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忆


北方的冬 ,萧瑟、寒冷、漫长,在我小时候尤甚。寒风刺骨,就像武林高手的铁砂掌,啪啪几下,天灰了,树秃了,鸟儿飞走了,小孩的脸也开始皴裂冻开花了。从深秋到初春,寒冬毫不客气地把战线一拉老长,真是冷得痛快,冷得彻底,冷得够够的。


所以,小孩子往往并不清楚,节气上的立春跟冬天到底有什么区别,跟春天究竟有什么关系。在我的记忆中,春天都是被燕子叫醒的。


小时候,老屋屋檐下常年有燕子筑巢而居。大人不让赶。燕子就像家里的一份子,来去自由,去留随意。可能在它们眼里,我们是寄居客,它们才是主人吧。一旦有了主人翁意识,走的时候便格外自如随意,每年不动声色地飞走,我们根本不注意何时起已经燕去巢空……可真是的,说好做一家人,它们却悄无声息地飞走,留下我们挨冻!


春节过后,我们往往初七、初八便开学了,一切一如既往,早起晚归,寒风迎送,冷彻心扉。


忽然某一天,几声“唧唧”声钻进耳朵,抬起头,便见着一群主人翁们飞来飞去,嘴巴里衔着柴草---它们已经热火朝天地着手翻新旧居了。一声“燕子回来啦”,小孩儿们一呼百应,齐刷刷在屋檐下站定,好好看一会儿,顺便辩一辩是否还是去年那群燕子……


我的手往往不自觉地爬向脸上的冻疮痂。小时候不懂保护皮肤,骑着车顶风上学,常常光着头,围巾帽子都不戴。每一年脸上都要生冻疮。初期皮肤干干的,北风一吹泛起紫红的颜色,而后不知不觉长出一两块扁扁的疙瘩,再然后那块肉疙瘩慢慢皴裂、结痂。冬天刚刚到一半的时候,很多孩子红扑扑的脸蛋子上都顶着一两块黑红黑红的硬痂。此时,漫不经心地不停抠挠,非要等到硬硬的一块痂被“连哄带骗”地抠下来,离肉那一刻尖利的刺痛才使人如梦初醒,惊觉是天日见暖,冻坏的皮肉发痒难耐,所以便忍不住一直抠、挠,抠、挠……唧唧复唧唧声中,心中乍喜,恍然觉察到,划过脸的风已经一改往日的跋扈,成了轻轻柔柔的小姑娘。大约跟我同样大小吧。塘子边抽芽的柳条儿大约也跟我同样大小吧,此时的春天也跟我同样大小吧。荠菜儿 ,榆钱儿,槐花、桐花儿......此时也都要睡醒了吧!采野菜、爬树够槐花够榆钱的时候到了!


野菜倒不用刻意去采。初春时节,妈妈去田里的时候会顺便在路边或者旁边弃种的田里揪一把带回家。有荠荠菜,银银菜(俗名,即苋菜),马耳菜(马齿苋),现采现吃,十分新鲜。偶尔跟妈妈一起去,学着妈妈的样子只掐幼苗中心最嫩的尖尖,不一会儿便可掐得一大把。贪心的话,手里拿不下,衣服撩起两边角牵着,便是个现成的布兜。小心翼翼地兜回家,往厨屋门口一撒,拍拍衣襟上的泥土,悄悄舒一口气。野菜可下面条,可蒸着吃,也可做成干菜。干菜可以长久存放。尤其是银银菜长老前,妈妈会拿个篮子去采,回家焯水而后晾晒成干菜。放着。得空的时候,妈妈常用这样的干菜给我们做素包子吃。


爬树我是不行的,从小到大,我只成功爬过两棵树。村中心大坑边上和村后头两棵几乎一样角度歪倒着的柳树 ,它们与地面夹角不超过40度,几乎人人可以走着上去。对于村子周围其他各个种类的所有的树,我都只能望而兴叹。试过无数次,双手牢牢箍住树干,将一条腿搭上去,一旦另一条腿离地,两手就被树皮磨得疼痛难忍,即使忍着痛,双腿紧紧盘住,也决不能再往上前进一步。只能将自己挂着,树皮粗砺如砂纸,磨得手生疼,撑不大一会儿就得乖乖下来。每次看到童年小伙伴,不只男孩子们,还有几个女孩子,手脚并用,抱住树干,手臂往上攀一段,双腿曲着紧贴树干两侧,随之爬一段,只消几下,便能窜上一棵很高的树,总忍不住怀疑自己有千斤重。不然真的没办法解释。


于是,在春风犹似剪刀的初春,柳条儿刚抽芽时,如果大家一起去折柳条编“柳环”,或者够到稍粗点的枝条做“响响”(旋出内芯,树皮管子可以吹响),我都只能是“不劳而获”的那一个。老家少垂柳,多旱柳,枝条向上生长,小孩子个子小,除非树干倾斜很难够到,最有效的办法自然是爬上树,寻一根粗壮的树杈依靠,可以坐拥一树柳条……顺便扯几枝丢给树下“翘首以盼”着的人。拣着稍有筋骨的一根弯曲成圈,剩下几根依次缠绕其上便成一个“柳环”,带着茂密的眉条似的柳叶。女孩子多半把它想象成花环,戴在头上便幻想自己变成了一个头戴花环的美丽小姑娘;男孩子戴上则喜欢仿效电视里埋伏丛林之中的战士,举着自制的纸板枪或者竹篾枪,眯起一只眼睛,瞄准,射击,忽进忽退,左突右闪,“biubiu”声中有模有样地来一番”激斗“……


