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死不渝2
愿意发表——”
“你——不能业余为他们写稿吗?我觉得你——把自己的专业放弃了——还是很可惜的——”
“写这样的报导,光靠业余时间是没办法写好的,我得花很多时间下去调查,取得第一手资料——”
“那你——学位还拿不拿?”
“拿不拿都无所谓——”
她着急地说:“我劝你还是把学位拿到手,好不容易考进了这么好的学校,又辛辛苦苦学了这么些年,怎么能说不拿学位就不拿学位了呢?”
“你记得不记得鲁迅的故事?他曾经是学医的,但他最后决定改行搞文字,用笔来唤醒麻木沉睡的国人——”
她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反驳他,只在心里说: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国家真不应该让你这样的人去读名校,浪费了一个名校的名额,早知如此,还不如让给我去读。
石燕忍不住问:“那你是准备象鲁迅一样——放弃自己的专业了?可是鲁迅他——”
黄海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有鲁迅那样的才华,放弃了专业,也不能做出什么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现在也不是鲁迅那个年代,他那时可以靠——自由撰稿来生活,现在你——如果没有一个单位——你很多事情都办不成——恐怕户口都成问题。”
“我爸妈也是这么说,”黄海赞许地说,“别看你小小年纪,考虑问题还挺周到呢,比我强。”
她有点不好意思了:“哪里,我不过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再说我这人也——比较胸无大志——”
他没对她的这个自我评价说什么,只说:“那我听你的,还是把学位拿到手,先找个工作,有了单位再说——”他突然话锋一转,“我到你们学校来教书怎么样?”
她急了:“你到我们学校来干什么?我马上就毕业了,毕业了我就到别处去了——”
他轻轻笑了一下,没说什么。她意识到自己有点露了马脚,他说到c省师院来教书,又没说是为她来的,她毕业不毕业,离开不离开,关他什么事?这不说明她认为他在追她了吗?她马上声明说:“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学校太破了——你——这么有名的大学的毕业生——到这里来太可惜了。连我这个c省师院的人都不想呆在这里,你——还到这里来干什么?”
她不知道这番话是否把马脚遮住了,但至少他没再那么微笑了,而是关心地问她:“那你毕业后准备到哪里去?”
“我想考研究生,去个好点的学校,把自己的——档次提高一点——”
“那就考a大吧!”
她还真没想过考a大的研究生,她觉得a大的教授们肯定是很看“出身”的,他们怎么瞧得起她一个c省师院毕业的人?但是她也不想到c省师院之类的学校去读研究生,本来就是为了洗刷c省师院的“耻辱”才去读研究生的,如果又考个c省师院之类的学校,那有什么用?
她这有点象是“高不成低不就”了,所以她心里瞄准的,是e大之类的学校,也是国家一流,但没有a大那么“一流”,应该算是全国前十五名吧。即便是e大,她都没什么把握,所以她同时还瞄准了同在e市的g大,是个师范大学,也比较有名气,但比不上e大。
她嗫嗫地说:“我哪里考得上a大?别做梦了——”
“怎么是做梦?我觉得a大很多人都比不上你——”
“你瞎说,你们a大招的都是各省各市的状元,还能比不上我?”
他急了:“真的!你别看他们是各省各市的状元,其实都是靠运气,读起书来,真的不如你。我跟你一起读了几年书,对你是很了解的,我跟他们也一起读了几年书,对他们也是很了解的,我说的话你还不相信?真的不如你——连我都不如你——”
这话即便是撒谎,听上去也挺舒服的,更何况黄海说话的神情是绝对真诚的。石燕心里滋滋润润的,但嘴里还在反驳。
黄海打断她说:“就这么说定了,考a大的研究生。只要你想考,你一定能考上。你想考什么专业的?我回去就帮你打听消息搞资料——”
她连忙推脱:“别搞,别搞,我还没想好呢,我真的不敢考a大的研究生——”
“你怕什么?我说你能考上,你就肯定能考上——”
“那你们a大的教授——会不会——歧视外校生?”
“怎么会呢?a大正想杜绝近亲繁殖呢,就是想招外校生——”
她心动了,犹豫着说:“那我就——试试吧。”
“好,一言为定!我也考a大的研究生——”
她有点不好意思,好像听到了什么爱的表白一样,垂下眼睛,用手指在桌上划来划去地不说话。黄海声明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鼓动你考a大的研究生,就像赛跑的时候陪跑一样,只是——只是——促进一下——”
她的头垂得更低了,心也有点砰砰跳,觉得他太聪明了,太会察言观色了,她心里的每个想法,他都猜得出来。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就勇敢地抬起头,公事公办地说:“我知道,我只是不想把你的前程耽误了,你不是要去当记者的吗?”
