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今天是母亲节,脑海里常浮现出小时候的很多事,特别是和母亲一起卖杂货、卖煤赚吆喝的往事历历在目。每一个人现在从事的职业,或多或少都受到小时候经历的影响,而为人处世则受到父母言行潜移默化的熏陶。
我从来没想到过酷爱文学、历史、电影和音乐的自己,会做国际贸易这样“倒爷”一样的生意。回想起来,这一定是受了家庭特别是母亲的影响,因为母亲在我很小时候就是做生意养家的。
撰写此文,是为了表达自己对母亲的深爱和感激之情。在这特别的一天,祝天下所有伟大的母亲和身为伟大母亲的你:
母亲节快乐!
Happy Mother's Day!
楔子:到底打没打二毛?
二哥比我大两岁半,是我们家的二毛,小时候和三毛我的关系很铁。
有一次,二哥在家里偷了母亲一点钱买了只发条青蛙玩具,上了发条的青蛙蹦蹦跳跳好好玩。看着二哥玩的不亦乐乎似乎没有给我玩的意思,我深明大义地向母亲举报了他。
二哥当然挨了母亲一顿打,只是我不记得母亲用的是鞭子还是手,想想二哥的惨叫,母亲的出手应该不轻。作为铁哥们,我其实挺后悔的。
奇怪的是,长大了后每次我跟母亲聊她打二毛的时候,她总是会说,
“胡说八道,我从来不打你们。”
大姐咯咯笑,我也笑笑不置可否。
我想当我老了,是不是也不会记得我的孩子们那些永远记得的伤心事呢?
一 母亲的杂货店
我的母亲属鸡,出生于1945年的八月初十,她养了姐弟三人。
母亲年轻的时候生的好漂亮,这是我从她和父亲的黑白结婚合影上看到的。当然,世上只有妈妈靓,虽然她有着来自家族遗传的小小个子和火爆脾气。我总能在今年98岁身材更小的外婆身上看到母亲的影子——不论多大年纪了外婆生气了就会抓起手边趁手的东西打人,这些东西有扫帚、火钳、棍子和衣架。
母亲的火爆脾气主要表现出在家庭里强势的一面,家里的大小事基本都是母亲做主,全家都得听。如果母亲哪天有不顺心的地方,家里这一天的日子通常不会太好过。这一点和父亲正好相反,父亲常年挂着笑容,温文尔雅。除了生病的时候,他常常哼着愉快的歌。父亲高中文化,母亲只读了小学。想想父母能一起生活这么多年,这些互补是非常必要的。
1980年12月11日,中国第一张个体工商户营业执照颁发给了浙江温州的章华妹,个体经济重获新生,我们的小县城也开始允许个体工商户执照经营。杂货铺、理发店、浴室、修理店和饭馆如雨后春笋般在小城里遍地开花。个体工商户爆发出惊人的经济活力,这是民间智慧的重新解放。
当时父亲因为生病,在工商所(今工商局)的工作收入并不能维持家人生计,我们家有解放东路132号老街的门面,母亲遂决定做点生意。
于是一个没有店名的个体工商户很快就开张营业了。这是一家名副其实的杂货店,我记得每天打开门闩、推开折叠门板摆在柜台上的商品有散装白酒、白糖、盐、洗衣粉、肥皂、瓜子和花生等,后来加入了衣服鞋帽,还有一些偏门的东西,比如洋芋刮,老鼠药,酒曲,卫生带......总之,只要能赚钱,营业范围不是本店要考虑的事。
母亲的经营是成功的,店的生意越来越红火,我们卖的商品的种类越来越丰富,变成了不能推车逛的超市,而赚的钱足够家里的开支还有盈余。忙不过来的时候,我和大姐二哥就是小店的忠实伙计,上小学的我很不情愿,感觉记住那么多商品的价格是比学习压力更大的负担,只有附近的鱼塘、古井、小河边、山坡上才是我的青苹果乐园。
无论放学后还是放假后,小店都留下了我们这些学生招呼买卖的童音,清脆响亮。生意最好的时候是春节之前两三天,乡下来赶场的和城里人置办年货的日子重叠,解放路人声鼎沸,生意根本就忙不过来。
我的主要职责是算账、收钱和看人。因为我们甚至会来不及收钱,这是小偷浑水摸鱼的好时机。母亲勤奋好强,但谈不上精明,商品损失率她从来没有统计过,而除了用眼睛盯着自己的柜台和延伸在外的地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那是一个商品匮乏的年代,小偷小摸屡禁不止,衣服、鞋子、刷子等方便携带的东西是小偷的最爱,散装的东西不好拿。母亲从来没想到过当场抓住他们报警,她都是自认倒霉不追究。
当然还有更可恶的假钱问题。那是一个假钞横行的年代,很多十元、二十元和百元钞票我们都收过假钞。这使我们不仅损失了商品,也损失了找零。母亲经常收到假钞,如果是百元大钞,那么我们好几天就可能白忙活了。