碰到摘桑椹,够榆钱、槐花(甚至秋季打枣子),毫无悬念,我也总是在树底下捡拾的那一个。好在这是团队协作的事情,一个人爬树去割,须得另一个人拿着篮子在树下接。树上的人拿着镰刀,选好最“花团锦簇”的那一枝,伸长手臂用力一割,纷繁一大团便翻着筋头朝地面落下来,树下的我仰起头,一手挎着篮子,一手伸向空中时刻准备接住……不一会儿便可以装满一篮子。而且,近水露台,得空捋一把下来,先吃先甜,可以尽情吃到饱。----也有技法娴熟者单独作业,把镰刀把用布条一层层地绑在长竹竿的一端,一手拿竹竿一手挎着篮子,自割自捡----槐花主要是香,生吃的话初甜而后微苦;榆钱则是始终如一地清淡,青青的颜色青青的味道,咀嚼后微微粘滑,仿佛自带一种不喜被打扰的疏离。


记忆中,榆树好像确比槐树更加挺拔些,直直地耸往高处,不似槐树,总是枝节横生。小时候,家门口有一棵槐树,每次放学回家,我把自行车靠着树干停放好(没有停车支架),而后总要抬头望望天空。槐花落尽、枝叶繁茂,春天的天空好似被摇动的枝叶一层层过滤过一样,碧蓝澄净,恬淡清和。而后数年,风沙和雾霾日渐严重,那样的天空便像星星落进银河,踪迹难觅。一年中偶然晴空万里的几日更像是大自然的疏忽。


在老家,无论榆钱还是槐花,甚至野菜,最常见的吃法,几乎都是拌上面粉放到锅里隔水蒸,而后撒盐、拌蒜泥,淋上香油。很香很美味,然而味道却并无明显区别。总让人稍觉失望,总觉得无论是花还是野菜,在它们的最好时节,应该有更丰富更满足人期盼的吃法。


整个村子,只有村后一棵桑树,拱把粗,果子密密麻麻,然而记忆中无论爬上树去还是站在树下的等待者都很少能吃到那种胖胖的紫红的"黑麻乌"。小孩子不懂珍惜,尤其是聚在一起,更是具有巨大的破坏力,往往有点红头的都被摘下来,尝了一下酸涩无比,便咧开嘴吐着舌头、毫不怜惜地丢弃了。若是半天也没吃上一个可口的,就双腿支开、抓住树枝发泄似地使劲摇晃,刚刚挂满枝头的果子便纷纷坠落而早夭了---这大概也是记忆里很少能吃上甜桑葚的缘故。


春天的油菜花实在太美了。村落与村落之间是大片大片的田地,分属各家,虽然很少有不约而同万亩同种的壮观景象,但是穿插在大片麦田里的黄澄澄的菜花依然让人心情摇曳、莫名欢喜。隔壁村头有片村里共用的打麦场,纵向延展,好大好长的一块。秋忙结束后,村民们商量好似的统一撒上油菜籽,中间留上一条两尺来宽的羊肠小道。来年春天一大片亮莹莹的黄,暖洋洋的,蒙茸可爱。因着每家占地面积不同,小道一曲三折,炊烟一样袅袅婷婷。放学回家路过,就算绕道,我们也要穿行而过,体验着“曲径通幽”的妙趣。有时候太流连,不满足于匆匆一瞥,就索性停下来席地而坐。在油菜花深处,就着斜阳,静静地写会儿作业,直到日光落尽,暮色四合,夜色卷起花香,一缕缕地顺着回家的路信然摇荡。


北方多泡桐。先开花后长叶。紫粉色的花纷纷扬扬,挂满树枝,清甜的香味仿佛喇叭样的花管吹出的乐音,淡荡韶秀,飘飘洒洒。有一年暮春时节回老家,因家人多在县城居住,乡下的房子闲置了很久。难得回去,便特意让弟弟陪同回老宅看看。黄昏时分,推开院门的一刹那,桐花的清甜扑面而来,落花满院,宛宛婴婴,令人内心陡生苍凉落寞之感,顿时心里酸酸的,鼻子也酸酸的---到底是盛装在老屋里的记忆才是内心深处暌违已久的依恋......桐花花败时,碎小的叶子也慢慢长起来,初有猫耳那么大,渐渐长成巴掌一样大小,上面有一层绒毛。夏天时遮天蔽日,多有荫凉。


记忆中的春天都是这么开始、延续而后结束的。燕子是大自然的报钟者,我总觉得,非要它们这么啁啾几声,北方和春天才真正地开始对接,深入,彼此款待,结伴同行。而后万物苏解,春天一瓣一瓣地开放,屡舞仙仙,悄无声息地生发、孕育.....长大后,到了南方,不再有那么蛮劲的寒风,不再有分明的萧瑟、枯败而后复苏、欣欣向荣。身居楼房,当然也再没看到过新燕衔泥,没听到过旧燕呢喃,叽叽复叽叽;气候不同,植被殊异,总让人无可避免地心生些许“异乡”之感。好在,脸上也再无冻伤之虞,幼时缠身的各种小毛病竟也在定居南方后悄然消失。诚然如阿乙所说,飞离故乡,才能更好的俯视故乡。是故心思纷陈若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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