“我是想当记者,但是我——考研究生也不影响当记者呀,我可以业余为报社写稿。正好我爸妈都想我考研究生,这下他们——高兴了——”
那天他送她回学校,她叫他只送到车站就行了,他没反对。两个人一起走到四路车站,虽然已经是晚上十点左右了,但还有十多个人在等车,仍然是站在路中间等。过了一会,车来了,其实车里挺空的,如果一个一个上,可能都能坐上位置。但d市人好像挤惯车了,不论多少人,都是不排队的,而是拼命往上挤,而且是不等下车的人下车就挤起来,结果搞得份外混乱。
石燕平时没怎么挤公车,也不想在黄海面前显得太不“淑女”,就等在后面,想等人家都上车了再说。但没想到的是,还没等她上车,司机就把车开走了。她喊了两声,司机也没停车。她气昏了,差点追着汽车大骂司机一通。
黄海走过来安慰说:“没事,我们等下一趟。可能司机见你没跟着挤,以为你不上车。大概这就是d市的风俗,我们还是入乡随俗,下一趟也跟着挤吧。”
下一趟车搞到十一点左右才来,这次等车的人更多了,可能是因为钢厂上中班的工人下班了,也可能是因为是末班车了。等车的一个个都是归心似箭、摩拳擦掌的样子,大有不挤上车不罢休的气势。石燕没办法了,只好放下淑女的架子,跟着去挤车。她发现黄海也跟在她后面,她问:“你——也上车?”
“我送你一下,太晚了,而且——上车也不容易——”
挤了一阵,石燕已经不知道是谁在挤谁了,只是身不由己地跟着大家乱挤,到了车门边,她好不容易踏上了一级台阶,但怎么也挤不动了,就那么一只脚在车上,一只脚在车下地夹了好一会。然后她感觉车在开动了,她生怕自己会被夹在车门那里拖死掉,急得大声喊:“等一下!等一下!我还没上呢——”
没谁理她,司机仍然在开车,挤在门边的人也没谁给她让个空,她正急得要命,就感到身后有人推了她一把,她两只脚都上了车。她听见黄海在身后说:“对不起,只好这样了,不然——上不了车——”
她猜他刚才一直看着她自己挤车,没出手帮她,是因为不好意思碰她,现在已经山穷水尽了,只好丢下君子风度,推她一把。她扭过头看了一下,发现车门还没关上,他正站在开着的车门那里,一手紧抓着车上的一个铁栏杆,另一只手抓着车门,可能既想不掉下去,又想尽量不贴着她。她很感动,主动说:“你往上站一点,当心掉下去了。”
他靠近了一点,车门终于关上了。他们俩紧挤在车门那里,她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这还是她第一次跟一个男生挨这么近,第一次被一个男生这样保护着,心里有种温暖的感觉。
车开了一会,车厢慢慢松动了,他们俩终于离开了车门那里,挤到车厢里来了。黄海很自觉地离远了一点,但仍然站在过道那边,抵挡着其它人的推搡,为她创造了一个安全岛。快到c省师院的时候,终于有了一个空座位,黄海示意她去坐下,而他则站在她座位边,两手撑在两排座位的扶手上,帮她把那些乱挤的人隔开。
她坐在座位上,从他敞开的衣服那里看见他里面穿着的毛衣,有时挤得太厉害了,他的脚还站在过道,但上身却被挤到座位这边来了,他的毛衣有时擦着了她的头和脸,她闻到他身上一种男生特有的气味,有点晕乎乎的感觉,心里乱乱地想:原来男生的气味是这样的,挺好闻的,以前一直以为他们身上都是臭臭的呢。
车到了c省师院那站,已经不那么挤了,但两个人不敢怠慢,仍然拼命挤下车去,一直到公车在一阵人为的、不必要的混乱中开走之后,两个人才相视而笑,大舒一口气。
黄海说:“真惊险哪,没想到四路车这么挤。你真不简单——去的时候居然还——挤上去了——”
她脱口说:“其实——我今天去的时候是坐的十五路——”
她生怕他猜出她为什么坐十五路,但听他说:“那你太聪明了,十五路好像没这么挤——”他提议说,“现在——挺安静的,我把你送到宿舍门口吧。”
她没反对,一是校园的确挺安静的,没什么人走动,另一个原因,她也好像希望再跟他一起呆一会一样。两人默默地往她宿舍走,到了宿舍楼下,他站住了,说:“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想请你——跟我一起去采访一个煤矿工人的家庭——那个工人已经——在矿难中死去了,只剩下妻子和孩子,我一个男的单独去采访不大好,想请你——一块去——,如果你不方便就算了——”
“什么时候?”
