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遍读这本书时,我上高二。这部二十八万四千多字儿的大部头,被当年的我仅用“荒唐”二字浓缩概括,草草将其束之高阁。高考后的暑假,怀着对大学校园里美好爱情的憧憬,我囫囵吞枣地读了第二遍,懵懂的情怀受到了小说“圆满”结尾的极大鼓舞。如今,三年之后再度捧起它,就像跟一个许久未见的老友促膝长谈,我羞赧于曾经自己的幼稚和自大招致的彼此间的误解,而他只是拍拍我的肩,温厚地展开对话,令人不由自主地期待未来的下次再会……
现在,当我开始谈爱情的时候,我谈的便不再是爱情。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这位爱情的绝对信徒,在这本书里,一共有过600多位情人和1缕他穷尽一生所追寻的白月光。他爱她们每一个人:爱罗萨尔巴对他的启蒙;爱奥森西亚·坦桑德尔对性的贪婪;爱拿撒勒的寡妇的难以驯服;爱莱昂娜·卡西尼娅无条件的温存;爱萨拉·诺列加的沧桑熟稔;爱圣牧羊女疯人院中疯女人的纯粹;爱养鸽女的活泼;爱阿美利加·维库尼亚的青春,以及,爱费尔明娜·达萨的全部。
这不单单是一部男人的情感资料馆:说它是一部爱情成分的百科大全,或许更为恰当。我们永远难以触碰到爱情的核心,因为它本身便无解。“你的心,它如果干涸,可以被滋润;它如果空虚,可以被填充;但它不能被轻易交付。”越过热恋时期的障眼法后,爱情将显现出它的真实模样——终于,我们发现,一直以来所痴迷不已的幻影之下那个平平无奇的真相,只得不情愿地承认,凡人的爱情终究是自私的。我们向往的从来不是那个绝对的人,而是构成他身体的90多种化学元素,祛除多巴胺和内啡肽的影响后,有机组合出的那一种或是多种生命特质。两个人在彼此的身上永不餍足地索取自身所渴慕的、对方所携带的的致命吸引,这样的爱情,既不肮脏,也并不高贵,恰如其分。
而婚姻,则是一次强加的买一送一活动。一纸契约,馈赠了另一半我们梦寐以求的优点,也附赠了那些将注定难以被忍受的缺点;向世界宣告了你对他的国王般的主权,同时,像寄生虫一样,慢慢地从身体中啮噬掉你对自己的自由掌控权。“这个世界上从来不缺幸福的寡妇。”当费尔明娜·达萨习惯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在生命中的离席后,她无不快活的说:“如果说我们这些寡妇有什么优势的话,那就是再也没人能对我们发号施令了。”而乌尔比诺医生早在二人世俗的婚姻生活中提供了智慧的源泉:“对于一对恩爱夫妻,最重要的不是幸福,而是稳定。”因为婚姻实在是太经不起推敲——它不是爱情的修道院,更不是爱情的升温炉,顶多算是爱情的保温箱。最不济的情况下,当日常的摩擦碎屑堆积到一定的上限时,一点星火,便能将其付之一炬。
《霍乱时期的爱情》,花费400页的周章,想要向我们传达的信息,便是纯粹的、浑然忘我的爱情无法在现实世界存在,的确相当嘲讽。你仿佛看得到马尔克斯正躲在角落里,朝你狡黠又调皮地窃笑。不过,他仍为读者,也为了自己,在书中留下了一份宝贵的仁慈,和一宗直抵爱情核心的智慧。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被对费尔明娜·达萨疯狂的爱折磨、在向各色女人寻求爱情暂时的庇护而无果的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之后,他得以向他的花冠女神重申他的坚贞,在这个“除了死亡的其他东西仿佛都不值得等待”的年岁,他获得了半个世纪以来梦寐以求的爱情。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经历,与年轻的马尔克斯些许类似。这个结尾,若是用调笑的眼光来审视,不妨将其视作作者为自己的笨拙挽尊。然而,使马尔克斯成为马尔克斯的,也正是这个结尾,是其中他对爱情的某种必然性最为深刻、最为真诚的诠释。
现在,当我谈起爱情的时候,我谈的便从来不是爱情,而是贯彻生命的孤独。
在孤独面前,爱情一向铩羽而归。我们曾以为,在拥有彼此之后,孤独便能被排解,最终却说不清究竟是孤独使爱情更脆弱,还是爱情使孤独更坚固。“正如一对一生中已经互相隐瞒了太多的事情,以致彼此间已经无话可说的夫妻。”两颗从始至终孤独的心,被神圣地呈上爱情的祭坛,一顿混乱而浮躁地相互试探之后,为了寻求爱情的稳定,婚姻的平衡,人们不得为那些危险的话语三缄其口,不得不抹杀、或是藏匿基因中一些蠢蠢欲动的挣扎。这便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与费尔明娜·达萨成为命运宠儿的原因——“他们仿佛一举越过了漫长艰辛的夫妻生活,义无反顾的直达爱情的核心。他们像一对经历了生活磨炼的老夫老妻,在宁静中超越了激情的陷阱,超越了幻想的无情嘲弄和醒悟的海市蜃楼:超越了爱情。”他们成功地超越了爱情中原本必不可少的糟粕,在生命的夕阳时刻,在两个已然从容接受只能同孤独永生相伴的事实的老练的灵魂之中,他们接近了爱情的永恒,用对彼此无法朝夕间便燃尽的好奇,理解,倾慕与陪伴,用对另一半孤独的不越雷池地守护,用这份毫无瑕疵的理想爱情,来向时光俯首称臣,向死亡进行最终的无声宣战。
马尔克斯是最会把玩孤独的人之一。处女作《枯枝败叶》刻画了民族的孤独;《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悲叹了社会的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字里行间已经无法裸露得更为明显的爱情的孤独;集大成者《百年孤独》,则是万物的孤独,常态化的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是我最好的作品,是我发自内心的创作”,马尔克斯这样说。我想,大概是因为他迈出了那一步:尝试着去给一个明明无解的问题一个合理的开脱。它虽然孤独,但不乏明媚。他将爱情剖析得体无完肤,是为了指引人们,不去盲目地信奉爱情,而是学会尊重爱情,继而用难以逃避的狼狈来拥抱爱情,拥抱这个虽然万分诱人、实际存在却是个伪命题的,爱情。
看的太透,太过理性,容易爱无能;太过单纯,偏向感性,则容易爱泛滥。在理性与感性的天平之间,我们时刻摇摆不定,寻找着那个平衡点,渴望通过一己之力来征服爱情,遗憾的是,人们永远无法成为爱情的老师,最终只能落得为爱情的奴隶。不过,安静地做爱情的奴隶,又有什么坏处呢?爱情不会给你任何解答,它也不是任何事物必然的结果,而是一个崎岖的过程。“爱情自有他的起点和终点。”顺应着爱情的发展,享受这个时而甜蜜时而冷酷的过程,才是我们的使命。“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如果有一天,当你惊讶的发现,自己能够在爱情中全身而退时,欣喜过后,恐怕更多的还是莫大的悲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