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大伯病情是两个月前,谈癌色变,何况还是肝癌。
从我有记忆以来,大伯就有着比一般人都要黝黑的肤色,模糊记得有人说是他小时候被火水浇过,后来就一直这么黑了,具体实情也无处证实。最突出的是那高挺的鼻梁,像高耸的山峰一般,紧锁眉头时褶皱像沟壑一般,深深的,似乎锁住的是生活的苦。
他有一手好字,由于贫穷,也没读过多少书,但短暂的读书时光他却记了一辈子,经常听他说读书时候的风光事迹,他眼里闪着光,那笑容自豪里却也带着些无奈。年纪大了以后,他迷上了画画,还特地向美术专业的姐姐借了一整套专业的素描画具,他说画画的时候,人会变得很安静,他喜欢拿着工具到外面坐着安静地画画。有一次去探望他,他很骄傲地拿出他的作品给我们看,画的是一个大公鸡,没有画画基础的他,能够画得如此生动,我确实是佩服的,细看大公鸡的神态姿势,却也看到了他年轻时候的影子。
最引以为傲的是,他还是个江湖中医郎中,身边的亲朋好友有点小病小痛,便会让他开几剂中药,据说效果很不错。
他有着过人的小聪明,也有着过人的小心思,这样的人往往有些傲气。可是人生的磨难倒是一次又一次戳平了这些傲气。不善于理家的老婆,是他一直在伺候,更艰难的是好赌成性的儿子,一次又一次地捅出大窟窿,随着儿子奔逃到不同的城市,后来终究还是回到老家,年过五十的他仍然要出去做建筑散工,替儿子还债,抚养孙子。黝黑的皮肤更增添了一些粗糙。记得有一年过年,我怎么也打不通他的电话,后来听说不少债主找上门,年底银行也电话催债,所以干脆就把电话关了,或许无能为力也就是如此吧。
辛苦了大半辈子,儿子终于成性,经商有道,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善。但大伯却独自去了女儿家里一个偏僻的农场生活,帮忙照看农场,养点鸡鸭什么的,去年过年给了一桶自家花生油给我,还交代我要留着自己吃。他说:“在农场好,没人打扰,早睡早起,耳根清净。”我想,他大概是想回归平静吧。
得知病情那刻,他坚决不做手术,他说宁愿这样安静地过完剩下的日子,也不去遭那些罪。其实,我是佩服他的, 他知道治愈的几率微乎其微,他如此真实地直面现实。谁不害怕死亡,在死亡面前,即使是微乎其微的几率也会全力试试,但其中又有多少人为此遭受手术化疗的罪,最后生命一样陨落了,却留下大笔医疗债务给亲人。他深谙其中的痛苦和绝望,倒不如不那么受罪地度过最后的时光,也不给亲人遭太多罪。
一个月前, 看望他的时候,虽然形销骨立,但说起话来仍然中气十足,还会跟伯娘拌嘴。前天,出差回来的路上接到姐姐的电话,说大伯早上呼吸困难,情况很糟糕,我何时到河源。虽然我知道他熬不了太久,但是这一刻的到来,还是让我难受至极。好的坏的回忆一窝蜂涌上来,或许没有好的坏的之分,仅仅只是回忆。连日超负荷学习带来的疲倦,此时也没办法平静入睡。车窗外的夕阳斜斜地印在低矮的山丘上,光秃秃的山丘像耷拉的脑袋,没有一点生气。
车到站了,大包小包的笨重行李似乎没有了重量,随着我的步伐框框当当地被扔进了车厢。
一进门,姐姐说大伯睡了,幸好,只是睡了。
静静等待他醒来,好见上一面。过了大概一个半小时,他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门,我轻轻地叫了一声:“大伯”,生怕声音太大惊着他了。“诶,你来啦。”幸好,他还能回应我,幸好,稀稀拉拉地我们还一起说话聊天了。不久,他便弓着身子趴在沙发的边缘休息了,我走过去问他要不要到床上去,小姑姑在一旁说到:“让他趴着吧,躺下来他呼吸很困难,这样他呼吸顺畅点”。听到鼻子一酸,但我也强忍着泪水,以免让他情绪更难受,也怕影响叔叔和小姑姑的情绪,我知道大家一定也和我一样,时时刻刻都在忍着自己的泪水。
12月16日
吃了晚饭,匆匆忙忙帮孩子洗了澡,自己也洗了澡,就赶去大伯家了。