“你看你哪天有空?”
她想了想,说:“后天吧,后天我下午没课——”
他见她答应了,好像很高兴,很喜出望外,连声说:“谢谢你,谢谢你。那我后天下午到学校来接你?钢厂会派一辆车——”
她正在犹豫,他又补充说:“我坐车里不出来——”
她见他心如明镜,吓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岔开话题,说:“好,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后天下午三点,我到这里来接你。谢谢你了。”
那天夜里,石燕好半天都没睡着。这些年来,她一心一意都在想着怎么跳出这个鬼地方,从来没想过感情的事,因为她不想跟身边的男生扯在一起,远处的男生又没机会,而且她也不想“高攀”那些学校比她好的男生。她身边的男生知道似乎她心不在此,也就没人来做那些无用功,向她献殷勤,远处的男生也被她的冷淡吓跑了,所以她的感情生活完全是一片空白。
空白的好处就是你根本不知道感情为何物,异性为何物。既然不知道,也就没兴趣。
但今天跟黄海那么近距离地在车上“接触”了一下,使石燕对异性有了一些好奇。她回想起班上那些女同学的故事,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以前经常见到班上那几个年纪比较大的女生有丈夫或者男朋友来访,如果是丈夫,那做妻子的就很大方,直接就到学校的一个很简陋的招待所去定房,晚上就不回寝室来了。寝室里其它的女生就叽叽喳喳地议论,有时还压低了嗓子,不让她们年龄小的听见,说怕把她们带坏了。
等到第二天那个丈夫来访的女生回到班上上课的时候,那几个年纪大点的女生又会叽叽喳喳地开那个女生的玩笑,有时连班上的男生也跟着一起开玩笑,不过都是装模作样地避讳着她们这些小女生。
石燕有几次还看见那些做丈夫的迫不及待地在寝室里搂抱他们的妻子,那时她觉得很恶心,因为那几个丈夫,大多是乡下来的,样子又丑,穿得又土,还风尘仆仆,热汗浸浸的样子,她都没法理解那几个女生怎么会容忍那样的男人来抱自己。
还记得有一次,她看见一个女生的裤子扣没扣好,那时还不兴拉链,也不兴在前面开口,所以那女生只是裤子的侧面张开了一道缝,露出了里面的内裤,但这在石燕看来也就是奇耻大辱了,尤其是当着男生的面。所以她急忙把那个女生叫到一旁,悄声告诉她说她裤子的扣子没扣。
那女生很不在乎地问:“这怕什么?”
石燕吃惊地说:“你husband在这里,你不怕让他看见你的——内裤?”
结果那女生高声大嗓地说:“他是我丈夫,我的什么他没看见过?”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还跑去跟她丈夫讲这事,搞得石燕非常尴尬。
今夜她回想起黄海帮她挤车的情景,似乎有了一点顿悟。
那两天,石燕好像吃了开心果一样,总觉得很开心,但又不知道在为什么开心,反正就象是开了法眼一样,看什么都能看出一些以前不曾看出的意义来。比如校园里那些骑自行车的男女吧,如果是一个男生带着一个女生的,她就能从中看出一些美来:男生显得那么强壮,卖力地蹬着自行车,而女生则显得那么娇弱,悠闲地坐在车后,胆大的就用手搂着男生的腰,胆小的也至少揪着男生的衣服。卖力的卖得甜蜜,享受的享得甜蜜。
就这么一女一男,一阴一阳,一柔一刚,配合得那么默契,那么完美。如果换成是两个男生或者两个女生合骑一辆车,肯定就没这种美的意味了。看来世界就是这样构成的,造物主在造人的时候就想到了这种搭配,让一种人高大强壮,生来就有使不完的劲;而让另一种人柔美秀丽,生来就比较娇弱。这两种人互相需要,相得益彰,共同画出一幅美丽的图画。
再看看那些单独骑车的男男女女,石燕突然觉得他们好像很可怜一样。女的不用说,那么费力地瞪着自行车,前俯后撅的,既不雅观,又很辛苦。而那些男生呢?车后座上空荡荡的,有力没处使,满脸失落。
她又看到那些绿树红花的,也是搭配得那么美妙,她感觉绿叶就是男生,而红花就是女生,这么一搭配,就显得绿叶更绿,红花更红。还有那蓝天白云,白墙黑瓦什么的,可以说到处都是阴阳的搭配,刚柔的交合,满眼万物似乎都在给她一种启示:你的世界是残缺的,你的生活还不完善,你需要一个“他”。
她不知道她的这种情绪是不是因为黄海的到来引起的,她对黄海仍然是怀着一种矛盾的心情,如果在没人看见没人知道的情况下跟黄海交往,她是愿意的,她也很开心。但她不敢想象真的让他做她的男朋友会是什么情景,那时肯定不能瞒着大家了,而一旦让大家知道了,每个人都会来表示反对,那她还有没有勇气跟黄海交往下去?
