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编年史(组诗)
1、那年
那时候尘世的水只及我的脚踝
那时候乡村的坟茔高过了村庄的屋顶
洪水冲击后的河滩荒芜一片
先人的尸骨凌乱 埋入泥土
熟透的大地 蚕桑连着稻菽
清晨撑船淘沙
白天清理农田
傍晚做个烧窑汉
鬼火和青春 构成冰冷的田园
村庄黑压压的屋顶
咆哮起来 压向内心
在平原上奔跑 一言不发
风撕裂了又弥合
找不到止息的地方
然后沉寂下来
那时候一个人的沧桑
才刚刚开始
2010.7.14/7.15
2、爷
爷 我用20年的时光恨你
并且在你我都老了的时候原谅你
我们可以做兄弟
可以重新开始
爱我们的母亲如姐妹
而不是打倒在地
而现在我的白发比你的还多
我比你还会发火
有时在院子里怎么也找不到自扎的扫帚
你曾经用巴掌教我怎么拧扫帚上的铁丝
等我们都老了才知道
不管怎么拧都会把我们刮伤
现在你明白了
你再也拿不动扫帚了
我开始报复你
对你好 让你忽然想起那一幕
我们像兄弟一样拥抱在一起
而不是泪流满面
2010.7.15
3、娘
从前你是三代人的母亲
而今你是四代人的祖母
娘矮矮小小只有19岁的肩膀
娘的肩膀起落几个时代
娘今年82岁了
我们都不记得你的生日
你也不记得
庄户人命贱 娘说
娘的话有来历
那年娘过河做农活
船翻了 娘是最后一个被捞上来的
娘说自己命大
还有苦没受
阎王不收
有娘在 家里就有了主心骨
娘做母亲做祖母做成了精
娘的境界大了 慈眉善目
有观音相
2010.7.15
4、玩火
秋天的草高过了房梁
高过少年的头顶
他的内心奔跑着成群的野马
也奔跑着精灵的白狐和雀鸟
奔跑的噪音和涌动一再被雨水击打
有一天少年对奔跑感到厌倦
点一根火柴他看到自己的惶惑已经不能忍受
看到自己的身体日渐膨胀到爆炸的边缘
少年的血在河流里一再涤荡
索性沉溺自己 索性在河流里永不上浮
哪年河流不收编几只水鬼
看来这一次你又叩错了门
拾粪表叔从此一辈子都没听到你一声问候
有时表叔想起来会恨恨地说
真不该救你呢
是啊 你到现在也不知道是自己故意踩进了河流
还是河流诱惑了你
2010.7.15
5、山河
以山上淌下来的雨水
命名一条河流 以村庄
标注平原上的历史
水鸟奔飞的黄昏 摇荡的芦苇
捧着夕阳下陷
带来一个人的黑夜
那时候喝沙船停靠在岸边
船老大们喝完了酒
左舷撒尿 右舷洗碗
有理的河道无理的水道
男人女人们在沙塘里嬉戏
隔着蒸腾的水汽打情骂俏
四叔买来个四川女人从不下水
花衫子在船上漂来荡去
弄得四叔心烦意乱
噗通一声钻进河里
那时候我喜欢蹲在高坎上
那时候我喜欢吹着溜河风
潮湿的水汽慢慢滋长着懵懂的年纪
河岸上的瓜园满地翻滚着成熟的籽粒
那时候河塘里有得是残碎的瓷器
在月光下怎么也拼不出一幅完整的图案
2010.7.20
6、白银
我有很多姊妹 她们都在水边长大
她们叫燕子艳容二丫小红冬梅莲花秀英
我还有很多表姊妹
她们的名字多得数不过来
不是住在河对岸就是住在前后庄
哑巴表妹家在对岸
整天隔河打手势
水流冲散了沙子的城堡
姊妹们流散各地 再也不能聚到一起
有的枕着河流早早地去了
只留下名字 像白银
总在有月亮的河堤上走动
湿漉漉的草叶没过她们的脚踝
草叶轻轻 掀动遥远的气息
“家住山河沿,
雨后穿花鞋……”
2010.7.23
7、许楼村
无数个村庄我只爱这一个
只在这个村子出生
只在这个村子成长
有一户槐木门扇哪怕是鸡叫三遍
也会为我留着热汤热水 留着一张椿木床
有爷有娘 有兄弟姐妹
有自己的星宿 甚至一块现成的墓地
先祖们留着一个怀抱等我归位
不管活着或者死去
在许楼村都有人管着我
管着你的生 管着你的死
管着你的幸福和不幸
管着你的忧伤和快乐
有人管着就有了矛盾
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啊
