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官房,官家的房?!非也。官者,公共的,大家伙的意思;全村人共有财物之谓也。能这样讲就可以判断出那是大家伙捐钱修建的。欺邻家者,犯一家人怒;欺官家者,得罪全村人。
村上的官房在北巷(hang)儿,一溜儿五间房。自西往东分别是:大队部两间,村子的行政办公地儿;中间一间房是村上的仓库,平时放着只有在过年才敲一回的锣鼓;剩余两间是村上卫生室。
这五间房,可以称得上是村中当时盖得最结实的房子。无论是檩还是椽都是圆,光,直;一灿的黑色显得很威严、森煞。大青布瓦;脊比一般的家都高且厚实,两端的檐子象翅膀一样地飞着。
卫生室有两件宝贝和神一样存在的二先生。两件宝贝:一张桃木八仙桌,一个铁药碾。八仙桌有缎子一样的面,手摸在上面如在油脂上会无声滑过,听人说,那是被无数的秀才的宽衣大袖抹出来的;四平八稳就说的它吧!那个铁药碾象一条船,两头尖尖的,碾子也是铁的,中间是一截白腊木的棍,手撰着木棍来来回回药就碎了。铁药碾极少碾药,大多时候被用来碾辣子,一年四季没几天在药房,基本上是在村子这家或那家漂着;漂啊漂啊,就漂没了。
二先生和他的儿子常年在卫生室坐诊;有些清瘦,鼻梁上架一副眼镜;因他在家族中的那一代人中行二,故人称“二先生”。二先生医术高明,人品德行更是村中人的典范。有一个故事是:儿子和村中人起了口角,彼此有骂;二先生知道了此事,沉了脸带着儿子去找上那户人家。对于二先生的上门,那家人显然有些失措和害怕,以为是要打架的;不料,见了面,二先生就要儿子给对方磕头认错。二先生是文人,村中人无不敬仰;上门陪礼叩头震动了全村人的内心;只此一事,一时间,村人温良恭俭让之风大行其道。
这一溜的官房被拆掉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拆掉的那天,老人们就在楼的担子下抢了许多黑色的粒子;听说,那是鸦片,最好的治肚疼药。

戏台在村子北街的小学操场后面;也属于官房的范畴。这是一个世上绝无仅有的格局,只有朴实无华的心思才想得出!有戏台,必得有看戏的场地;有学校,必得有训练的操场。土地是农民的生命,浪费可惜;娱乐又是生产劳作的调剂,没有就乏味――于是,就有了戏场和操场的共享土地。共享,这个词是当时没有的,但有事例在。
布局是如此的精心;也许在当初是无心而为。
进学校门,先是操场;接着是宽大的戏台口,戏台的后门突然一缩就化为学校教学区的大门。
戏台口是由防滑的石条垒起来的,每通石条一尺宽,六尺长,共计三十六通;分三层错缝排列。戏台后方有两间带门的小房子,对称在戏台东西两端,是放道具和化妆的。戏台高出操场地面三尺,这是最俱爱心和匠心的高度;它合适于搬一把小凳坐了,口里噙着旱烟袋来听戏看戏的农人。那时,刚吃完晚饭,逗了一会儿小孙子,月亮露出山头,锣鼓紧敲了三次,是要开戏的明语。戏台下已有早早来的人,或三三两两在戏台下扯淡,或走上戏台看演员化妆,或叫喊着那谁谁坐这来。戏台的正中的梁下,吊着一盏汽灯,咝咝地快畅地叫着,似乎让人们先看看它今晚亮不!

我在这戏台下看过三场戏。一场是村中民兵排演的《井边风波》,讲一个坏份子搞破坏,烧坏抽水机马达的事;我们小孩儿最爱的是马达被坏人烧的一瞬:腾地,舞台上起了一阵烟雾;继而淡了,散了;我们就跑了,下来的没意义。
再一场是那年村子过十月古会,请了鄠邑县最有名的秦腔木偶剧团。那天,很难得是,舅舅也来了,也有表妹锦花;两外甥陪着舅舅看了一场全本的《下河东》。我爱打的部分,舅舅爱唱的部分,表妹可苦了,没她爱的;她却听舅舅的话“看看,呼延赞出来了。”戏的半中腰,天上还飘起了星星点点的雪花。
第三场是姨妈的戏。姨妈在我们当地是名角,只是因为有一顶“地主女儿”的帽子,而被压抑埋没了四十年。那一晚,是姨妈的拿手戏《划线》,讲的是一个批评教育丈夫去私心的故事。戏台下满满地坐了人,最后三排是站在凳子上的。那天我是站在操作的篮球架上看的。
戏台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被拆了,因为小学要扩建;拆的那天,还出了一件怪事。油红漆的椽怎么都拆不掉,并看不见一枚钉子。村中那名被唤作“十二能”的木匠也无计可施,末了,有人搀了南街什字的那位不常出门一个瞎了来;瞎子在戏台下坐定,也不说话,众也不敢催;他先抽了袋浓浓的旱烟,只撩了句“从下往上,敲椽的檐头”,就转身自个儿回去了。
戏台是瞎子当年主持盖的,他有许多如神一般传奇的木匠故事;再另说。
就这样,村中的最后一处共有财产也没有了;随它而去的还消失了一个公益的词儿――官房。
二O一七年九月二十一日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