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妖冶地翻飞,背景华丽。尖厉的叫声刺破中天,窈窕美女,回首倾城,发髻上的珠钗一步一摇。
<一>
何府后院池中已浮起大片红红白白的荷花,清晨的阳光疏疏落落,将池子映的明晃晃的。
清水敷面、涂胭脂、点花黄、理云鬓、拈一枚红珠乌银钗,细碎的阳光隔着纱窗洒落在菱花镜上。
“烟儿,我们去后院走走。”手中绢扇轻摇,身形已没出门外。
一袭轻纱罗裙还是难耐炎热,快步走到树荫下的藤椅上坐了下来。烟儿摇着扇子,我才感觉凉快了些。手中的丝帕落到地上,于是弯腰去捡,待到坐稳时,眼前站一少年。着藕色袍子,束石青色腰带,神情淡漠,我起身,款款施礼。
“你就是我爹前几天新纳的小妾?”声音微冷。
抬头凝视他的眼,我不卑不亢地说到“正是。”,鬓角间珠钗上泛起清冷的光泽投影在他脸上,明暗分明。
他一怔,眼中略带笑意,“你可以叫我何熙”,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晌午,漫天的阳光流淌在花架上,光影散落的有些斑驳,笼中画眉清脆地鸣叫,那知了也似附和般有一搭没一搭地鸣着。屋内,纱缦垂地,一缕缕檀香从铜鹤香鼎细长的啄尖吐出,袅娜盘旋。琵琶声便在这样祥和的气息中摇曳浅回。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歌喉曼妙,清流婉转。
“娘,这曲子真好听,叫什么名字?”小女孩侧过头,眯起眼睛,鸢尾紫的衣裙把小脸衬得更加精致。身着红色华服,姿容清丽的女子一下下拨弄着琴弦,朱唇轻启“叫《长相思》”。
耳边传来突兀而凄厉的喊叫声。十年前,重阳节,是夜。一伙强盗杀入安府,掠走城中第一美女安夫人,杀尽全府上下近百人。血光汹汹绵延,一把火,繁盛几世的安府就此变成一堆灰烬。那夜,火光冲天,在城中上空涅槃如凤凰。幼小的我藏在院子靠树边的石桌下,看到一个人扯下脸上蒙着的黑纱,抱起我娘,恣意狂笑。然后画面就像琉璃一样破碎,火花从缝隙间迸裂出来。“啊——”我从噩梦中醒来,身上只有汗,月光下光滑的皮肤上浮出的汗珠,像露水般冰冷。
辗转榻上,终不成寐。
西墙边搭架上的牵牛花开了,气势凛冽。牵牛花一向就如此,开也到荼蘼,败也到荼蘼。院内寂静,想着这样的静,瞬间也就不见了。
坐在藤椅上,手中细细的金针在纯白的丝缎上游走,一朵芍药花便绚烂绽放,亮盈盈的丝线流光溢彩。自那天在后院见到何熙后,就喜欢来这里,一坐便是整个下午。是等待,抑或是别的什么。
“二太太。”听到身边摇扇的烟儿在请安,心思便收了回来,簌然起身。
“洛欢妹妹生得好一双巧手。”还未等我请安,便兀自拿起我手中的丝缎来。
“二太太过奖了,我也是闲来无事,随性而已。”
“妹妹真会说话。”她嗤笑一声,“你才来何府不久,我带你到处转转,如何?”