但我却是一个天生的假钞辨别专家,我从来没收到过一张假钞。通过对钞票纸张厚薄、颜色、手感和印刷质量的对比,我似乎有天生鉴别假钞的火眼金睛,母亲常把验钞任务交给我。
可是善良的母亲对假钞不太重视,她说的最多的是,做生意不要短斤缺两,称瓜子白糖和花生,秤杆子翘起来吃点亏也不要亏欠别人。母亲讲不出做事先做人的话,但是总能用朴实的话语影响我们。
二. “出车”和出事的教育
80年代我们家的生意好生兴旺,邻人纷纷加入创业大军,供需关系的平衡和高额利润的回归正常是市场经济的主要特征。街坊邻居开始的竞争导致生意逐渐不如以前好做了。
首先东西开始不太好卖,价格也上不去了,很多东西都只能低价处理,特别是有一些有保质期的商品。白酒、白糖和盐等是我们第一批淘汰的商品。而衣服鞋子变成了讨价还价的智商游戏,买卖到底谁更精,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但只要有点利润我们都会卖,母亲觉得快进快出是一个解决办法。
还有的顾客学会了给目标价,这是以前没有的事。这些做生意的变化,其实也在我现在的外贸上屡见不鲜,只不过是换了商品,顾客变成老外,货币用美金。
到了90年代,虽然大超市还没有出现,但我们的商品附加值不高、随处可买,只能靠低价、和人拉关系,利用自己老街的地利优势还有热情周到的服务勉强维持。这处境类似高速发展30年的中国服装外贸业。
正好有一年父亲通过卖断工龄退休拿到了一笔不菲的退休金,母亲决定利用这笔钱做点转型的生意。转型意味着进入一个陌生的行业,充满了风险和变数。
母亲的转型挺猛。她不会开车,听会开车的亲戚怂恿去买了一辆农用三轮车,在后座搭好乘客座位和棚子,变成了往返城乡的交通工具,起到了早期小县城公交车的作用,填补了政府公交事业的空白。
母亲没有任何技术上的能力,只能依赖她的司机,那个撺掇她买车的乡下亲戚。司机开车,母亲收钱。从县城跑到一个叫团堡的小镇全程大约20公里,车可以随意停,根据路途远近收2-5元。初期因为往返城乡的交通工具很少,这是一个来钱很快的生意。
可后来我又听到母亲说钱也不那么好赚。原因是这农用车质量不行,经常需要修车、换零配件和保养,这样赚来的钱只能用来支付这些额外开支,还有司机的高薪。
车子需要修理和保养这是常事,但是我家的车的出事频率实在是太高了,这是母亲抱怨最多的地方。
如果是今天我一定会去工厂交涉退换,和司机签订保底提成协议,和修理厂谈故障索赔,但是那时候我在上高中,没有精力帮母亲,也没有类似的人生经验和母亲谈这些事。况且母亲对我们三姐弟的唯一要求就是读书,在她的世界里,孩子们考上中专和大学,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和今天很多家长望子成龙的迫切心态一样。
于是到了高中时代,除了读书,我几乎什么都不会。不对,我会玩电子游戏,街霸(Street fighter)流行的时候,我是打败那条街几乎所有对手的“街霸”,江湖人送外号“忍者”。想想多么不务正业啊!难怪高考成绩一塌糊涂。
所以家里几乎没有人能在这件事上帮助母亲,包括生病的父亲。有一天还是出事了。
母亲出车祸了。车撞在了路边的树上,车翻了,母亲被甩了出去。我想她一定没有系安全带,农用车也没有这配置。
她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捡回了一条命,她说她很庆幸车没有翻过来压在她身上。
这事她没有跟还在紧张备战高考的我说,我是后来她快好了才知道的。一直以来,车祸是离我很遥远的事,怎么可能发生在我亲爱的母亲身上?
和今天很多还在高考的学子家长一样,父亲会瞒着母亲、母亲会瞒着父亲、父母会瞒着他们的父母我们的至亲生病、出车祸、去世的事情,目的只有一个,不影响孩子的学习,孩子要考大学了。而这种事成了官方新闻的正能量大肆报道。
可怜天下父母心!
很多家长有没有想过读书的孩子内心是怎么想的?我觉得所有的孩子想在第一时间知道发生在亲人身上的事,将来的某一天不会为了没来得及在生病或出事的亲人身边说上最后一句话而抱恨终生。
对我来说,因为没有在我读高中、母亲出事的那一个月里对母亲说上一句安慰的话,我愧疚到现在。这是即使今天我让她多幸福都无法挽回的遗憾。
我常想,如果教育没有人性的温度,那这样的教育究竟有什么意义?
