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梅说,她要回老家结婚了,后半生应该不会再来北京。
她说,这里就像她的一个梦,五彩斑斓的外表,其实里面早已支离破碎。她一松开手,这个梦哗的一下就碎了。
我去机场送她,还是忍不住流下眼泪,问她是不是真的就不再回来了。她抱着我,看不到什么表情,对我说可以去云南找她。
我不停地刷新着梅梅的朋友圈,除了一句“永别”再没有多余的消息。朋友们纷纷在下面留言“珍重”,而我却希望梅梅能忘掉这里。
一个女人该有多狠心,才能抛弃曾经的欢乐,一朝远走高飞;一个地方该有多痛心,才能让人大彻大悟,此生不再涉足。
不管怎么说,梅梅是对的,她的后半生不应该困在这里,过去已经成为过去,逝者已逝,生者至少还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
洛枫也希望她是幸福的吧。
九月,梅梅在朋友圈发了一组自己的婚纱照。她穿着婚纱,去了丽江古城,去了苍山洱海,去了香格里拉,还有西双版纳,照片上的那个男人应该很爱她。
我记得洛枫的房里也挂着一张云南的地图,那是梅梅买的。她虽然是云南姑娘,但是来北京之前从未出过昆明,她说她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个人能陪着她走遍云南的山山水水。
洛枫每次发工资,他都会抱着梅梅在地图上圈圈画画,他开心地告诉她,攒下这些钱,就能去丽江了,再攒下这些钱,就能去洱海了。他愿意陪着她,等钱攒够了,他就牵着她,走她想走的山山水水。
我们在帮忙整理洛枫的遗物时,在他床下找到了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显然是留给梅梅的。一张存折,一枚戒指,还有一幅手绘的云南旅游地图。
梅梅把存折给了洛枫父母。她把戒指轻轻戴在无名指上,刚好合适,洛枫父母劝她留着,她取了下来,执意要退掉。至于那幅地图,梅梅说,人都不在了,留着也没用了,烧了吧。
洛枫留给梅梅的,她一件也没要,洛枫妈妈抱着她哭:傻孩子,是我们家洛枫对不住你啊。
梅梅没有哭,她在北京待了三年才打算回云南,洛枫不在了,但她还是经常去看望洛枫父母,她说,她要为洛枫守孝三年。
金秋十月,梅梅的婚礼如期举行。在有“高原明珠”之称的滇池之畔,那个男人给这场婚礼的主题定为“秋天的约定”。约定?谁与谁的约定呢?曾经,洛枫和梅梅也算有一个美好的约定吧。
梅梅的朋友圈晒了一张左手遮着脸,无名指戴着婚戒的照片,她笑的很开心,脸上洋溢着婚姻的幸福。
曾经想象过很多次梅梅和洛枫的婚礼,我还可能是伴娘之一,如今,她在异地大婚,新郎不是洛枫,我不知道我给她发的祝福是不是真心的。
那一年我刚来北京,在一家私企干文案,还高攀不上“五险一金”。北京买房难,租房更难,我四处找房,最后遇见了同在北京打拼的梅梅和洛枫,顺理成章做了房友。
两室一厅的小房子,小厨房属于他们,梅梅做菜的手艺好,他们就像小两口一样,上下班都在家自己做饭,我也总是厚脸皮过去蹭饭。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个大灯泡,后来梅梅打趣说,这屋子里就像爸爸妈妈带着个傻姑娘。
工作一年之后,我跳槽进了一家国企,工资待遇都比原来好很多。也本来可以换一间更好的房子,因为我舍不得梅梅和洛枫,依旧每天起早贪黑往来大半个北京城。
有次我加班回家,梅梅一个劲的给我显摆新裙子,一件白色连体裙,花了洛枫半个月的工资。我打趣她,明天就和洛枫领证吧,这白裙子就当是婚纱了。洛枫很配合,趁机拿出个易拉罐扣儿,单膝跪地,一脸认真求婚的模样。
我在旁边清了清嗓子,洛枫同志,你愿意娶梅梅小姐为妻么?爱她、忠诚于她,无论她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
洛枫有点等不急,一把抱起梅梅,大喊“我愿意”。那晚,我出份子钱开了瓶红酒,三个平时滴酒不沾的三好青年喝得面红耳赤。洛枫借着酒劲问梅梅,云南我陪你去,孩子你给我生,好不好?
