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琳/原创(非本人同意不得转载)
1.
母亲身子单薄高挑,一双眼睛总是低低的垂下睫毛,那样子像受了惊吓的小羚羊。她有两条又粗又亮的乌溜溜长辫,走起路来似风中摆动的杨柳梢,谁见了都会情不自禁的多瞄几眼。
那时母亲外婆和只有五六岁的我,惺惺相惜,艰难度日。我幼小的潜意识里,根本想不到这样的家庭也会有难测的风雨,也不觉得它和别的家庭有什么不同,少不更事的我就在这样的浑浑噩噩中挥霍着童年的美好。
三代女人的家庭,像风雨缥缈中的一叶孤舟,载着那些支离破碎的惊恐不安,常常令今天的我也忧思神伤……
那时,最怕母亲把我丢在家中,虽有外婆守在一旁,也说不清何故,我总会抵触她对我疼爱的亲昵举动。她巴巴的抚摸我或拉我入怀,我宁愿泪眼婆娑的等母亲回家,也不想和外婆有亲密的一些触动。
尤其看见外婆纳云吐雾的样子,曾让我一度怀疑,她这么一个女人怎么会是我的外婆呢?可她确实是我的外婆,是那个把我含在嘴里怕化了,捂在手心又怕摔了的外婆。她亦幻亦仙的样子,带着烟草的味儿,我实在不想和她有太多的亲密,只想远远的躲开她。我心中的外婆,应是一个唯唯诺诺声若蜂莺,又颠着三寸金莲的小小女人哦!她自然不知我内心对她的疏离和厌恶,她那双裹缠后又被放大了的脚板,那短短的一头自然卷发,似乎都不是我心中外婆的形象,但她的确就是我的外婆,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我宁愿独自一人对着窗外发呆,也不愿被外婆的烟草气息来环绕。也许我的多愁善感,也就从母亲出门后的那一片空白里日渐形成乃至现在。
为了不离开母亲,那时的我使出了浑身解数,一哭二闹三耍赖,只要母亲不丢下自已,我情愿屁颠屁颠的跟在她身后,走再长的路也不喊一声累。我用尽所有的雕虫小技,目的无他,就是绝不一人呆在家里,外婆的存在我视若虚无。气的她总拿手指直戳我的后脑勺,“小没良心的,害我白疼你一场”!
她若没了那个烟草味儿,也许她就是我亲亲的外婆,但那会要了她的命吧?这注定是我无法亲近她的一个理由,亦如她再疼我也改不了那习惯一样。我不止一次的突发奇想,她一个女人怎么会吸上了烟草呢!
每天早上母亲收拾停当要去上班,我便丢下玩兴正浓的一堆积木,扑在她身后拽住她的长辫耍赖,她不得不躬下身子,我又双手牢牢地勾住她的脖颈,哭着闹着不放手。母亲被我闹的没了法子,许诺中午回家一定给我买小白兔奶糖。
外婆总嗔骂在旁边,不失时宜的数落着我的糗事,她几乎不放过挖苦我的每一次机会,我强势又霸道的外婆哦,好像开刷我就是她无边的乐事。我不会被她扰乱心思,我要的是母亲,才懒的和她计较。
母亲的溜光长辫,儿时自然离不开外婆的精心梳理与呵护。想不到大大裂裂的外婆,内心也被千丝万缕的柔情牵绊着,不然我哪会有这么一个温婉娴静的长辫母亲呢。
我的冥顽不化,实则是在和外婆故意使坏作乱,只有她怒目圆睁,我才会开心一笑,许多好吃的零食果点都是我略施小计,耍赖撒泼的辉煌战果。
我不露声色地又一次取出她的小布花蓝,把一块细碎花布剪成七零八落的怪异形状,最后只用了六小块,躲进屋里飞针走线忙活了大半天,手指戳破了几个小红点,这才缝制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玲珑小沙包。晚饭时我得意忘形地在饭桌前展示,外婆惊的徒声暴喝,原来那是她打算给我做裙子的一块布料,我拙劣的剪技却让它变成了一块百纳布,哈哈,她吹鼻子瞪眼的样子让我开心极了。
外婆圆睁双眼,她喋喋不休的边骂我边催母亲快走,她挟迫我以后再不捣蛋的话,她会找老哈萨给我买奶酪吃。
很快我又忘记了她的斥责,也不稀罕她的那些糖衣炮弹。那年的夏天我出奇的贪上了喝老哈萨的酸奶,一口气会消灭半公斤,外婆又说,我白白用了她买来的那么多酸奶,不光长的没有她女儿(我母亲)耐看,满头的发色也没她女儿好看,我心中有一百个不服气!
