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归九云,
已然是她离去的第十个年头。
王朝改了姓氏,院落年年覆雪,遥想当年光阴远的就像一场梦,转眼只留他守在寂寥的院落,日复一日望着相思树慢慢凋零。
记忆里她的一颦一笑历历在目。五岁,她踮脚乱蓬蓬地帮他绾了发;八岁,她扛着小花锄为他酿一坛淡如水的桃花酒;十二岁,她种下相思树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会开花……就像是对他余生的惩罚,凉薄的风吹过,吹散了最初的旧时节。
冬来,风雪吹过枝头凝霜,最后一瓣美艳的相思花终于凋落,正如诀别那天她华服雍容,拖着长长的裙摆一回身,美得就像那一夕自九云河山陨落的凰氏王朝。
“她是这世上,最后一个凰氏。”
——引
卷一 · 同归
九云国,祭天坛。
正逢十二月,朔风卷着碎雪片片扑下,在灰白的天穹徘徊呼啸,掀起漫天割面的雪雾,天地间一片苍凉的白茫,依稀有一羽迷路的灰雁正在长空奋力飞过,灰帕般被风吹得歪歪扭扭。
风狂雪猛,这一羽灰痕拼命拍着翅膀闯过暴雪,刺眼的白茫中终于渐渐显出了别物——正前方竟立着五根高耸入云天的白玉柱,巨人般围绕着镌刻咒言的祭天坛石台,巍然立在厚雪中,古老而威严。
灰雁飞过的白茫天地,一男子踏着厚雪,步履平稳地缓缓向祭天坛走去,天青色衣袂水墨般翻飞在肆虐的风雪里,狂风吹乱了玉冠绾起的长发,却并未显出分毫狼狈之色。若流风掠过他身边,便能一窥被风吹得微眯起眼眸的俊美脸庞。
扑飞的雪花转瞬将脚印掩埋,五根雕纹玉柱定定指向苍白的天穹,他终于走近了祭天坛,于风雪中抬起眼眸,正中央的高大石台流转着蓝盈盈的咒言,仿佛触手可及。
祭天坛之下人影显得如此渺小,站在风雪中却并不卑微,古老的咒语从他口中颂出,狂风猎猎吹动着华服,却吹不散每一声音调。石台上的咒言忽然遵从了照应,快速地浮动着,脚下厚雪也缓慢地震荡起来。
半晌,风雪渐渐地转淡,祭天台就此归为沉寂,依旧是白皑皑的天地,白玉柱后却突兀地多出一片淡紫色衣角,像是什么人冒冒失失地躲在后面。男子拂去肩上落雪,缓缓向前走过去,那衣角的主人细微惊呼一声,连忙扯过衣服又躲了躲。
待他走到白玉柱前面,那人似是有意和他躲猫儿一般,连忙加急两步又绕了半圈,却不小心绊到了藏在雪中的石块,直接栽倒在了厚雪中——竟是个不过四五岁的紫衣小姑娘,见了站在自己身前的男子,便惊慌地抬起糯米团子一样的小脸,眨巴着眼望过来,一副见了妖怪的表情。
他不免觉得好笑,便轻轻一勾唇,看似冷漠的脸庞仿佛冰雪消融:“你躲什么?”
小姑娘愣愣地抬眸盯着他,忘了自己还趴在雪地上,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话:“躲……躲……”
厚雪发出细微的声响,他缓缓低下身,目光扫过她白皙的小脸,对她的出现没有半分惊讶:“你有地方可去么?”
她摇摇头,嗓音满是稚气:“这是哪里……”
“这里是九云国的祭天坛,你待在这里说不定会冻死。”
碎雪从身旁掠过,她这才打了个哆嗦,却一眼看见男子轻轻伸来的指尖,动作稳定而从容:“我知道你没有家,跟我走吧?”
雪光映着苍白的天穹,漫出刺眼的光芒,她眯起眼睛望过去。他逆光在雪地里低身,天青色衣袂随风轻曳,眸底深邃而华贵:“我叫苏青墨,是九云国大祭祀,你不妨跟着我做个徒弟,也免得流落街头,如何?”
