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人村事之五:鸦头
杨府/文
鸦头是磨匠,状甚猥琐,人却聪明。
队上有盘石磨,赭红色,人老几辈子都在上面碾谷、碾麦,石磨钝了,碾不碎谷麦了,要锻,称为洗磨。
鸦头洗磨的活儿,做得精细,好使。经他锻的磨,第一遍碾的谷豆,粉碎成八瓣,用来煮粥,不糁牙,可口;第二遍磨出的面粉,白如霜雪,能蒸出来虚腾腾的馒头,自家的男人吃了喜欢;第三遍磨出的面,吃着筋到,出面率高,一斗仅有一捧麸子。因此,只要是鸦头锻的磨,主妇们碾米时,无不排队等候。方圆百里有名,活儿是有得做的。
当人们在日头地里挥汗劳作时,鸦头肩上只搭一条粗布方巾,在槐荫或柳荫下,叮叮当当地洗磨呢!这活儿清闲,日头晒不着,让人羡慕。鸦头又很重人缘,会做活儿,有主妇急需用磨时,鸦头只消半天一天功夫,即可锻好。否则,则会拖至三五日,工分自然不会少拿的。
榆钱落时,“吃杯茶”正叫得欢呐。西河有一个像菩萨一样很富态的婆婆,看上鸦头实在,又有手艺,托邻家的老姐妹作冰,把自家的长孙女许配给他。
鸦头家贫,说不起亲。现在天上掉下馅饼,巴不得撕下嘴巴去接呐!可是,他的堂哥是大队支书,听说女家成份较高,祖上又拉过杆子,很怕连累了自己前程,无论如何反对这门亲事。
鸦头处处不敢违捩支书,支书的话就是“圣旨”,可偏偏就是这次,“圣旨”失灵了。支书劝说了几次,鸦头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逼得急了,鸦头说:“我快三十的人了,娶个媳妇容易吗?人家能看上咱,是咱祖上烧了八辈子高香啦!”
支书没料到,鸦头竟然还有脾气,气急败坏。为了自己不被连累,当晚即在群众大会上,宣布与鸦头断绝关系,互不往来。
鸦头娶亲时,正值严冬,天地寒彻,河上冰面足有半尺厚。牛车就在冰上往来。午牌时分,娶亲的木辕车却正巧陷于河中央。支书此时正带领社员们在岸上“战天斗地、改造河山”咧!连喊了两次人,支书皆不允。有社员看到鸦头可怜,就要过来帮忙,支书立刻召开现场会,要大家立场坚定,不要松了阶级斗争这根弦。
鸦头噙着泪,脱下棉衣、抱下新被,垫于轮下,与宾朋齐心推车,弄了一身泥水,新人变成了泥人,总算冲出重围。新媳妇也泪眼婆娑,脂粉零落。自此与堂兄结下仇怨,碍于自家出身,只得隐忍着。
俗话说,“兄弟结怨,胜于夙仇”。支书为表明自己与鸦头彻底划清界限,除互不往来外,还把鸦头作为觉悟低、思想落后的典型,大会小会的,重点宣讲。鸦头抬不起头来,常发牢骚说:“什么同祖兄弟,还不如个外姓人呐!”只得带着媳妇,离家去一百多里外的磨山上,采石造磨。
磨山石头呈赭红色,石质粗砺,纹理匀称,自古就是做石磨的好材料。算是为队上跑副业。支书也落得清静,两无害。
岁月迁流,几度春秋易过。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后,支书的威望不再,尴尬下台。由于在台上时整人太多太滥,乡邻们敬而远之,连个谈心说话的人也没有,落寞孤寂。加之在台上时喝酒喝穿了胃,农事不懂,又少气力,庄稼长得细如香葶,生活清苦。
村上人大都盖了楼房,鞭炮一天到晚炸着。支书的家还是十几年前的旧模样,比较之下就有些寒碜。常慨叹今不如昔,兴味索然。
鸦头回乡盖楼房时,看到堂兄愁苦落泊景象,心生悯情,做通了媳妇工作,让他去到自己承包的石材厂守大门。媳妇最初不同意,鸦头就给堂兄出主意,说弟媳妇争礼呐,让堂哥直接找他媳妇去说。支书最初有些为难,抹不下面子,后想了一想,举手往脸上一抓,摔在地下,毅然说:“到这一步了,还要这张老脸干啥!”工人们看着鸦头厂长的面子,对他也很客气,自此安心尽责。也算有了自己的位置,忘了失落感。
日暮时分,总让老伴炒两个小菜,小方桌放在厂门口,就着一瓶老白干,呷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