那么多年了我执意把自己弄得那么孤单
有路不走有门不进
现在走累了 脚底的的行程修改得七零八落
才知道我的家在许楼村
我的爷娘在许楼村
我的兄弟姐妹在许楼村
娘养了一条狗
我希望那条狗就是我 天天看着娘出来进去
娘养了一只兔子
我希望那只兔子就是我 天天吃着娘薅的青草
有时想娘了就叫许楼村
有时想许楼村了就叫声娘
2010.7.23
8、雨与村庄的一次相遇
我看见的泡桐树 枝叶遮掩黑色的屋顶
我看见的村庄 梦不再在雨中飞升
铺天盖地的桐花被雨敲落
泥水里的桐花铺一条紫色的路在村庄里迂回
将二姐不幸的命运打开
但她已经拒绝述说 我们都在厄运的袭击中变得麻木
只是二姐被淹没得更深
现在我们都抽出身来
在村庄黑色的隧道里下滑
亲人们相遇都不相识 只有雨带给我们熟悉的气息
仿佛前生后世都坐在一个屋檐下
仿佛我们都被一场雨搬运
重新做回亲人
2010.7.30
9、村庄之外的村庄
我的村庄永远不是这一个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村庄之外的路上游荡
给我了姓氏的村庄
给了我乳名的村庄
只晃荡在水上 那么多光腚孩子戏水划桨
他们永远长不大 他们都活在自己的天上
荷梗托着的天上 他们有着荷叶的眠床
醒来就在荷叶的天上撕打
因此 他们也会聚集云层 雷电和星火
现在我把手拿开
留下眼泪和云霓
但是那有什么用
我的村庄在天上 我的亲人在水上
我的村庄被荷叶托举着
永远不是现实中的这一座
2010.7.30/7.31
10、如果桃花不开
拒绝抒情 让我回到平原上
在这里没人能轻松地面对一条河流发呆
忙于播种忙于收获
构想是多么奢侈
一不小心就变成一个异类
常常是一个人穿过村庄后面的树林
短暂的湿润和阴凉让我充满了恐惧和惶惑
年轮是陡峭的 在村庄的背面
亲人们死后都没能离开 他们逐渐被安葬在自留地里
将村庄围困
肯定有人感到了压迫
那么多人出逃让村庄成为一只空巢
成为往年的痕迹
如果桃花不开
回来的路就是虚妄的
出去的人摸不到家门
而桃花辜自开着 它们才是村庄的土著
把灿烂和忧伤都挥霍得那么极致
把离去的人变得可有可无
2010.8.4
11、水围里的许楼村
洪水推举了村庄的高度
百年老宅门槛上席卷着白色的泡沫
门板卸下来 运载着来不及成熟的庄稼
家禽和牲畜们登堂入室
这是个多灾多难的夏天
老人们蹲踞在高坎上
许楼村在水上摇晃
记忆由此开始
游木上的大虫有着清凉的目光
每到夜间都把你纠缠
村庄的屋顶漂移电闪雷鸣
村庄的古木被连根拔起
大哥终于从水上回来了
一巴掌拍掉腿上的蚂蝗
我只记得满地乱滚的瓜果
青涩的味道
活着的村庄固守着黑漆漆的屋顶
除了等待毫无办法
幽灵们被大风推送 他们是村庄的神和传说
他们带来了村庄悠远的气息
他们带来的是谎言和灭顶的符咒
2010.8.4/8.5
12、宿命的村庄
搁浅了的村庄
身体里已经是荒芜一片
黑漆漆的村庄伸出冰凉的舌头
那时候院子里有一棵大槐树
坚硬的枝杈带着血痕刮伤了我的目光
那时候的月亮是一只青铜的器皿盛满病菌
宿鸟的鸣叫穿过青铜的月亮
那时候我开始生病
经常喷血 我以为要死了
麦草覆盖的屋顶是柔软的
纷飞的羽毛带动了风
卸掉了身体的重负飘起来
唢呐声是那么刺耳
我又开始喷血
整个世界都是红色的
在黑色的屋顶上铺开
为什么我会睡在屋顶上
枝柯横生的村庄
有一些暗涌是无法理解的
我必须把自己像萝卜一样拔出来
必须像萝卜一样咳血把自己染红
才能平静地叙述村庄和我的命运
村庄有着黑色的屋顶 这是多么重要
山河里的淤泥就是这种颜色
身体里的疼痛不再那么猛烈
2010.8.5/8.6/8.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