他的语调一贯有些凉薄意味,在她听来却莫名地亲切起来。渐融的雪已隐约浸湿紫衣,她终于不再犹豫,缓缓抬起小手放在他指尖,站起身来。
“师父……”
这一声稚嫩的轻唤注定会贯穿余生,他牵着她软软的小手,一步一步向归路而去,淡淡落下一句话:“你以后便叫凰羽,凤凰的凰,羽衣的羽。”
雪花片片飘飞在脸上,这段路似乎走得格外漫长,尽头并无想象中金碧辉煌的寝殿,只是一处院落覆了薄雪的小宅,他松手,任她在院中欢喜地跑跳玩闹,淡笑一声:“到家了。”
此后的冬天也泛起静谧的暖意,那一年凰羽正四岁,孩童的记忆总归是模糊的,唯独将关于师父的琐事记得十分清楚。例如师父的笑意总是泛着凉薄,又例如师父喜喝桃花酒,总在院中架起红泥火炉,温起一壶淡酒。
日月交渡,转眼又是立春,小院里尽是她的欢笑声。孩童心思总归是肆无忌惮,有一日清晨,她忽然一本正经地说要给师父梳头,他无奈笑笑,勉为其难地从了。
五岁的糯米团子还不够高,只能踮着脚轻轻挽起他的长发,不胜欢喜地折腾着。苏青墨则坐在铜镜前闭目养神,始终也没忍心看一眼她摧残自己头发的过程。
“好啦!”
凰羽的声音里满是自豪,他终于睁眼向铜镜一望——镜中俨然倒映着一个束歪了头冠,长发乱七八糟的人影。
苏青墨又淡淡瞥了一眼满脸兴奋的小徒弟,昧着良心点头:“不错。”
“当然,我这么能干!”凰羽小尾巴一样蹦蹦跳跳地送他出院门,还招着手远远地目送师父的背影远去,感慨自己真是个心灵手巧的称职徒弟。
只是不知为何,听每天路过城外的卖药郎说,大祭司在院子拐角她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地重新绾了发……
转眼又三年荏苒,今年郊外草木繁盛,桃花开得尤为灿烂。苏青墨推开院门,却见满地都是灼眼的桃花色,一柄花锄被随意地丢在角落里,自家小徒弟正蹲在红泥火炉旁温酒。
“师父,你回来啦?”没等他开口,凰羽便欢快地跑过来,牵着他的衣袖向小火炉旁奔去,又兴冲冲地拎起酒壶,倒了杯氤氲着热气的清酒递过来:“快尝尝我酿的桃花酒!”
这酒着实没半分香味,只有杯面上浮着几片桃花。苏青墨看着她期盼的小脸,实在不忍心拒绝,便轻轻抿了一口,被煮沸过的酒已淡了七分味道,温水一样寡淡。他端着酒杯默然半晌:“羽儿,你是怎么酿的酒?”
“我把这些桃花都放在屋后的酒坛子里,酿了整整一个早晨呢!”凰羽清秀的小脸上满是自豪和喜悦,黑眸藏了碎星一样明亮:“好喝吗?”
屋后的酒坛?苏青墨默默想了想,前些日九云国君凰玦的确赏赐过一坛百年陈酿,听说价值连城,被他顺手存放在屋后了……
“嗯,好喝。”
日子慢悠悠地度过,他每日外出前往九云皇宫,她独自一人守在院落里的时候,也会偶尔想一想,时隔七年,她已从当初的糯米团子长成清秀少女,而每天经过门口的卖药郎已分明有了皱纹,为什么师父的容貌好像从来没有变老过?
年少总归分不清感情事,自她被救回来的这七年的生命里,全部都是他的身影,喜欢他本也无可厚非,可师父的笑意里永远都莫名泛着几分凉薄,山巅之雪那般遥远高洁。
“师父师父,我们一起来种树,好不好?”
窗前渐染秋霜。紫衣少女披着轻裘,站在门前笑盈盈地提灯相迎,她的容貌尚有几分儿时的模样,眉宇却微微地舒展开,像是一块精雕细琢过的白玉。苏青墨顺手替她拂去衣间泥土,淡淡看一眼院中的小土坑:“什么树?”
“今天药伯伯给我一颗相思树的种子,说以后要是有倾心之人,就与他一同种下。”她小心翼翼地从锦囊里倒出一枚种子,欢快笑道:“我最喜欢的人当然是师父啦。”
苏青墨无奈地淡淡一笑,接过她手中的种子:“你可知道相思树如何才能开花?”