我不知她是否别有用心,但不想扫兴,便应了她。
“知道吗?曾经有一个长得美艳绝伦的女人住在这里。”二太太纤指指着一处高阁,眼神渐渐变得迷离,她不管我眼中的惊慌,继续说着“她是老爷抢来的,突然有一天夜里,就不知怎的投湖自尽了……”
“可惜,太可惜了。”她喃喃到。我感到她的语气中有不甘,也有诅咒。两眼灼热,强忍住心中难过哦,我知道那是我娘亲,复仇的决心变得更加坚决了。
“妹妹你这是怎么了?”二太太转身看着木然的我。
“二太太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么多?”我面无表情地问道。
二太太脸上带着单薄的笑意,“因为你长得像她,很像……”
那湾湖水宛如镜子,折射出夕阳的余晖,蜇痛了双眼。
“二太太,我们到上房去吧,时候不早了。”我催促着,不想在饭桌上看到老夫人阴狠的眼神。自从何老爷把装作病倒躺在他府门口的我带进府里,我便时时如履薄冰,伺机报仇。
上房内灯火通明,透过镂空花纹窗格看到几个丫鬟还在饭桌旁忙碌着,于是先和二太太早早候在门外。一会儿,大太太搀着老夫人过来,便上前清了安,我看到老夫人眼中的不屑和大太太小人得志的神气,不由得厌恶起来。
“嗯,都进去吧。”老夫人言语间不带任何感情。
硕大的赤金盘里盛一只黄焖羊羔,周围是一圈盛着珍馐佳肴渐次排开的青纹瓷盘。何老爷坐在老夫人身边说着话,其他人都各怀心事的低头吃饭,夹菜的时候,看到何熙灼灼的目光,赶忙埋头不再理会。
“熙,熙……”我轻声唤着,他的脸近在咫尺,气息如兰,伸出手去触摸,可指尖刚一触及,就像水面一样荡起层层波纹。熙。心里一急,便醒了。烛火跳跃着,我伏在案头,手里紧紧攥着那块绣了芍药的丝缎。烟儿端了一盅银耳燕窝进来,放在桌上。热气氤氲,隔断了我的视线。
再见何熙,已是次日傍晚。云淡风轻,何熙立于风中,衣裾在风中如翻滚不息的云,薄唇上挂着浅浅的笑。从他身边走过,目不斜视。“洛欢。”他唤我,声音纯净的不夹杂任何东西。
心中不禁酸楚,我怎么会喜欢上他?如若我不是他父亲的小妾,他亦不的我仇人的儿子,那将会的怎样的结局?我顿足,他将一枚玉牌放入我手中,温润的触感。“带着这个,祛邪的。”玉牌上刻着一只鼓睛狮鼻大口的独角兽,周边刻的字体扭曲,妖娆,不容分辩。
怔怔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二>
盛夏。
这时节,屋内早已变得燥热。放下手中书卷,踱步到后院,池中繁花,颜色如玉,恰好碰到父亲前几天才纳的小妾。早就在仆人们的片言碎语中听说她绝世倾城,今日一见,果然是万里挑一的佳人。但是见到她抬头时目光中似有若无的隐忍时,眼中不经意间便有疼痛,彻心彻骨。
华灯初上,屋内烛光下我的影静默着,拿起狼毛秋毫,蘸上素香的墨,在宣纸上写字:“洛欢,洛欢……”。似在模仿前朝书法名家遗墨,却字字力透纸背。
那晚家宴,她侧髻的犀角发钗,衔着长长的流苏坠子,在灯火映彻下,摇曳出通明冰冷的光,她躲闪的眼神隔绝了我对她的温情。
进了,进了。洛欢在秋千上朝我笑,剪冰裁玉的笑颜在身前升起又落下。我听见她轻轻唤我:“熙,熙。”她松开手,从秋千上晃晃悠悠地坠下,我伸手去接,却是一捧落花。再也见不到洛欢,我可以感觉到那一点心痛如冰裂在不经意的戳碰下,无边扩散。
傍晚,见到洛欢,她脸色发青,扯下身上那块刻兽玉牌,叫住了她,她神情还是一成不变的疏离。我捉住她的手,一双皓腕覆着一截月白色罗袖,精致而清秀的碎花疏密有致的铺陈于袖口,把玉牌放入她手中,方碰上她的眼睛,我不由心中慌张。终于,她留给我一个冷漠的背影。我低头看到地上有块丝帕,俯身捡起,白底石榴红的芍药,边上用细细的金丝线廓着。
<三>