梅梅仰着红彤彤的脸,生孩子太疼了,我才不要给你生孩子。
洛枫手一挥,太疼了就不生了,生个孩子疼了梅梅,划不来。
烛光掩映里,我看着他们两互相贫嘴,如果爱情就这样简简单单该多好,不要太多的甜言蜜语,不要太多的海誓山盟,我说一句话,你还能回我一句,就足够了。
一年后,梅梅难产,在产房里折腾了五个多小时,所幸最后大人和孩子都保住了。
后来我打电话过去问她,生孩子到底疼不疼啊?
她跟我说,当时在产房里很吵,模模糊糊听到有人说“保不住了,出血太多了”,她以为这次要带着孩子去见洛枫了,几度昏迷,到最后眼睛实在睁不开了。
她感觉到洛枫来了,洛枫要带她走了。她说她又梦到了那个车站,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她蹲在地上哭,为什么还是这里,为什么洛枫没有来,你走了就算了,你留下我一个人就算了,为什么不让我忘掉你,你怎么还忍心让我一遍遍回忆我不想回忆的东西,洛枫你好狠的心啊。
我们是在洛枫出事的当天晚上知道消息的,洛枫父母连夜赶过去了。梅梅不敢去,她说,洛枫说好让我在北京等他回来的,我不走,我要等他回来找我。
事故现场一片废墟,洛枫父母赶过去认尸之后,洛枫的遗体就在当地火化了。梅梅没有见到洛枫最后一面,火化是她同意的,她说要把一切都停在最后她送他出门的那一刻,他说他一定回来,她就相信他一定回来。
一周后,洛枫父母带着洛枫的骨灰回京,我陪着梅梅去车站接洛枫回家。我们买了站台票,列车门开的那一刻,洛枫妈妈捧着洛枫的骨灰盒,梅梅一把抱住她,两个人在车站嚎啕大哭。所有人都看明白了这个场景,没有人阻挡也没有人安慰,也许这一刻,哭是这两个女人最好的解放。
梅梅说梦里车门开的那一刻,她以为还是触目惊心的那一幕,她以为这会像个梦魇陪她一辈子。门开之后,出来的是洛枫,居然是活生生的洛枫。
这究竟是谁在同谁开的玩笑啊,梅梅说,明知是梦,却不敢伸手,如果不是梦该多好啊,如果洛枫的死只是她的一个噩梦该有多好啊。
直到洛枫轻轻的朝她喊了一声“梅梅”,她站起来,跑过去伸手想抱抱他,一伸手,是空的,原来一切都是空的,洛枫是空的,自己也是空的。
梅梅说,那一刻,她觉得她应该是到天堂了,有洛枫的天堂。人死了原来能得到这么多眷顾啊,活着太累了,怪不得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求死,死了才能见到自己想见的人。
梦里,洛枫开口对梅梅说,傻姑娘,疼就不生孩子了,我带你回家吧。
回家,回家好啊,不生孩子了,洛枫也不离开了,梅梅说,她那一刻觉得天堂真好。
她还是想,他能像平常一样,牵着她,下班之后带她散散步,她不用背包不用看手机,她就跟着他,他走一步她跟一步,就随着时间慢慢走,永远也不停下。
梅梅说,她还能记得梦里洛枫笑的样子,她真的舍不得醒来。她说她是在梦里听到孩子的哭声的,她睁开眼,还在白花花的产房里,没有洛枫,身边紧紧握着自己手的是老公。母子平安,她听到老公对她说“辛苦你了”。
三年后,梅梅打破自己的誓言,带着老公和儿子来北京了,参加我的婚礼。
我握着梅梅的手,笑着说,你终于回来了。
梅梅望着窗外,说,我是带洛枫回来的。
小不点跑到梅梅身边,仰着头问她,妈妈,你喊我干什么?
梅梅摸摸他的头,洛枫乖,让阿姨给你讲讲妈妈以前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