她每每想到这个麻烦,就用几句嘲笑带过去了:你愁个什么?人家黄海根本没追求你,你在那里操什么心?等他追来了再愁也不迟。
到了采访的那一天,她提前几分钟就等在寝室楼的外面了。刚站了一会,就看见一辆车开了过来,她猜那就是钢厂派给黄海的车。车开到跟前,果然不错,是钢厂的车。车门开了,但黄海没有下车,而是像他许诺的那样坐在车里,司机从开着的车窗伸出一个头,大声嚷道:“谁是石燕儿?”
她连忙走了上来,说:“我就是。”
司机打量了她一下,说:“上车吧。”
那车有点高,她上了一下没上上去,车里面伸出一只手拉了她一把,一个男声说:“当心碰了头。”
她看见是黄海,戴着一副墨镜,正侧脸看着她,笑微微的。赶巧的是,他正好是右边对着她的,她只看见他完好的那边脸,和架在他高高的鼻梁上的墨镜,很英俊的样子。
还没等她坐稳,车就开动了,她一屁股歪在黄海旁边的座位上,上身倒在了他身上,他伸出手扶了她一下,两个人都有点尴尬。
他问:“等很久了吗?”
“没有,刚下来。”
“路上有点塞车,生怕让你等久了。”
后面不知怎么的,两个人都没说什么话,都装模作样地看着车窗外面,好像在欣赏景色一样。
车开到煤矿工人聚居地的时候,路变得高低不平,到处黑乎乎的,还有小孩子在路上瞎跑。司机低声咒骂着,不停地按喇叭,最后在路边停了下来,不太客气地说:“这路太糟糕了,我的车没法往前走了,工人村就在前面,你们自己走去吧。这鬼地方,把我的车都搞脏了。”
他们俩下了车,黄海跟司机客气了几句,约好了接他们的时间和地点,司机就把车开走了。黄海看了一眼石燕脚上的鞋,担心地问:“你走路方便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
“我看你穿的是高跟鞋——”
“这算什么高跟?我平时穿的鞋比这高多了,穿这鞋走多远都没问题。”
他笑了一下,说:“那就好。”
他们沿着司机指的方向走,他边走边介绍说:“我们先去采访几个矿难死者的家属,是矿上推荐指定的,不去不好。但我们真正想采访的,是一个叫李朝海的矿工的家属。那次矿难发生之后,矿上让李朝海做了替罪羊,说是他不遵守操作规程才导致这次矿难的。”
“你怎么知道他是替罪羊?”
“这只是我的猜测,因为李朝海的家属一直在喊冤,说她丈夫早就向煤矿安全生产领导小组的人反映过井下的问题,但没人理他。矿难发生后,她丈夫反倒成了罪魁祸首,其它死难矿工的家属都拿到了一笔抚恤金,但李朝海的家属没拿到。矿上还允许其它死难矿工的成年儿子顶他们父亲的职,但李朝海的儿子不能顶职。不光是这样,矿上还不准他的家属继续住矿上房子,要赶他们走。李朝海的家属不服,赖在矿上的房子里不肯搬出去,还问矿上要抚恤金。但矿上坚持原则,说她是肇事者家属,不能给她抚恤金。她生活无着,只好找人——‘拉边套’,以此维持生计——”
“什么‘拉边套’?”