刚到车库,便看见下午刚从深圳赶回来的大姑,大姑等不及见我们一样,快步走到车旁,我一下车,便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皲裂的手掌肌肤,随着年纪的老去慢慢硬化了,我双手紧紧地握着这只被岁月打磨过的手,是如此得安心,亲人们都到齐了。
下车以后才得知今天一早大伯便去了医院,昨夜难受得整夜难以入眠,今天到医院打了针才稍稍得睡了一觉。面对病痛,能够安稳地小睡一会便是奢望。到了医院,大伯还是弓着身子趴在床边,鼻子插着氧气管,身上乱七八糟地缠着各种管子,就像病魔一样紧紧地把他捆住了一般。消瘦得不成人形了,高挺的鼻梁此时更显得突兀,尖尖的突出来,脸颊的肉都被病魔吞噬了,眼睛就更显得大而突出,眼里无光,带着绝望,还有无尽痛苦。堂哥和侄子在一旁照顾着,哥的眼里都是心疼,却又如此无奈,不管大伯如何痛苦和煎熬,作为子女却什么都做不了,仅仅只能给他端点粥,把床摇起,拉拉缩起的裤脚,这些简单的小事居然是唯一能为他做的!就这样,看着他痛苦,无能为力。
12月19日
这几天,最怕的就是接到亲人的电话。
下午四点多,接到堂弟电话,我的心首先是一颤,接着立刻冲出办公室接起电话,急忙询问他,他声音有点颤抖,哽咽地说:“大伯快不行了,剩下一口气了”。“好,我现在马上下去!”
开车的时候,双手发抖,紧紧地握住方向盘,双眼盯着前方,却不知道眼前的是什么东西,一片空白。心像注满了水,又胀又沉……
忍了许久的眼泪,在进门那一刻便决堤了。他就僵硬地躺在那里,半开着双眼,瞳孔卸去了深邃的黑棕色,变成毫无生气的灰棕色,没有聚焦,涣散得似乎没有了意识一般。嘴巴打得半开,似乎再合上一点便无法呼吸,舌头僵硬得一动不动,堂哥坐在旁边搂着他,在他耳边唤上一句:“爸,阿卉来看你了”,“伯,我是阿卉。”他没有任何反应,我就这样静静地呆在旁边,过了不久,他突然向我伸出手,我马上握住那双瘦骨嶙峋的手,紧紧地握住,生怕他感觉不到我。我便哭了起来,原来他知道我来了,他知道!我轻轻地抚着他的额头,用手整理了他灰白的发丝,看着他因器官衰竭而呼吸困难的样子,心里堵得死死。
他时而翻身,时而跪起来趴着,屋子里都是亲人,但是他还在等,等他女儿的到来,堂姐在龙川赶下来,伯娘一直说,他在等他女儿来看他,所以他一直不舍得走。堂姐一进门就哭着喊:“爸,我是阿群,我来了”。她失声痛哭,幸好,幸好她赶到了,如果没能见上一面,大伯一定走得不安心,堂姐这辈子也不能忘掉这个遗憾。堂姐是抱养的,但是大伯却是最疼爱她的,即使得病以后,他仍然要到堂姐的果园里住。堂姐一刻也不愿离开床前,不愿错过仅剩的每一分每一秒。
突然, 一整天都不会说话的大伯蹦出了一句话,然后痛得哎哟哎哟地呻吟,我哥问他:“爸,很疼是吗?要不要给你打止痛针?”“好”。哥赶紧进去拿了针水出来,针水打进去十来秒,大伯便安然归去了。大家失声痛哭,小堂哥紧紧地搂着他:“爸!爸!”伯娘在房间崩溃地大哭,这几个月,她哭了无数次,却终究没有如此撕心裂肺,她一边哭一边喊着:“你走了,剩下我一个人了!你们要帮他爸身子擦干净,病得再严重每天都要洗澡洗头,还有他的脸要洗干净,眼角擦干净,把寿衣穿得轻轻整整的,他一辈子最爱干净整洁了!”我进去抱着她,拍着她的背,“会的,哥他们会帮他弄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他再也不会这么痛苦了。”她瘫软在床上哭地歇斯底里,我知道,此刻她的世界崩塌了。
生命是如此脆弱,面对病痛,我们手无缚鸡之力。在生离死别面前,一切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失去至亲,你的世界又空了一点。
我害怕岁月的流逝,因为我们长大了,他们也老了,我们要面对越来越的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