也许下面这段历史在这里说并不合适,但我想说明问题。二战中,德国的科学家和军官饱读诗书,但是杀犹太人和建立集中营的时候并没有心慈手软,他们调制的毒气分量适中,打出的子弹冷血无情。这种没有人性的高知对人类社会造成的伤害更大。
我们的教育需要人性的温度。我无法责怪母亲没稍人带话让我们去看她吗,她选择了自己独自承受身体的痛苦,孤独的躺在乡下医院的床上,在那些难熬的日夜里,她一定在想念她的孩子们,她忍受了更多的痛苦。
孩子们需要生活费和学费,这一点上,母亲的表现是模范,我几乎没有缺过零用钱,我甚至还有钱玩电子游戏。
母亲出车的那一两年里不是天天能回来,但她经常过问的是我的零花钱够不够,早餐吃的好不好。每次回家她都会从售票收入里拿出至少50元给我,那是一笔令同学们都艳羡的零用钱。但除了我,没有同学会知道这些钱沾着的血汗。
三 我们坐在高高的煤堆上面
自从出车祸后,母亲就没有出车了,她把车卖了。
这种源于对车祸的恐惧一定在她内心造成了永不磨灭的伤害,是一种创伤后应急障碍,还给她留下了左耳永久失聪、右耳听力受损的后遗症,我给她配的最新的助听器也不能很好解决她的听力问题。
母亲对家庭有很深的责任感,有坚韧不拔的意志和永不言败的勇气,这是我到现在都还在向她学习的地方。
我想母亲一定是总结了出车的教训,自己不会开车也不会修理,这个生意只是养活了司机而已。就像一家夫妻开的小饭店,如果掌勺的是聘请的外人,不管这厨子手艺有多高超,生意有多好,这家小饭店迟早得关门。我那漂亮的小姨子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对很多小生意来说,出资人如果不懂业务和技术,最好不要当大股东。
生命不息,折腾不止。所以,母亲用卖车的这笔钱,开始酝酿新的生意。
在天然气没有普及的年代,小城很多家庭都在用煤炭炉子烧菜和取暖,一家人围坐在火炉边烤火嗑瓜子吃火锅是一家人最惬意的事。
直到今天我回老家了还用这个,只不过天然气取代了煤炭。天然气有些危险但是方便,在煤炭重量的和煤渣处理需要的体力和经济环保权衡中,人们做出了理性选择。
话说回来,作为制造温度的主要能源,煤炭还是小城当年每个家庭的必需品,母亲一定是这么想的。于是在我暑假的一个阴雨天,我们家以前卖杂货门市的整一层堆起了一座煤山。
我和母亲手拿着铁锨在家里铲煤,累了我就和母亲坐在高高的煤堆中间休息,看着这一堆煤,母亲和我擦着汗水却有居高临下俯视自己臣民的君王的感觉——母亲生来乐观。
她和我说的是煤炭的收益的事,我们这一车煤进价多少,零卖要多少。只是后来我又听母亲说还是没赚多少钱,因为母亲忽略了计算煤炭损耗的经验。卖给顾客的煤炭她都称足重量,而那些细碎的煤渣则无人问津。
母亲还在煤堆上对我说,卖煤炭和卖杂货副食一样,也不能短斤缺两,弄虚作假掺石头。一旦别人知道你是一个偷奸耍滑的人,你就失去了顾客的信任,生意就没有回头客。不管什么生意,没有回头客都会失败。
母亲还聊到了观音泥,她说她吃过。这是一种饥饿至极的时候人们选择欺骗肠胃的“食物”,母亲说有一点点的咸味,她甚至记得还有点油腻的感觉。我想她的感觉随着年代久远应该在哪里出了差错,但是少量吃能止饿而不致命是真的。
和母亲聊着往事,我看见这一座煤山慢慢变小,像心头的大山一样慢慢消失不见。这一周的时间好快。
考虑到收益,母亲并没有第二次进货。还好,不然我真的会变成满脸漆黑的“卖炭翁”,虽不至于“伐薪烧炭”门市中,但逃不了满脸黑炭和身边朋友的玩笑。
这是一段难忘的人生经历,我帮母亲铲煤、过秤、算账收钱,只挣得微薄的收入。但我也收获了生活不易、赚钱有方。
母亲为了生活可以不畏艰难地尝试各种生意,这一点我跟她有点像,这是骨中骨血中血的复制。
做过两次大手术的母亲今年77岁,寡居18年,耳朵开始听不见,记忆也在模糊,但她是我最亲近的人——一个无论语言还是行动永远都不服输、天生乐观和愿意挑战新事物的人。
她小小的个子,是行动的巨人。
我们永远爱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