黄海好像有点尴尬,犹豫了一下解释说:“其实也不完全算是‘拉边套’——因为‘拉边套’的意思是——有丈夫的女人——利用自己的肉体——换取别的男人的——帮助——而她是没丈夫的——所以说——”
石燕听到“利用自己的肉体”,就明白“拉边套”大致是什么意思了,不由得脸一红,嗫嗫地说:“你不用解释了,我明白了。但是——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是说你是怎么知道李朝海——家属喊冤的事的?”
“这事闹得比较大,因为其它矿难死者的家属痛恨她的丈夫害死了她们的丈夫,又不满她这种——不劳而获的生活方式,处处与她为难,到矿上告了很多次,矿上不得不出面处理,而这个女人就装疯卖傻,到处吵闹,搞得市里都知道了——”
“市里都知道了?那你——还能——采访出什么呢?她这么出名,她的事——大家不是全都——知道了吗?”
“知道的都是一些表面现象,官方消息,我想挖掘一些有关矿难的实情,可能李朝海的确是向矿上反映过井下的问题,但矿上没有采取措施,所以事故发生之后,矿上就拿他开刀——”
“那你是来找矿上麻烦的?怎么钢厂还帮你派车?”
“我是打着上面党报的旗号来采访的,钢厂不能不顾及面子,而且这是煤矿方面的事,钢厂方面当然希望我把注意力都放在煤矿这边,而不要去挖他们那边的脏东西——”
“噢,是这样,”她担心地问,“这会不会搞出麻烦来?”
“你放心,我会特别注意的——”
他们先去采访那几个矿难死者的家属,可能因为是矿上推荐指定的,几个家属都象见过一点世面的,对他们的来访一点也不惊讶,说起话来也不怯场。但即便是这样的“头面人物”,住的屋子也都是又破又旧,地上没糊水泥,就铺着煤屑一样的尘土,靠墙的地方用几块石头磊成一个炉灶,旁边堆着一些煤块。不远处就是用黑乎乎的石头支起的床铺,上面摆块木板,再垫一个黑乎乎的棉絮,就算是床了,连被子都是黑乎乎的。
石燕想象自己住在这样的地方,睡在这样的床上,身上立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直觉地认为那被子那床一定是湿漉漉,酸叽叽的,沾满了煤灰和汗水,顿时觉得自己那十六人间的寝室就像天堂一样。
他们采访了这几家,没获得多少信息,那几个家属对黄海的外貌比对他的采访更感兴趣,都抓着黄海问是怎么回事。石燕替黄海难受,扭头望着别处,不想看他尴尬。但黄海似乎对这种事司空见惯,很坦然地告诉她们是出生的时候产钳夹伤了的。
几个家属啧啧有声,有一个叫金英的还要求摸一下他的左脸,看骨头是不是夹碎了。
石燕忍无可忍,插嘴说:“我们是来采访的,你可不可以讲讲矿难的事?”
金英眼睛一翻:“矿难的事有什么好讲的?出事故了,塌方了,人埋在里面出不来了,就这。你们都问过多少遍了,还有什么好讲的?”
“那你丈夫他——从来没说起过井下的事?”
“井下有什么事?井下的事不就是挖煤吗?难道还能挖出一坨金子来?”
黄海问:“那你觉得矿难究竟是谁的责任?”
“当然是李朝海的责任,他不违反操作规程,我丈夫怎么会送命?”
黄海追问他们:“李朝海究竟是怎么违反操作规程的?”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在井下——”
“你不在井下,那你是怎么知道是李朝海的责任呢?“
“矿上说的。”
黄海不再追问,改问道:“矿上对你们——照顾得还好吧?”
对这个问题,几个家属都说:“照顾得好,照顾得好。你没见我们还住在厂里的宿舍里吗?矿上没把我们赶走,还每个月都发钱呢,我家老大还顶了职——”
石燕忍不住问:“这就是你们矿上给你们弄的——宿舍?”
