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越变越暗了,从厚厚的云层里落下来的雨滴也越变越大,淅淅沥沥的雨终于变得稀里哗啦,街边的商铺早早的点上了灯,湿漉漉的上面附着水渍的地面上人来人往,五彩的霓虹灯光打在上面反射出好看的光亮。小闲提着几个不同颜色的透明塑料袋走在小娴身边,塑料袋挂在右手指尖,他的左手撑着伞,伞下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两人肩并肩的走在雨中,走在伞下,没有人开口说话,伞外的世界车来车往,喧嚣到让人头疼,伞内的世界却宁静的让人心安。“噗。”她突然笑出声来。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好开心。”
“开心?”
“你不觉得我们现在的样子很像一对刚刚同居的小情侣么?”
“啊?”
“你这人真是一点不浪漫。”她撇了撇嘴,随即又恢复憧憬的模样,“你知道我小时候最大的理想是什么么?”
“是什么?”
“说出来你会笑我的吧。”
“不会的。”
“不会最好,不过要是想笑也没关系,因为那个心愿本来就很好笑。”她轻声说,“那时候我最大的理想就是成为一个新娘。”
“嗯?”
“很好笑对吧。”她看了他一眼,“明明每个女孩子长大了都一定会变成新娘的啊,只是成为新娘而已,算什么理想呢?”她自嘲的笑了笑,“那时候同学们都笑我,说我不害臊,大人们也觉得像我这样的女孩子长大了一定没有出息。可是呢……”她停下来看着那层以伞沿为起点的仿佛永远不会断掉的水幕,“可是他们从来都不知道也从来都不会问我为什么想要当一个新娘。”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呢?为什么想当一个新娘?”小闲挠了挠头。
“我也不知道。”她轻轻的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到底在憧憬着什么,是想要穿上洁白漂亮的婚纱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只是偶尔会梦见自己和另一个人相识相恋最后一起生活的场景,我们一起上街买菜,一起做饭,一起手牵着手压马路,一起出门旅游。这样平凡无趣的生活居然是我儿时最大的梦想,很好笑吧。”
“为什么好笑?”
“嗯?”
“我觉得很了不起啊,每个人都会有只属于自己的梦想吧。不管是当医生还是作家,或者是新娘,既然是梦想,为什么会觉得好笑呢?”他看着她说,“而且虽然每个女孩都会有变成新娘的一天,可是做一个好新娘也不容易吧。就像是每个学医的人都可能变成医生,可要做一个尽职尽责的好医生也不会那么容易一样。”
“你是第一个。”她轻声说,“第一个对我说‘当一个好新娘是很了不起’的人。”伞外的雨越下越大,雨滴打在屋檐上,打在地面上,打进湖水中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雨势那么凶猛,凶猛的不像春天。
“这雨下得也太大了一点吧。”小闲甩了甩手中的黑色折叠伞,附在伞面的水珠迅速滑动,它们从伞面飞离,打在水泥的楼道口,留下几个大大圆圆的深色斑点,水渍的边缘还在慢慢延伸,妄想占据更大块的领地。小娴提着装有西红柿、鸡蛋和土豆的塑料袋站在电梯前等着电梯下来,也等着那个正在小声埋怨雨下的太大的男孩。
“电梯怎么还没下来?”他拿着还在滴水的雨伞出现在她身边,“我来提吧。”他从她手里接过装着蔬菜和鸡蛋的袋子。
“是不是坏掉了?”
“不知道啊。”
“要不我们别等了吧,反正也就三楼而已,走楼梯吧。”
“好啊。”
楼道里暗暗的,橘黄色的声控灯带不来多少光明。他们上了楼。
进了房间后两人便开始准备晚餐了,和上次一样,小闲负责洗菜和淘米,小娴负责煮饭和做菜。小闲洗好米和菜后就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小娴则继续在厨房忙碌。
他坐在沙发上看着她的背影,粉色围裙的后摆跟着高高束起的马尾辫随菜刀接触砧板的“咚咚”声上下摆动。空气里弥漫着米饭的香味。总有一天自己会真正过上这样的生活吧,帮着她洗菜,和她拌嘴,下雨天帮她撑伞,下雪的时候就和她一起堆雪人……他想的入了神,连她喊他吃饭都没注意到。
“喂!你发什么愣呢?吃饭啦。”
“哦哦。”他慌忙应道,起身向餐桌的方向走去。
“清炒土豆丝,火腿肠炒鸡蛋,这可是你定的菜单。”她努努嘴,“还有一碗西红柿鸡蛋汤,怎么样?我做的还不错吧。”
“嗯,看上去就很好吃。”
“在杂志社的工作还顺利么?”