凰羽摇头。
“此树只有被两情相悦的男女种下,才会生根开花,你还太小……”话音未落,凰羽忽然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指尖,苏青墨微微一愣,却见她眸中没有半分玩笑之意,竟没能说出话来。
“师父,我想看看相思花的样子……”她固执地微微抓紧了他的手,眉目间尚带着不经世事的稚气:“种下试试……”
究竟是个孩子……苏青墨不免无奈暗笑,倒也一本正经地将种子放入了土坑中。今夜的月光似乎比平常更清亮,映的人心也渐渐透彻起来,她依旧是未消融的冰雪般无瑕,他凉薄的笑意却深藏着她看不懂的东西。
月华诗意得像回忆,凰羽小心翼翼地浇着水,信誓旦旦地念叨着:“一定会开花的……”苏青墨默然寻月光遥遥望去,远方正是她从未见过的九云皇宫,这山河如此美好,美好得让人不禁想收入手中。
此夜如此漫长,以至于多年之后,他们都不曾忘却。
之后又时隔了三年,相思树终是没能长出幼芽来,像是她的年少心事一同埋在了院中。大雁徘徊又去,这一年初冬,苏青墨忽然带她一同动身前往九云皇宫。
离别那日,清晨微有薄雪,凰羽恋恋不舍地跟在他身后,回眸一望再熟悉不过的小院:“我们还会再回来吗……”
苏青墨则无声凝视着远方皇宫的方向,像是在凝视以后的未知岁月。天穹有细雪轻落在脸上,正如他带她回家那日一般安静,不同的是,这一次仿佛静止的美好再次流动起来,渐渐滑入一个早已预测好的寒冬。
“大概,不会了吧。”
卷二 · 陌路
今天是郊祀的最后一日,国君将与大祭司一同祭天归来,宫女们纷纷忙着打理九云宫,迎接百官归朝。今早细雪已停,在地上铺就薄薄一层,暗红的琉璃瓦被雪缀成一片素色,华贵的宫殿恍若是敛了艳烈的美貌女子,俨然换了身素白衣裳。
初冬虽泛冷意,比起往些年的严寒却已暖了不少,连御花园的池塘都尚未结冰,两个执扫帚的宫女正踏着薄雪路过殿前,谈笑声轻轻地响在檐下。
“不是都说咱们大祭司没有七情六欲吗,可前几日怎么见他身后跟着一个紫衣姑娘?”
“你懂什么,那是他徒弟。”另一个小宫女摇摇头,一本正经答道:“听说前几日才随大祭司一同搬来皇城里住,也正好见见陛下,没准能被陛下选中呢。”
“这么说,咱们陛下的后宫空落了这么久,是该纳个妃子了……”对方不甘地想了想,忽然神秘兮兮凑近一点:“可你瞧见没有?那小姑娘生得虽俊俏,容貌却和陛下竟有几分相似,说不定……”
小宫女连忙捂住她的嘴,做了个噤声手势:“历代凰氏只有一位后嗣,这些哪是咱们能妄加猜测的?小心被好事者听了去……”
正巧池塘那边传来不知何人的一声轻咳,两个宫女连忙环顾一眼四周,抓着扫帚匆匆向月洞门快步离去。
凰羽抓着一把鱼食坐在石拱桥边,目送两个小宫女快步远去。
扳指一算,已是来到九云宫的第三天。师父将她一个人安顿在这里,便动身祭天台主持郊祀去了,鉴于她身份特殊,宫人们倒也无一不是客客气气甚至诚惶诚恐的,却连个能搭上话的人都没有。
御花园被白皑皑的雪掩了生机,远处只立着两棵提前绽出几点朱砂红的梅树,她懒洋洋地把鱼食撒出去,感慨日子实在无聊得很。
转眼又不知闲坐了多久,灰白的天际难得地吐出一线暖光来,凰羽拍拍衣裙上的细雪,正要站起身来,忽然无意间瞥见水面上竟多了抹玄色倒影,顿时愣了一愣,回过头去。
身后居然站着一位身穿衮服的陌生男子,冷风轻轻拂过他的宽袖,繁琐的十二章纹路无声摇曳。凰羽只觉得这身衣服当真是十分华美,她缓缓抬起眼帘,视线一路向上寻去,只见那人脸庞秀逸,长发仅以翠玉冠束起,正垂了墨色的眼眸望过来,四目相对之时,他微微泛起一丝笑意,身后雪景顿时做了陪衬:“你就是祭司家的小徒弟?”
