄运抑或余生。
“大哥,是我连累了你……”李重茂血泪满面,可怜王孙泣路隅,昔年堂前金玉颜。
谢云流摇摇头,重茂你还是这样爱哭,永远不会让你知道我已获悉那不该发生的荒谬真相。先对不住你的,是我。
他总是伤害那些他至亲至重的人,吕祖嘴沿边的鲜血,李忘生倒在太极广场上的身影……不,不,是他们先抛弃了我,出卖了我,谢云流用力想甩去脑海中自愧欲裂的景象,纯阳的雪渐渐淡了,洛风在山巅哭喊着……这世上并无一个他可问心无愧的,连重茂其实也早已……
谢云流啊谢云流,你究竟有何颜面忝立于世。凌云傲骨摧折,一生负气成今,怀中空空唯有剑与血。悲彻一啸似壮怀更似添愁。师门已叛,同袍陌路,就连身后之人都要护不住了……
可他还有这柄剑,哪怕他只有这柄剑——
“你们一起上吧。”他用最后的力气举起了剑,尖端前送,北溟剑气平起手式,这招威力很小,却是他能施展的最后一招。到死心似铁,却无天裂可堪试剑倚云,像挣扎出最后一分力气然后悲惨死去的虫豸,可即便就死,他也要站着,战着,怒吼着。这二十年来修的什么道,练的什么心,到底为什么要习武学剑。大道何往真罡无形,问天,问地,问何辜——生无涯死无归,魂魄既不能回纯阳亦不甘饮忘川水而去。空余,空余……什么呢?
冥冥间似有飘渺高吟,潜入他已渐不闻耳畔厮杀声的耳中——
真君我慕安在欤,长铗从来尽空许。
大道青天不得出,来疑沧海一粒粟。
……
本不该如此的。若是回到一切都还未破碎的从前。雪也还是雪,师门也还是师门,坐忘峰上还有仙鹤飞过,他依然是华山纯阳首席高徒,钦定的下任国教掌门人选。师父和师弟还不会将他抛出,他也还能坐在剑气厅中安置自己烦躁的思绪,李忘生照例会在巡视时望见他这里更漏深深灯火通明,提着一盏泛黄的转鹭灯走进来,询问师兄为何还不歇息。
那时候谢云流就能还像大师兄般的口吻,说:“你也不是经常彻夜参功?我听说你最近遇到了瓶颈,说说看,我帮你。”
李忘生手中的灯烛晃了一晃,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捡了个蒲团在他对面坐下,很是迟疑了一会儿,方述道:多谢师兄美意。其实是我最近看丹书有感。元阳藏肾府,元阴源真液。阳升则阴降,水火才既济。那么丹鼎所做的药物逆匹,就是取日月生成之数,守窍引肾藏元阳,以龙虎配坎离,以八卦辨源清。这样的取巧之道,虽然是捷径。不尊五气三华的法数。贸然修行恐误入歧途,走火入魔。
谢云流一怔之下被说中心事,惊疑难道师弟已经隐约察觉到了什么,道:“你走紫霞一脉修坐忘心经,看丹书做什么。”
李忘生道:“即将参到坐忘二重,这一脉明心见性,修丹为化气之径,绕不过师父的《敲爻歌》里结内丹的纲宗,所以需要看一些典籍。师兄——上回打伤的那名五毒女子,五毒远离中原内功奇诡,可有什么妨碍?”
谢云流久久凝视着李忘生,有意不答,李忘生也不追问,悄然攥住身侧的蒲团。谢云流忽然运出掌风挨上李忘生肩处,沉道:“坐忘二重——我来助你吧。你的性情稳健是够了,怕就是缺了这分捷径的机缘。”李忘生神色首次动容,阻道:“不可,师兄,于你耗损颇大。”
谢云流摇摇头,仍是强自运完了功,方疲惫一叹。
“我已经对不起人了……能多帮你一分,心里也算好受些。我谢云流的兄弟……呵。”谢云流发出奇怪又凄凉的笑声,那笑声逐渐扩大,在寂静的雪夜里仿佛孤嚎,逐渐远远扩散开。他起身往外走去,彼时天光未破,唯有漫天星芒,折射着遥远又冰冷的光辉。并未得见李忘生闭目垂眸,冠冕垂下一片阴影,皆落在长睫间。良久方睁开眼,谢云流还站在门边望雪夜星光。
李忘生一言不发。
更早时,纯阳宫根本没几人。每当谢云流往栖身庙宇外走,大抵要不就是去山下,去长安,去外室弟子默书的别院掏李崇茂出去玩……李忘生亦是坐在蒲团上默望着他的背影。其实他也想站到师兄身前去,他也想拦在那门前,哪怕他一言不发。又或是有千言万语。
从此谢云流就不喝桂花酒了。纯阳宫自酿的酒多以花木谷类入材,春时散性的谷米酿的黄酒,夏时收集六沈的叶酿竹叶青,秋天是近山门那一小片桂花,冬时是非鱼池潮音洞边的茂盛的梅花林。许是桂花浮玉,从朱雀门外到长安的满天街上都是芬芳的桂枝。大明宫靡费处,更欲效广寒水晶宫,遍植丹桂。又许是某年某夕,夜凉如洗。山门的外室别院,伴随着桂香泛远,十二岁的李崇茂郑重地朝谢云流作揖拜礼。再后来蛟龙偃蹇,江山霜华……
转眼——
转眼秋光如许。人似征鸿从此远。
《折桂令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