“还好吧,虽然工作量有一点大,不过毕竟是自己喜欢的工作,倒没怎么觉得累。”
“那就好。”她喝了一口汤,“你写的小说呢?出版社有回复了么?”
“目前还没有。”他嘴里嚼着饭,含糊不清的说,“估计以后也没有回复了,都四个月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当然是继续写啊,写到有人觉得我的书还不错,写到我的书出版,写到我挂掉为止。”
“还挺有毅力。”
“那当然,毕竟是自己选择的路嘛。”碗里的饭已经吃完了,他又添了一碗。
“吃的这么快?”她有些惊讶。
“今天一整天都没吃饭,饿的很。”他夹了一块鸡蛋,“你呢?”
“我什么?”
“你有男朋友了么?”
“哈?问这个干嘛?”
“关心一下你咯。你不是说想要当新娘么?想要当新娘总得有新郎吧。”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是嘛?难道现在不是么?”
“现在……”她有些踌躇,“也是啦。”
“那你有男朋友了么?”
“嗯。”
“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噗~”她被他的问题吓到了,刚喝进去的一口汤全部喷了出来,红色的汤汁呈喷射状从她口中飞出,落在了白色的餐桌上,落在了清炒土豆丝和火腿肠炒鸡蛋上,还落在了小闲的脸上。
“卧槽,你搞什么啊?居然还玩偷袭。”他一边搽脸一边抱怨。
“谁让你突然问那种问题的?”她没好气的说。
“我这不是关心你嘛?”
“操好你自己的心就好,小屁孩!”
“什么叫小屁孩,你不就比我大三岁么?”
“不是就比你大了三岁,是还比你大了三岁。”她放下筷子,“我吃好了,你吃完了记得收拾桌子,我要回房复习了。”
“我去,什么人啊这是,明明是你自己先挑起话题的。”他看着她紧闭的房门小声嘟囔。
紧闭的房门内只有书桌上的粉色台灯散发出微弱光亮,小娴脸朝下的趴在床上,她把头埋在被子里,埋的很深,也埋的很用力,用力到似乎要把床给戳穿。鼻腔内充盈着少女身体的味道,那样鼻子就不会太酸,鼻子不酸就不会流泪。
她有没有男朋友?她当然有男朋友。他是她的高中同学,还是她的青梅竹马,他们一起玩过泥巴,一起抓过蝴蝶,还一起许下过誓言。那时两人都才上幼稚园而已,却也学着电视上看到的情节许下了关于一辈子的诺言,因为从来没有人问过她为什么想要当新娘,所以她也从没告诉别人她想要当谁的新娘。
她不知道还要过多久自己才能忘掉那种一生都只品尝过一次却一直无法忘记的感觉。她依旧能很清晰的记得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拿起电话时的喜悦与不安以及电话接通后的巨大绝望,好像所有的情绪都在那一刻涌进自己的身体,不同的情绪慢慢慢慢的交汇到一起,身体变成了一个人形的容器,容器里面糟糕在发酵。
“我有一件事想对你说。”电话两头的他们几乎是同时说出这句话的。
“你要说什么?”他在电话那端问。
“你猜。”她的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兴奋。
“我猜不出来。”他的语气里弥漫着焦灼的味道,焦灼的味道那么浓,浓到穿过千里的空间从她手里的手机传出。
“你怎么了?”她终于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或者应该说她终于让自己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呼……”他在电话那端吐了一口长气,听的出他内心的纠结。她的手死死的攥着手机,攥到指节发痛,掌心发白。“我们分手吧。”他终于开口了。
“为什么?”她颤抖着问出这句话,其实她也知道这个问题根本毫无意义,可她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好像只要问出了回答,就一定能留下他一样,可是为什么会有为什么?为什么根本就没有回答,所以她无法留下他。