“看我女儿那两条辫子又粗又亮!你咋一点不像你妈!”
遇上这么个霸道外婆,真不知道我是该哭还是该笑呢。
那时的我,倚在母亲身边,把玩着她的辫子其乐无穷,拆开了再辫好,就是不让她丢下我出门。这时外婆立马走来拿眼睛瞪着我暴喝:
“不让你妈去上班,你喝西北风吗!快把手松开!”
爱吼你就吼,我才不上她的当!外婆便摇头叹气:
“碎怂,你咋这么猴精呢!”
冤,我的猴精,难道就没有她的遗传因子,她这不是在嘲弄自己?尽管我不喜欢她那套“骂是亲打是爱”的歪瓜裂枣论,可我也实在缺少回敬她一字半语的胆量。
没想到一旁的母亲急了:“妈,再不能说娃娃是猴!叫声猴三年不抬头!都说多少遍了你咋老是猴长猴短的!”
“你娘俩亲,我是外人成不成!”
瞧这母女间的唇枪舌战,从来不分伯仲,没完没了,外婆难堪的赌气出了门,母亲便笑着不再出声,我对着她的背影心花怒放又手舞足蹈。
后来的日子,任我闹它个天翻地覆,外婆果真就没了有关猴的说词,即便我每周要母亲买支铅笔,我再交给班主任说那是自己捡来的,外婆也只有干瞪眼的份。那时我傻的不可理喻,看见班上总有人拾东西上缴,我却没一次中的捡上一块哪怕橡皮擦也行,急中生智就想到了让母亲买了我再拿去上缴,我这小把戏常常让外婆呲牙咧嘴。
外婆搜肠刮肚的又来了新一套的训戒,“鬼精灵”的帽子,被外婆不偏不倚地给我摞上一顶又一顶,我的头顶都快变成了地主头上的尖尖帽了吧!我没变成地富反坏右被大批小斗,实属不幸中的万幸哦。
一任外婆风急雷吼,我抿嘴偷笑,也是巍然不动!不管她和母亲要去哪里,我都意志坚定,始终愿做她们身后的那条小尾巴,想留我在家,还真是门都木有!我宁做一只小小的幽灵,跟在她们身后受尽呵斥,也比呆在家里无尚荣光哦!
千万别说我拽住母亲的辫子,多少有那么点卑劣,我若不出此下策,母亲早就溜之大吉!我讨厌被锁在屋里,那和坐牢没啥区别区。
母亲的辫子在灵动乌溜中成就了母亲年轻时的妩媚动人,它更是我借机出门满足一切贪玩的准筹码,我只想摆脱孤独,抓住它就像抓住了救命的一棵稻草。
常常晃动母亲辫子的间隙我会借机提出无理要求,边哭边闹,母亲一边给我抹泪,一边拥住我拍着我的后背,许下一个又一个的诺言:
“乖女儿,再不走妈要迟到了,这个礼拜日带你去看电影《卖花姑娘》行不行?”
我又阴谋得逞,做梦也在偷偷地乐哈着,那一刻我的世界如万花筒般的绚丽多彩。有庝自己的妈妈,有动心的电影,更有保镖一样的外婆,人生至此复夫何求!
卖花姑娘的电影,让我的眼泪从开始到剧终都一个劲的往下流淌,涕泪横流中我的心伴着那支插曲发愁,天黑了鲜花还没卖出,家里的母亲在病痛中受着煎熬,她啥时才能卖完鲜花回到家中?