这三天来第一次有人主动搭话,凰羽连忙点点头,几乎激动得热泪盈眶:“是啊是啊,你不怕我?”
那人见她这模样,不禁勾唇轻笑,声音从容温润:“不怕,你又不是吃人的妖怪。”
凰羽也忍不住笑了一声,站起身来。这无意一笑之下,白皙脸庞上清澈的眼波流转,盈盈间隐约泛出几分清艳来。
男子望着她的脸,似是在片刻间若有所思,神色依旧温和淡定:“一个人在这里不会无聊?”
凰羽无奈摇头,坐在青石扶手上低声抱怨:“当然无聊啊,可师父就是不带我去祭祀……”
“祭天这样隆重的场合,本不应有普通女子在场,不过你身为他的徒弟,也并非常人。”对方拂袖扫去石桥上薄薄的积雪,与她一同倚在桥头,笑道:“他不带你,是不是因为你学艺不精?”
“怎么可能。”她气呼呼地皱眉,就要反驳回去:“我……”
话说到一半,凰羽忽然顿了顿,随即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词穷,她师父这些年教过她什么?
师父什么法术也没教过……
她又默默地转头看一眼陌生男子,对方仍保持着从容礼貌的微笑,还故意做了个手势,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冷风无声,桥上薄雪慢慢地融湿了衣角,凰羽把衣襟扯紧了些,决然转了个话题:“你穿的衣服这么华丽,一定是朝中大官吧?”
男子慢悠悠抬眸,望着雪景笑而不语。
“那你一定见过九云国君,国君是什么样的呀?”
“你觉得国君是什么样的?”他淡淡问道,语气透着仿佛与生俱来的从容不迫。
碎雪铺就的天地一向清清冷冷,却因有此人的存在平添暖意,凰羽便也不再拘束:“大概是个很老很威严的人吧?刚才有宫女说陛下没准会看中我,我才不要嫁给他……”
华服男子定定地望着桥下水波,凰羽好奇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水面上只映出两道泛起涟漪的人影:“对了,你叫什么呀,是什么官?”
“凰玦,凤凰的凰,玉玦的玦。”对方漫不经心地看着水波倒影,还故意温和地笑了笑:“官位?一国之君。”
“……”
凰羽顿时惊得一晕,初冬寒风被她生生倒吸了一口入腹,透心凉。桥下涟漪渐渐淡去,彩墨般细细描摹出他们相视的容颜,像是出自同个画师之手,眉宇隐约有三分相似。
“殿下在和羽儿说什么?”
听闻桥头传来淡淡一声问询,二人同时转过头去,正看见一袭天青色身影飘然踏薄雪踱来,淡漠的神情将雪景缀得愈发清冷,凰羽立刻露出惊喜的神色:“师父!”
“这小姑娘 的性子颇有趣,就闲谈了两句。”凰玦扫一眼水波倒影,似有思索,忽然以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听宫人说她叫凰羽,这凰氏历来与九云王位一同代代继承,原以为寻常百家姓里是没有的,没想到是本王孤陋寡闻了?”
这番话听似谈笑,却连凰羽也隐约揣摩出一丝诘问的意味来,而苏青墨却答得更是从容不迫:“羽儿是我当年在祭天坛救回的,当时她身上戴着一块玉佩,上镌凰羽二字,便以此赐了名,若陛下觉得不妥,我就即刻让她改。”
哪来的什么玉佩?凰羽迷茫地眨眨眼睛,却见师父的表情与语气都不容她反驳,只好讪讪垂了头。
凰玦极轻微地皱了皱眉:“不必改了,纵然是徒弟,这等大事也不应百般顺从师父。”说罢,他将目光落在她身上,语气带着宽慰之意:“只是恰好同姓而已,并非严重之事。”
“你师父有事要忙,我近来倒是得了些空闲,正好带你去逛逛,如何?”
凰羽又怯生生地一眼瞥过去,见师父淡淡颔了首,便不胜欢喜地拍拍衣上半融的薄雪,站起身来:“好啊,我最喜欢看雪景了!”