“我们隔的太远了,”他的声音听上去似乎很激动,“我们只有在每年的寒暑假才能见上几面,既然见上一面都那么困难那还谈什么恋爱?天冷了我不能替你加衣,你生病了我也不能守在你身边,无论你遇到了什么都无法和我分享,我们隔的太远了。除了能在电话里让你多注意身体外我什么都做不到,每次知道你出了什么事需要我在你身边陪着你而我却只能在电话这头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安慰话的时候我都会有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我都会感觉特别难受,我们隔的太远了。”
“所以这就是你要和我分手的理由?”她一直都知道他的心早就不在自己身边了,只是她一直不愿相信而已,一直不愿相信这个自己做梦都想要成为她的新娘的男孩已经不可能成为自己的新郎。她不是傻瓜,可她不得不装傻,因为现实过于残酷,胆小的她一直选择逃避,逃避他在电话里偶尔的不耐烦,逃避短信发出后漫长的等待,逃避他早已离开的现实。
“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们隔的太远了。如果我们在一个学校甚至只要我们在一个城市的话或许都不会这样。”他在电话那端说,她终于彻底绝望了,不存半点侥幸的绝望。欺骗!他还在欺骗,欺骗她的同时也欺骗自己。
电话那端的他满头大汗,后背开始隐隐刺痛,就像是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了上面。他知道他背叛了她,他是无耻的背叛者。他爱上了学院的院花,而且爱的疯狂,两人在一起时的那种感觉是和小娴在一起时从来没有体会到的巨大幸福。他觉得自己这辈子能遇见她肯定是因为自己上辈子拯救了全世界,所以他一定要珍惜她,所以他不能也不允许自己有别的女孩,所以他一定要离开小娴。可是离开会变成抛弃,抛弃就等同背叛,他不愿自己背叛,于是巨大的谎言在他的体内发酵,精密的谎言不仅仅只是欺骗别人,更应该变成自己想要的事实,他无数次的告诉自己离开小娴不是因为院花,只是因为两人相距的太远了,都是距离的过错,他没错!这是因为两人的缘分到了,所以上天要拆开他们,院花的出现就是最好的证明,那是上天在告诉他要学会珍惜眼前人。什么叫眼前人?看得到的摸得着的才叫眼前人!看不到摸不着只能每天打电话腻歪的只能叫有缘人!他是被逼无奈的!
“我也是没办法才这样的,都怪我们隔的太远了。”他在心底无数次的对自己说,一直说一直说,一直说到自己开始慢慢相信自己真的是被逼无奈。想要的事实慢慢浮现在眼前,他没有背叛,他也不是背叛者,他只是不愿耽搁小娴而已,不愿让她对一个一年上头也见不到几回的幻象谈未来,她应该认识别的更优秀的男孩,她生病时应该有人照顾她,而不是只听见电话里他的一句多喝热水,下雨天时应该有人为她撑伞,而不是记住他的叮嘱出门要带雨伞,分手是为了她好!他变成一个一心一意对小娴好的人,变成一个宁愿牺牲自己也要她过得幸福的伟大的男人。
他是一个伟大的男人,一直到她的声音从手机听筒里传出来的那一刻为止他都是一个伟大的男人。可当千里之外的她的熟悉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的那一刻自己精心搭建的谎言的城堡就开始崩塌。在绝对的事实面前再如何精密再怎么接近现实的谎言都变得毫无反抗之力,他在心底努力的告诉自己是为了她好,他是一个可以为她牺牲的伟大的人,可他越是这样告诉自己自己猥琐卑鄙的小人嘴脸就变的越发清晰,她的声音听上去那么绝望与无助,这都是拜他所赐,他终于开始心虚,他是可耻的背叛者。
电话两端的两人都不再言语,结局已经浮现,再多的话语也只会愈发显得苍白无力。
手机屏幕亮起又暗下,她挂掉了电话。
她知道他总会离开,却不想会是以这样的方式告别,即便到了最后的离开他也还在欺骗。她慢慢蹲了下去,双手环膝,窗外的天空黑黑的,教学楼窗口散落出的光亮略为刺眼,巨大的悲伤变成洪流,她无依无靠,独自漂浮在悲伤海洋的中央。
她想告诉他却没能告诉他的是,她的保研申请通过了,保研院校就是有他在的学校。
她最终放弃了那个保研名额,选择了考研这条路。她只想继续留在学校,留在没有他的城市就好。
窗外的夜黑的深沉,小闲收拾餐桌的动静从客厅传来。她的头埋的很深,鼻腔内充满了自己的体香,那样鼻子就不会太酸,鼻子不酸就不会流泪,原本应该是这样的,可是眼泪还是会莫名流下,浸湿眼眶周围的床单,然后深色的水渍扩散开来,悲伤变成汪洋,她漂浮在海洋中央,再次无所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