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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滨散文||天意不可违
老茶农的瓦檐下悬着几只竹筛,山风过处,筛中松果便发出窸窣碎响。他常说:“松籽离枝,是风替树做的拣选。”这朴素的道理,如同山涧潜流,终在人事里显出真章。
城西老裁缝铺的杨师傅,曾收过一名天资卓绝的徒弟。那孩子指尖有灵,针线过处如笔走龙蛇。
杨师傅倾囊相授,连祖传的盘金绣秘法也悉数托出。未料艺成之日,徒弟卷了定制的蜀锦寿衣投奔新主,留给他一铺狼藉与满城讥诮。
杨师傅枯坐三日,最后默默拾起徒弟未完成的青缎马褂——针脚虽工却无魂,金线虽灿却少骨。他拆了重绣,绣针在灯下起落如星子沉浮。
后来这件马褂在博览会上得了头彩,评审盛赞其“朴拙藏大巧”。当记者问及师承,老人只抚着襟上暗纹道:“有些线断了,反倒显出布的本色。”
城南戏班的名角云裳,曾与琴师周先生珠联璧合。周先生指下七弦,能催落海棠花雨。可那年初冬,他忽然携着云裳的妆匣远走南洋,留给她一把断了弦的焦尾琴。
云裳抱琴登台,哑嗓唱完《夜奔》,台下倒彩如冰雹。她闭门三年,再亮相时竟创出“哑韵腔”——无弦乐相和,只以檀板击节,声如裂帛碎玉,反开一代新风。戏迷们方知,当年断弦原是凤凰涅槃前的火种。
最耐寻味的是古董商沈老。他视若拱璧的宋代茶盏被挚友失手粉碎,那人羞愧远遁。
沈老将残片收入锦匣,每逢朔望取出摩挲。十年后他偶遇制陶圣手,以残片为引烧出新盏。
开窑那日,见新盏冰裂纹竟与旧物浑然一体,老陶工惊呼:“天工接骨!”此刻方悟,旧器粉碎非为劫数,实乃天公要成全更圆满的轮回。
杨师傅的铺子今已挂上“非遗”匾额,那件获奖马褂陈列在玻璃柜中,金线在射灯下流淌着迟来的公道。云裳的“哑韵腔”录成唱片,封套印着断弦焦尾琴的剪影。
沈老的新茶盏在博物馆独设一柜,标签写着“破镜重圆盏”。而当年离去的人们,如风卷松籽散落天涯,各自在异土长成歪斜的树。
暮春时节,我见老茶农在檐下筛茶青。山风乍起,筛中老叶翻卷着坠入尘泥,唯余嫩芽在竹隙间簌簌轻颤。
“瞧见没?”老人拈起一枚碧芽,“该走的留不住,该留的吹不走。”此时夕阳正穿过松林,将竹筛的影子拉长在地,仿佛命运之手在人间做的批注。
檐角铁马忽然叮当,余音散入苍茫暮色。原来天意如茶筛,抖落浮尘终见真味;似断弦,无声处反生新声;若碎盏,裂痕里绽出更圆满的轮回。
那些中途退场的身影,不过是岁月长河中的浮沫,他们的离去并非为摧毁,实是为压轴的珍宝腾空舞台。
待山风又起、灯火重明时,你终将看见命运备下的那份厚礼,正端坐时光深处,带着温润如初的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