我模仿着卖花姑娘,手捧一束束杂草冒充鲜花,边唱边走着朝鲜小女孩的碎步在屋里转圈叫卖。我恨不能把她篮中所有的鲜花,全让母亲买下养在家里,给她好多的钱让她去给妈妈抓药治病。
那些亦苦亦乐的日子,伴我走过懵懂中的许多美好,不知不觉中我的个头又蹿出了一大截。
外婆虽疼爱我,只要看到我为难母亲,她立马挺身护女:“你咋这么难缠!真要人命!”
她哪里知道,我被母亲留在家中的滋味,那种噬心戳骨是多么的可怕,我相信没有哪个孩子愿意让母亲把自己撇在家中。外婆对母亲舔犊情深,我对外婆气冲牛斗。
母亲所在的食品厂,曾是哈县市民独一无二的饼干糕点罐头食品公司。母亲曾因偶然事件开句玩笑,被厂里女工的信口雌黄的反映到厂部,母亲被扣上了反动的罪名,她被抓去五花大绑在批斗会场,外婆说她抱着我在会场外远远的偷偷看抹泪。
那个场景我的记忆模糊又苍白,外婆说几个小将冲上主席台,站在母亲身边一人一边剪掉了母亲心爱的两条大辫,母亲无助地哭叫着,躲闪着,终没抵挡住小将的围攻袭击,母亲引以为傲的两条长辫,瞬间被剪成了落地荒芜的苍凉,美丽的长辫除去后那一眼的不堪,让我在想象中心有余悸,零落的发丝能否控诉得了世间的一切不公!
屈辱和悲愤的日子,如一场未醒的恶梦,母亲好不容易擦干了眼泪,她开始常年戴一顶亲手编织的驼色小帽出进行走,脸上从此阴云密布,更可悲的是她被厂里除名,屋漏偏逢连阴雨,命运似乎变着戏法捉弄着我的母亲。
2.
幼小的我转眼就到了入学年龄,每一个迷蒙的早晨,我睁开眼看见母亲洗漱后对着镜子梳头的样子,那个剪影太美太美。她又长出了浓密的发丝,瀑布一样斜搭在肩头,她仔细梳理的纤丝不乱,又认真地辫成半尺长的麻花辫,她的脸上终于又绽开了如花的笑容,丢掉了那顶土帽子。
她梳头的神态像一位圣女,美妙的晨光透过玻璃窗射进屋里,她坐在桌前梳头的样子,如一帧稀世的油画定格着母亲的倩影。那一刻我才发现母亲原来如此的貌美动人!从此我以母为傲,开口闭口话不离妈。
有次我正妈长妈短的肆情飞扬,一旁的邻家小伙伴红丽大声嘲笑我:
“你妈长,你妈短的好的了不得,咋不说你爸爸!我们都有爸爸,咋不见你爸呢!”
“对呀,我们从没看见你爸!他在哪里”?
那一刻,我有被雷击的懵僵!是啊,她们除了母亲都有一个高大威武的爸爸,我家只有外婆妈妈和我,我的爸爸呢?自己的爸爸呢!难怪我每天下午放学,剧院后总会闪出老哈萨的小土匪儿子,他们堵住我的去路,动手抢我书包里的像皮擦之类的东西。
那天晚上,屈辱让我变成了一头小狼羔,我一头扑在母亲的怀里,狼一样的嚎着哭着:
“我爸爸呢?我有没有爸爸?他在哪?他在哪?”
我的疯癫惊吓了外婆,更吓呆了母亲,那一夜我在外婆和母亲的哭诉中慢慢安静下来,我从六岁小儿几乎一夜穿越到了成人的世界,心在不谙世事的繁杂中疼痛,抽搐。一夜的痛转成莫名的高烧不退,我躺在床上无力去学校上课,爸爸在哪?我怎么没有爸爸?