时光荏苒,一晃大半年已过去。春日迟迟,纱窗中透过的微光拂在妆台上。
二太太端坐在镜前,我手执篦梳,将她三分之一的发丝分出来,挽一个摇摇欲坠的髻,一对寸把长的镶玛瑙钗从乌黑水滑的发脚直垂下来。待我把篦梳放到妆台上,二太太说到:“洛欢,我想送你一样东西。”。
盒子里装的是一只羊脂玉手镯,有血色的丝状纹理。“戴上吧,我有一对的。”
我欢喜的接下戴到空荡的手腕上。
“二太太,三太太,老夫人叫你们去上房。”烟儿进门就嚷着:“听说老爷又纳了一个……”还没待她说完我就瞪了一眼,烟儿识相的闭了嘴,都怪我平时放任着她,才这么口无遮拦、冒冒失失的。
二太太惊惶的看着我,我神色平静,甚至冷漠。“二太太,我们走吧。”
进了上房,大太太端坐在太师椅上,手里绞着一块帕子。她脸上看似娴静,眼神却浮躁不安。你也会被丈夫这样不动声色的欺凌,我心想着,唇边便有了小小的弧度。那笑,也是冷涩的。
坐在椅子上,我不多言语,双目适时流转。离汐站在何老爷身后。一身烟银色牡丹刺绣小袄,配以桃红色宽摆长裙,身影出落的一片袅娜,繁星微点的眸,濯濯光华。离汐走上前来,向我和二太太施礼,声音亦是百般娇媚:“见过二位姐姐。”
“离汐真是艳丽的让人羡慕。”我乘机赞道。
离汐不语,眼帘垂了下去,红晕却飞上面颊。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探过来,我伸手握住。
二太太挪了挪身子,“老夫人,妾身近来身体不舒服,想早点回去。”
“洛欢,你送她回房吧。”老夫人些许不悦地说到。
踩着干枯的草,渐行渐远。我和二太太站在湖边,一团黑影掠过,撞得树枝猛然一颤。
二太太惊到:“这是——”
“是乌鸦,太太你听那乌鸦的叫声,真是凄凉极了。”
“啊——”我回头,看到二太太一脸惊愕和恐慌,她指着湖中疯狂的叫喊“不要过来!不要……”便晕了过去。
我叫丫鬟们把她送回房去,不知道她见到什么变得那么惊慌,这背后是否有不为人知的秘密,我无从知晓。
暮春时节,琉璃圆瓶中用热水泡着去年采摘下来晒干的茉莉花,香气撩人。在烛光下反复摸搓着那枚玉牌,终至莞尔。
侧卧在榻上,门吱呀一声开了,紧接着听到有人进来,步履凌乱,走至榻前拉开碧纱罗帐。我知道是何老爷,他俯下来紧拥着我,喷着酒气唤着我娘的名字:“欣儿……”。我装作熟睡,置之不理,风声被深掩的帘帷挡在了月色中。
一夜未眠,看着天边的亮光一点点渗透进纱帐中来,便起身梳洗。院外有人在奔走,有人在惊呼。烟儿破门而入,大声喊着:“老爷,三太太,不好了,少爷他……”
“他怎么了?”手中的玉簪落到地上,摔成两段。
“少爷投湖了!”烟儿掩饰不住声音的颤抖。
“什么?快!在哪里?”何老爷像得了失心疯般狂喊。
“在锦湖边。”烟儿全身瑟瑟发抖。
赶到锦湖边,何熙躺在岸上,容颜像是刻了画般僵硬。眼睛睁着,漆黑的眸子空洞洞的。老夫人她们都赶到了,趴在何熙身侧号哭着。我心底是茫然的害怕,只觉周遭的空气是那么沉重,庞大的如石块,压在心口无法动弹。手中的玉牌捏的很紧,硬生生地把手心硌烂了。
<四>
大半年来,爹几次跟我说过提亲的事,都被我婉言拒绝。
看着那些落花中闪过洛欢的身影,眼神就变得仓皇起来。贪恋她轻浅的笑颜,绣着暗色繁花茂枝的袖口,我伸出手,朝空中虚无的握一下,再握一下。
爹进了落薇阁许久未出,心像被刺戳穿了般痛,只能在锦湖边借酒来抵御那撕心裂肺的侵蚀。
酒酣以往,或歌或哭。甘甜的空气中分明有琵琶声传来,珠圆玉润的音律跃出琴弦。锦湖的水像海潮般退去,湖心的巨石上站着一个芳华绝代的女子,半抱琵琶,指尖泻出一段行云流水的古曲。
“欣姨,您?”深思仿佛退回小时候,欣姨弹《长相思》时我躲在蔷薇花架后面偷听,窃窃地欢喜着。欣姨是知道的,于是叫我坐在她身旁听她弹唱。