“是啊,不然的话,我们都得回乡下去——”
黄海拿出照相机来照相,几个家属问清了不用出钱,都欢天喜地,呼朋唤友,叫大家都来“照不要钱的相”。
他们俩心情沉重地从那几家出来,去找那个被人称作“五花肉”的李朝海老婆。黄海对石燕说:“呆会到李朝海家采访,就说你是采访人,我只是你的——朋友,陪你来的。被采访的对象如果是女性的话,一般比较容易对女生敞开心扉,对男的——她们有戒心——”
她爽快地说:“行,没问题,只要你不怕我贪你的天功为己有就行。”
“我有什么天功?我只担心把你卷进麻烦里来了——”
走了大约半个小时,才找到“五花肉”住的工棚,比那几户的住房更糟糕了,是所谓“危房”,贴着山搭的一溜棚子,因为塌方,工棚的一边失去了依靠,都是摇摇欲坠、东倒西歪,好些个地方用柱子撑着。矿上已经不让人在那住了,但李朝海的家属被赶出了原有的宿舍,没地方住,只好住在危房里,因为她爱撒泼,矿上也把她无奈何。
他们找到了李朝海家,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穿一件男式背心,上面印有一个“5”字。那女人的身上到处是黑色的手印,弄得象斑马一样,石燕一下明白了“五花肉”这个绰号的来历。
两人见了“五花肉”,打过招呼,就由石燕上去采访。但“五花肉”的注意力也被黄海吸引过去了,万分同情地问:“你这孩子也是矿上出来的吧?你看你这脸,怕也是矿石砸了的吧?”
黄海没置可否,“五花肉”又说,“你莫难过,只要捡了条命,脸砸多丑都值,总比我丈夫连命都砸没了强——”
石燕插嘴进来问她矿难的事,“五花肉”闪闪烁烁地说:“你问了也没用,我说的话,谁信?”
“我信,我相信你说的话,”石燕诚恳地说,“我不是矿上的人,我也不是d市的人,我是代表上面报社来采访的。你把实情告诉我,我可以帮你向上面反映,解决你的生活问题——”
“五花肉”斜着眼睛瞟了她一眼,问:“你帮我向上反映?那你们——想得到什么好处?”
黄海说:“我们不想得到什么好处,只想把事实搞清楚——”
这个理由好像完全不能使“五花肉”信服,石燕解释说:“我们是大学生,采访你是我们的作业,我写出来,发在报纸上了,就算完成作业了;写不出来,老师就不让毕业。您就当是帮我们一把吧。”
“五花肉”对石燕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说‘不想得到好处’的,都是假的。你是女的,我信你的,我说给你听,但是你要保证不去矿上告我,不然的话,他们连这个破屋都不会让我住——”
“我们不会去矿上告你,我们跟矿上——不相关——我们是学生——”
“五花肉”很老练地要他们拿出证件来证明他们是学生,他们给她看了学生证,“五花肉”拿过去仔仔细细检查过了,又问了一些不相干的问题,最后才说:“我有我丈夫给矿上写信的底稿,我丈夫是转业军人,在部队上是干工程的,他懂这个,字又写得好,如果不是农村户口的话,他早就在部队提干了,哪里会跑到这里来送命?”
石燕见“五花肉”快要沿着丈夫的故事扯开去了,赶快扯回来:“底稿在哪里?可不可以给我们看看?”
“那是我的命根子,我就靠那生活的,我不会随便给你看——”
黄海提议说:“那我们出钱买下可不可以?”
“你出多少钱?”
讨价还价的结果,“五花肉”答应五百块成交。当时国家发给石燕这样的师范生的生活费才六十多块钱一个月,她身上不可能带着五百元的现金。黄海富裕一点,但也只有两百多块。两人翻遍了口袋,还没凑到三百块钱。
“五花肉”收了钱,但不肯给那封信的底稿,说要等他们交齐了五百元才能把底稿给他们。他们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先把钱拿回来,等明天把剩下的钱弄齐了,再来跟“五花肉”交换。
“五花肉”很不高兴,抱怨说:“你们没钱,还跑来采什么访?想买我丈夫这封信的人多得很,出的钱都比你们多,我不能老等着你们。”
他们许诺说明天上午就把钱送过来,叮嘱“五花肉”千万不要把信卖给别人了,又放了两百块做押金,才放心地离开了“五花肉”家。
但等他们匆匆忙忙赶到司机指定的地点的时候,却发现司机没在那里等他们。他们在那里等了半个小时,车还是没来。眼看天色越来越晚了,司机还没踪影,想到从这里到公车站还有很远的路,石燕开始惊慌起来。
天已经全黑了,接人的司机还不见踪影,石燕惊慌地问:“他是不是叫我们在这里等?你有没有听错?”
“我没听错,他是叫我们在这里等的——”
“那他怎么还没来?是不是我们——错过了?”