班主任带着同学来家访,我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像个哑巴一样胡乱比划。外婆抓来一包又一包的草药,那段日子,母亲抱着我守了整整一个月,强悍的外婆也不动声色的只抹泪星子。
一月后我重新回到学校,当我再次被小哈萨堵在剧院旁边路口时,我已没了之前的惊恐,委屈和愤怒让我狠狠地瞪着那几个小土匪,心中的怨恨全都投向他们,我恨的牙痒痒,也只有干瞪眼睛,谁怕谁呀,大不了鱼死网破!
没有爸爸呵护的心殇,远比小哈萨的欺凌更蜇人心骨,我就那么恨意满满地盯着他们,似乎所有的屈辱都来自于他们,也许那一刻我一反常态的强硬姿态出乎了他们的意料,第一次他们竟然看着我狼狈逃去。
原来一个人的强大,并不是因了依仗别人的帮助,而是需要自己内心的成长壮大!世态炎凉无需任何理由去掩盖,弱肉强食才是生存的本来面目。只要离开了那个残缺的家,怕与不怕都得我一人去面对。
爸爸在哪?谁能告诉我?母亲外婆被我纠缠不休,含糊其词的告诉我爸爸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要等我长大他才能回家。渺茫又漫长的一个希望,需要我等待多久?也许我根本分辩不了它的真伪,它也给不了我童年的欢乐。我隐隐觉得母亲和外婆,在我面前开始小心说话,甚至在我的梦中都有她们的窈窃私语,我的伤心遥远又无望,忧伤从此埋入我的心中,生了根,发了芽,忧郁也在弱不禁风中长出了细枝末叶。
儿时的伤痛转眼便成了空气。受母亲的影响,上小学二年级我就吵着留起了小辫,虽然我的发色不及母亲的乌黑闪亮,细细的两条小辫也给了我小小的悸动,甩甩辫子扭个腰,我便是快乐无比的一只丑小鸭!
偎在母亲的胸前,她的手指在轻轻地梳理着我的发辫,她一边抚弄一边絮絮叨叨,我陷入温馨的漩涡里竟然昏昏欲睡,她轻轻辫好我的小辫放在我肩头。我把又细又短的小辫和她又粗又长的辫子相比,总要老气横秋地摇头叹气,母亲便笑着说:“多吃东西才长的快,等你长大了辫子自然又粗又长。”
我梦想着能超越母亲的长辫,左边是外婆夹来的鱼块,右边是母亲的煎蛋,我成了不折不扣的一个小吃货。也许老天又在妒我的侍宠,无论我怎么爆吃贪食,我仍廋骨伶仃,小辫仍没有想象中的速度来赶超母亲的长辫,个头不用说更矮了她大半截。
3.
童年的好梦,可惜我还来不及把它做成母亲那样的美丽长辫,就被无情的现实撞击的一地鸡毛。
因为母亲失去食品厂的工作,一家三口又陷入了捉襟见肘的困地,有热心的市民大妈,便瞄上了正值中年的外婆。
记得有那么几个夜晚,我在迷糊中听见外婆和母亲的谈话,母女两人说到伤心处,两个人都嘤嘤哭了起来,我蜷在母亲的怀里不敢动弹,想不明白好好的她们为何又哭了呢?
终于有一天,外婆带着母亲和我走进一个陌生的人家,那个家里只有一个面露凶相又肥胖的孤身男人,第一眼我的心便往下沉,我悄悄地退后两步却被母亲一把拽住小手。
那以后的每个晚上外婆不再来陪母亲和我,她和那男人睡在一个大房里,有几次我想冲进去拽外婆回来,被母亲死死抱住我不放。
初去的那些晚上,我常常在梦里听见母亲捂着被子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哭声,我不敢追问只在母亲的哭泣中昏昏睡去。我母女蜷缩在隔墙的小屋里,走路也得小心翼翼,就怕弄出了响声遭来斥责,几日后母亲又去了另一家工厂。
转眼又到了冬季,只记得那一年的大雪下的特多,积雪厚的堵住了门口,大家只铲开了一条通道可以行走。午饭后母亲说她的双脚生疼都冻起了大红痘,想买双棉鞋。外婆不肯,母亲急了说自己挣的工资咋就不能给自己买双棉鞋?奶奶说不该花的钱得悠着,母亲撅起了嘴巴,眼泪滴落到地上立马成冰,执意要自己的工资去买棉鞋。
外婆拗不过,一下来了气,扑过去照着母亲的脸面就是一个巴掌,我又被吓哭,急忙钻进母亲怀里,母亲捂着留下外婆指印的脸面,拉起我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外面冰天雪地,我母女该去哪里?