“熙儿,来,过来。”我慢慢走近,她的裙裾在风中猎猎作响,冰凉的湖水一点一点将我淹没,我清晰的感觉着魂魄渐渐流失。
洛欢,我将离你一远再远。
<五>
何熙新丧,全府一片缟素。
落薇阁里,雨过天青色的纱帐一层一层。我侧卧在榻上,怀中紧紧抱着青玉枕。
窗外的花开的很疯狂,雪白、酒黄、火红,有些耀眼,枝枝蔓蔓,绕得如同心事一样纷乱。看着地上飘落的花瓣,竟是那么触目惊心。
从榻上起身,端起烟儿放好的茶盘走出门去。裙角随着脚步拖拖绊绊,一步步踏在潮湿的青色石子路上,鞋底都被浸湿了。
我探手入袖,那小小的,坚硬的一方药石,牵扯着我的五脏六腑。这块毒石,是我进何府前就带在身上的。还清楚地记得买药人如是说:“这是通石,这种石类的毒性,要靠热的汤或茶来刺激。也唯有热的汤水,才能掩盖通石粉末的涩味,毒性发作强烈,中毒者胸闷、气竭、七窍流血而亡,姑娘使用时要慎重啊。”
用茜草精心染过的指甲在隔夜看来,竟有些破落不堪的凄怆。通石磨成了细微的粉末,嵌在指甲中。雪白的手,艳红的指甲盖是光滑圆润的,微微向下弯曲着,包覆着。
我走进何老爷的书房,“老爷,洛欢给您泡了壶雨前龙井来。”我将茶盘放到桌上。
“嗯,好。”何老爷应承着,放下手中的书卷。他还沉浸在丧子的伤痛里,身形越显佝偻。
“老爷请放宽心,妾身明白你心中苦痛。”把一只倒扣的青花瓷碗翻过来,茶水汩汩倒出。瞥见他复又拿起书卷来,似在思索什么。
“老爷,喝完茶,妾身可否陪您出去走走?”说着,一面却顺势以拇指,食指和中指拈起碗来,那温热的气息旋即蒸热了我的手指。什么也来不及想,冷静的将中指往下一移,让那温热的液体没过我的指甲……
“是该出去走一下了。”他从我手中接过茶呡了一口。
“已经很久没喝雨前龙井了,还是你有心。”说罢,便一饮而尽。
“”,茶碗落到地上,何老爷不可置信的看着我,嘴角流出殷红粘稠的血液。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的面目因痛苦而狰狞。
“十年前,你杀我全家,抢走我娘亲。有今日是你的报应!”我狠狠地啐了一口。
“你……你是欣儿的女儿?你真……的是?”他的目光开始涣散。
“是又如何?”
“你娘今生爱的是我,你爹……禽兽不如,是他,是他杀了你娘全家,抢去你娘……逼她成亲的……”
“我不信,不可能!我爹很爱我娘亲。”我嘶喊着,泪已决堤。
而何老爷沉沉地闭上了双眼。
二太太房里传来尖叫声和镜子碎裂的声音,我关上书房门,匆忙出去。一进二太太的房门,便看到她坐在地上,空洞的目光充满绝望。我看到满地的镜子照出我破碎的容颜,慌乱不能自已。
“洛欢,我刚才杀了离汐,她看我的眼神那么怨,那么怨……还有,你知道的,她叫苏欣,当年被老爷宠爱至极,我心生嫉妒。在一个夏夜,给她送去一晚酸梅汤,谁都不知道,我熬了夹竹桃的茎叶进去。我知道它有麻痹神经的作用,苏欣喝了以后,全身绵软,我狠下心把她丢到窗外的锦湖中去,造成自杀的假象。”。她顿了顿,“洛欢,我该怎么办,我看到她们俩来找我……”。
“我就是苏欣的女儿!”我抓住她的肩膀,咆哮着:“你为什么要杀害我娘,你知道我找她找的多苦吗?你为什么那么狠心?”
二太太挣脱我的手,叫喊着:“报应啊,我的报应来了……”她疯了。把屏风,帘子全部点着,跳进火海。我听到她凄厉的笑声,一声高过一声。她是爱何老爷的,只因爱的绝望,才如此不择手段。
恍惚中,我看见娘亲水墨画般晕开的笑颜。
“娘亲。”我朝她叫喊着。
“欢儿,来,娘带你走。”娘亲回首看了一眼翻滚的火海,倾城。我们走进冰凉的锦湖,何熙,我来了。
而我,亦回首倾城,却被定格在了时光的背面,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