“应该没错过,我们是提前到这里来的。”黄海安慰说,“可能司机有什么事耽误了,这附近也没有电话可打,还是我们自己往车站走吧。”
“什么车站?”
“我查过这块的公车线路图,是八路车,开到晚上十点,我们走出去,应该还能坐上八路车,然后我们到钟楼那站转四路就可以把你送回家。”
黄海的声音很镇定安详,让石燕放心了不少,她赞赏说:“你真聪明,来之前就知道查一下公车线路,不然的话,我们肯定——迷路了——”
“不会的,我们可以一路问出去——”
“但是出了这块就没什么人烟了,我们去问谁?”
“你别怕,有我在这里,肯定不会让你有什么闪失的——”
得了他的许诺,她觉得安心多了。也是的,又不是她一个人单独走夜路,还有一个保镖呢,怕什么?她还是第一次认识到男生可以派这么大用场,以前好像从来没感觉需要他们一样。
他们两人开始往公车站的方向走,石燕有黄海在身边,一点不觉得怕,但是她的高跟鞋很不配合,走了一会就开始觉得脚后跟疼起来了。平时她穿的鞋跟比这还高,连逛商场都是高跟鞋上阵,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时的路比较平,或者那时的鞋比较软,反正今天走得很不顺利,地上坑坑洼洼的,到处是小石头,她不是这里拐一下,就是那里一个趔趄,要不是黄海一直全神贯注地照顾着她,在关键时刻出手相助,她可能摔了好几跤了。
刚开始黄海拉她一下,扶她一下,她都有点尴尬,脸也红了几次,但次数多了,又没外人看见,似乎就不那么尴尬了。后来她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然有点故意东倒西歪了,而黄海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扶住她的手停留得越来越长了,到最后竟然扶着她的胳膊走起来。
她装着没注意到黄海在扶她,一边走,一边抱歉,说不该穿高跟鞋。黄海仿佛也没注意到自己的手一直扶着她,也是一边走,一边抱歉,说不该把她拖到这里来采访。两个人走了一路,道歉了一路。越走,石燕的脚后跟越疼,肚子也越来越饿,速度越来越慢了。
黄海建议说:“我背你吧。”
“那怎么行?你也是又饿又累——”
“我没事,只要你不——见外,我背你——”
“不行不行,我这么重,你怎么背得动?”
“你没试,怎么知道我背不动?”
石燕想了一阵,还是拿不下面子让他背,只说:“我不是走不动,而是鞋把脚打痛了,我脱了鞋走吧。”
黄海急了:“那怎么行?这地上高低不平的,到处是碎石,你打赤脚,把脚划伤了怎么办?即便不划伤,赤脚走路也会把脚底磨破的,还是我背你吧!”
她想到让他背就得让自己的胸伏在他背上,他的手说不定还得兜着她的屁股,那多难为情。再说他能背她多远?
她坚持不肯让他背,他说:“那就把我的鞋脱给你穿——”
“那怎么行?你的鞋那么大,我怎么穿?再说你赤脚走路也不行——”
最后他提议说:“那我们往回走一点,到哪个矿工家里去买双球鞋给你穿吧,不然的话,你肯定走不到车站那里去了。”
她想了想,好像只有这个办法了,于是跟他到矿工家里去买鞋。他花了八块钱买了一双破旧的球鞋,比她的脚大了不少,但至少解放了疼痛的脚后跟。她脚下拖着那双大球鞋,而他则把她的高跟鞋穿在手上做走路状,两人忍俊不禁,嘻嘻哈哈地往前走,终于赶在八路车收班之前坐上了车。
他们在钟楼那站下了车,黄海看看表,说:“现在离四路车收班时间还早,我们也都饿了,不如就到对面餐馆里吃点东西,我再送你回去。”
她想想也是,已经饿得前心贴后心了,回到学校也没什么东西吃,于是就跟他到对面餐馆去吃饭。两人刚在餐馆坐下,就听到有个女声叫道:“石燕,这么晚还在外面逛街?”