母亲带着我晚上住在厂里的破旧房子里,白天带我进饭馆吃饭,母亲答应老师傅等工资发了再和他结帐,好在老师傅宅心仁厚,才让我母女不致于饿尸天寒地冻的野外。
不记得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我们又回到了外婆的家中。那个男人冷酷的表情吓得我再也不敢抬头,但我始终牵着母亲的手站在母亲身边,我咬紧嘴唇发誓不主动和他说一句话!他开口闭口露出的那颗银色假牙,常常令我见了就想呕吐。他厚着脸面让我喊他爷爷,记忆中我的外公高大又挺拔,不知比他要慈祥多少倍,“爷爷”这样的昵称他怎配!我终于有了报复他的快意感,爷爷,做他的白日梦吧。
如果说我懒得去喊他一声爷爷,在当时还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忤逆,后来的变故却让我这一生也无法去原谅他。
4.
就在某天夜里,我被尖叫的哭声惊醒,只见母亲惊慌失措地捂着被子哭喊,床前站着这个只穿了背心内裤的老男人,唾沫四溅地指着母亲破口大骂,我吓的哇哇哇大哭。
外婆闻讯急忙赶来,母亲扑过去声冲着外婆又哭又喊:
“妈妈,他不是人!他,他站在床边往我的被子上撒尿尿!”
外婆震惊,到愤怒,骂着畜牲,便扑上去又哭又撕打,那男人抓住外婆的短发挥拳猛击,外婆的下巴,肩膀上,浑身都留下他撒野的青话紫伤痕。母亲情急中溜下床,抓起门后的扫把拚了命地扑打那男人。
母亲和外婆,两人合在一起也根本不是男人的对手,他用一只手扯住母亲的长辫缠在手背,像拎只小羊一样,把母亲拖前拽后。又用另一只手扣住外婆的手腕,把她们娘俩从这头拖到那屋,嘴里骂着难以入耳的下流话语。
我被吓呆,凄厉的哭喊声划破了夜空,终于惊动了左邻右舍,他们闻讯赶来,外婆和母亲才得以挣脱魔爪。
外婆和他,从此打打闹闹战斗不休。他们由最初的吵闹到外婆头破血流,外婆开始离家出走的反抗。母亲忍无可忍,索性带上我离开了这个人间地狱,我和母亲在好心人的帮助下被安置在厂里的单身宿舍。
从此,我们母女的小窝常常成了外婆的避难所。但这也非她的久留之地,那个男人经常一路追寻到我家撒野逞凶,外婆忍无可忍提出离婚,招来的又是一次比一次更狠毒的暴打。那些没了外婆相守的漫漫长夜,我和母亲缩在黑暗之中,泪脸伴着凄风苦雨,胆战心惊中最怕夜半突然而响的敲门声。
我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的长辫被老男人肆虐缠绕,看着外婆的自然卷发被撕扯的像落单的羽毛,我只能傻子一样地看着。那种痛,曾纠缠在我无数的梦中,让我欲哭无泪,欲罢不能,我甚至恨外婆,为何要撇下我母女跟上那么一个歹人!
母亲的麻花长辫,给了我无限快乐无尚任性的同时,也把这些支离破碎,被人欺凌的屈辱画面深深地烙进了我的脑海。原来女人的发辫不只让女人风光美丽,它也会是施暴者顺手牵制对方的助纣工具,我对自己羡慕的母亲长辫在那一刻有了动摇。事实上也许母亲没有长辫也难逃命运的舛变,外婆的短发不也常常生活在家有暴男的恐惧之中吗?