她一惊,循声望去,发现不远处的桌子上坐着她的同班同学姚小萍,正站起身,从人群里往她这边挤来。姚小萍原来是下面一个县中的老师,工作好几年了又考出来读师院的,所以年纪比她们应届毕业生大,已经结了婚,有了孩子,平时都是以“老大姐”自居,班里那些女生感情上有了麻烦都是跑去找姚小萍讨主意,而姚小萍从来不吝啬自己的建议,专爱替人出谋划策。
石燕不知道姚小萍怎么会在这里,但她直觉地感到今天要出漏子了,这么晚了,她还跟一个男生在外面吃饭,姚小萍肯定会把黄海当她的男朋友。这姚小萍可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小广播”,差不多就算得上“爱情热线”了,她知道了班上同学爱情方面的新闻,肯定会通过她的热线广为传播。
石燕想装做跟黄海不认识的样子,又怕伤害了他。她还没想好怎么应付,姚小萍已经到跟前来了,一同过来的还有一个男人,大概是姚小萍的丈夫。有一会,四个人都没吭声,姚小萍和她丈夫都使劲盯着黄海看,还不时地看看石燕,仿佛在衡量两个人配不配一样。
最后姚小萍打破了沉默,说:“这位是谁呀?石燕你也不跟我们介绍一下。这是不是你那位名校男朋友?”
石燕狡辩说:“你不也没给我介绍这位吗?”刚说完,她就感到自己做了一个很不恰当的比喻,这不等于承认黄海是自己的男朋友了吗?而且她还怕黄海知道她平时是拉着他的大旗在做虎皮得。
她正在那里难堪,就听黄海说:“你看我象名校生吗?名校熟还差不多。”他开了这个玩笑,解释说,“我是她高中同学,现在在d市钢厂上班,她父母让我照顾她的,我约她出来吃个饭——”
姚小萍好像如释重负似地“噢”了一声,脱口对石燕说:“我也是在想这肯定不是你那位‘憨傻’的名校男友——”然后对黄海说,“你跟她是高中同学,那不是h市人吗?怎么跑这里来上班?”
“我家是这里的,我那时是在石燕她们学校借读,她父母给我关照不少——”
石燕吃惊地发现黄海撒起谎来还像模像样的呢,前因后果,滴水不漏,真是“现编不过夜”。
姚小萍好像真的把黄海当高考落榜的钢厂职工看待了,安慰说:“在钢厂干挺好的,听说钢厂工人福利很好。像你们这样工伤的,可能劳保金很高吧?”
“嗯,”黄海一本正经地跟姚小萍谈劳保,姚小萍终于满足了好奇心,准备打道回府了。
等她走远了,石燕低声问黄海:“你怎么说是——钢厂职工?幸亏你还知道钢厂一点情况,不然岂不是——露了马脚?”
“不知道钢厂情况怎么会撒这个谎呢?”他开玩笑地问,“你那个名校男友是不是以前我们班的?”接着他就猜了好几个以前的同学,但石燕都否定了。她觉得他心里跟一面镜子似的,肯定知道所谓“名校男友”就是他,而且知道她不想让班上同学看见她的”名校男友“,不然他怎么会谎称自己是钢厂的?
她非常不安,觉得自己肯定给黄海留下了一个虚伪而且虚荣的印象。还好,黄海很快就放过了这个话题,转而谈起了采访的事:“我打算明天一早就去找‘五花肉’把那个底稿买来,不然的话,走露了风声,让别人弄去就麻烦了。”
“明天早上?多早?”
“明天你就不用去了吧,已经耽误你很多时间了,而且你的脚——明天肯定不能走路。要不要上点药?”
“不用,你哪里有看到过穿高跟鞋打破了脚还要轰轰烈烈上医院的?”
“但是你明天还要上课,怎么走得动?”
“没事,我明天换双鞋就行了。”
“对不起,害你把脚搞伤了——”
“这怎么怪你呢?是我自己要穿高跟鞋的,你还专门问了这一点的——”她岔开这个话题,问,“如果你拿到了那个底稿,你准备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这种采访调查一般是不受欢迎的,不光那些肇事的头们不欢迎,有时连当事人甚至受害者都不欢迎你,因为他们已经跟现状达成了协议,不想得罪单位领导,免得把一点既得利益也弄丢了——”
“那你怎么办?”
“我尽力而为。”
“其实‘五花肉’挺可怜的,如果这事落到我头上,我——真的不知道会怎么样——,我们应该想办法帮她——”
“你真是个好——心人,”他定定地看着她,说,“我也觉得她挺可怜的,我也想帮她,如果最后的调查结果不是矿上的责任,而是她丈夫的责任,我估计矿上是不会——帮她的。”
“那怎么办?”
“那我——就跟她结婚——”
她差点跳了起来:“什么?你疯了?跟她结婚?她多大,你多大?她的儿子都快要有你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