每一次抹去眼泪,母亲仍会收拾利落去上班,她会对着那一方碗口大的镜子,梳理那如瀑长发,再认真地结成长辫。
之后她又让我坐上小凳,开始为我梳头结辫,最后亲亲我的小脸,这才千叮嘱万吩咐地把我锁在屋里出了门。我踮起脚尖,在火柴盒那么小的门玻璃中盯着母亲远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才坐回桌边,那套《智取威虎山》的积木,便成了我亲密无间的唯一伙伴。
后来有好心人给外婆指出了一条化解矛盾的方法,让外婆抱养一个孩子也许会缓和夫妻关系,就这样外婆领养了一男孩,取名贾旦。有了孩子的男人仍然狗改不了吃屎,大家的善意在他的眼里仍是粪土一抔!恶习未改他一如从前,外婆仍是他活动筋骨,强身壮体的一具练身沙袋。
逃不脱魔爪的外婆虽几经挣扎,身心一次又一次的被摧残煎熬。外婆侍机反抗,偷偷跑回娘家山城,被男人几千里外一路狂追至娘家,令外婆颜面扫地,最终不得不被他押回哈县。受尽屈辱的外婆守着那个日渐长大的养子,只好逆来顺受。
欣喜贾旦温顺孝敬,外婆也算苦尽甘来,如今她已近九旬,除了耳背对那个男人仍是改不了逆来顺受,这对半路怨家至今仍火药味儿浓浓,好在曾经霸道的凶悍的男人,如今也佝偻着腰腿百病缠身,他是否会在日暮西山的今天,为自己当年的作为有所悔悟?
我做梦也没想到,刚强大半生忍辱负重的外婆,也不得不把委屈咽进肚里。原来一个女人再怎么强硬冷漠,只是一种撑起家庭重担的坚毅表象,她仍需温暖,也有依赖相助,才不致流离漂泊东躲西藏,谁是她可倚傍的那个肩膀?母亲?贾旦?不争气的泪水,又一次迷糊了我的双眼。
那次事故后,母亲和我便不再踏入外婆家门半步,私底下外婆常常来看母亲和我,我开始担忧外婆的安危,每次看她离去的背影,酸楚便涌上心头。
5.
多年后,我跟着父亲回到老家,上小学又看到电影《英雄儿女》里的王芳,我惊喜的发现她不仅像极了母亲,更有两条乌溜光亮的麻花辫子,那双传神的大眼睛简直就是我母亲的传神瞳眸。
有《英雄儿女》放映的地方,我宁可不吃晚饭也要赶去看它,看那个很像母亲的王芳,看她那两条灵动的麻花辫。看着她,我竟有和母亲再次相依相偎的恍惚迷离。
我可怜的母亲,我强悍又孤单的外婆,我要怎么追寻,我才能再次抚弄把玩母亲的那对麻花辫子?
几十年后再见母亲,她那结满沉甸岁月的两只麻花辫子,已然被岁月侵吞掠夺,及腰长辫被斑白稀疏的老年短发取而代之,母亲似乎苍老了几十岁,曾经的娇美妩媚已消失的了无踪迹。
四目痴痴对望中,我的眼里是熟悉又陌生的佝偻老母,她痴呆的眼神似乎也在寻找着当年那个拽住她大辫的刁蛮女儿。
岁月真是一把无情的利刃,它给得了你青春,也可绝决地斩断一切属于你的娇俏容颜。女人的风华绝伦,更少不了那一抹的长发飘逸,它是所有女人自信傲骄的源泉。
几十年后,我的内心深处的母亲仍是她年轻时俊美的模样,仍是那个留着长辫的俏俏女子。她无数次地走进我的梦里,搂着我唏嘘着阶前旧事,今天我才深知,为什么母亲的辫子那么光滑漂亮,因为它在风霜雪雨中长成,它更是一个女人用苦难和辛酸编织而成。
我多想再次扑在她的肩头,晃动那两条诱人的麻花辫,依着它撒娇,依着它要挟,争执那些小女儿特有的恩宠。今天的我,该去哪里追回属于自己的温馨时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