“走吧。”眼前男子笑得温润如那一线暖光。
凰羽连忙小跑两步跟过去,与凰玦一同走入九云宫的深浅雪景中,苏青墨在原地负手而立,静静目送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如画山河落在他眸光里,恍惚凝作了纵横的棋局,天地间有棋子影影绰绰正移步。
日子继续平静地过,与这位传说中的君王从初遇到相识,所用时间其实并不长。祭祀府邸离皇宫不远,师父又整日事务缠身,偶尔听说国君得了空闲之时,她便肆无忌惮地跑去宫里玩,凰玦也只是微微一笑纵容着,并不太理会宫人的闲话。
“你这丫头倒是胆大得很,不怕我吗?”
“你又不是吃人的妖怪,怕什么!”
时日在与凰玦的相伴一天天过去,悠闲而宁静,唯一让她略感苦恼的,便是师父近来却极少陪她出去。
江山覆雪,碎雪飘飞入年轻帝王的衣袖,又化作浅浅暖光般的笑意,悄然融化了在心间暗藏十年的孤单天地,而在她心底的尽头处,始终有个凉薄的天青色身影与年少心事一同埋葬,再装不下旁人。
暖光映得进她的心间,却终是探不进那一番被深藏的风月。这些少女心事,他也统统都无从知晓,只当是她对苏青墨的敬重。
“这祭祀每两年一次,等来年初冬,我便带你去祭天坛看看。”
“开春了,你看这御花园是不是漂亮许多?”
“秋高鱼肥,前些日恰好让工匠送了两柄垂竿,一道去钓鱼,如何?”
岁月在她眉眼间攀上艳意,国君身侧有一美貌女子的传闻也渐渐传开,只有她以为这样无关风月的日子会一直延续下去,这半生就像场美好的梦境,被生命中的两个男子,以不同的方式小心呵护着。
直到梦醒,继而破碎。
直到他说:“丫头,你可愿与本王共看万里山河,做这九云王后?”
卷三 · 殊途
近来京华红枫已染了秋霜,天地渐冷,百姓们脸上却总是带着些喜庆。大街小巷,各处都在传国君大婚的消息,王后乃是大祭司唯一的弟子,且貌美脱俗。自古帝王多风流,他却许下后宫唯她一人的诺言,这番婚事在外人眼中自然美满的很。
殿下吩咐准王后暂住于景云宫,以便准备大婚之事——这宫殿是两年前赐下的,以便她玩累了在此休息,如今却显得囚笼般冷清。
殿前枫树云烟般落下残红,织造房宫女一大早便捧着艳红的婚衣迈入院门,小心翼翼地轻叩长窗:“娘娘,试一下衣裳吧?”
半晌无人相应。
她又轻唤几声,终于犹豫着缓缓推开长窗,沉香炉犹自在寝殿袅袅散开淡烟,纱帐下锦被依旧保持着整洁的模样,空无一人。
“娘娘……失踪了!”
清晨薄雾未散,京城里已有商铺敞了门,三两行人偶尔路过长街,清静得很。
凰羽匆匆路过清冷的街市,顺着青石长街一路向祭祀府的方向走去。
回想着前些天凰玦的话,一切都显得如此理所当然,却从未考虑她的感受——当时师父得知此事之后,却也只是淡淡地点了头,轻描淡写地允了。
师父或许是不知道她的心意吧?这样想来,允她嫁给国君似乎也没什么错。迎面掠过一阵清寒的风,吹得凰羽打了个哆嗦,忽然又想起记忆中那一日,似乎也是这般的冷,只是这次再望不见那袭天青色的身影,遥遥向她伸手。
祭祀府朱漆大门微敞,在红枫相衬下显得一派沉沉之相,远不如当初的小院美好,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庭前红泥炉正温,苏青墨坐在炉边,垂眸静静地往壶中添几片桃花,水气早已发出沸腾的声音,正如她儿时为他乱酿的桃花酒,散了美酒的醇香,他却依旧执起酒杯,浅抿了一口。
凰羽缓缓地走过去,秋色里酒气氤氲成薄雾,让她没由来觉得师父静坐的身姿有些落寞。
“师父……”
她只觉得好像有许多话想说,却又被什么东西拦着,说不出口。
苏青墨没有动,炉酒正沸,却无法为他清冷的语调添一分暖意:“怎么回来了?”
凰羽满腔的质问顿时被这淡淡一句话浇灭,她捏紧了指尖,颤声开口:“我不想嫁给凰玦。”
“我不想当他的王后,也不想在宫里住,师父,我们回去吧,好不好……回去之后我们再一起酿桃花酒,一起看看相思树开花了没有,好不好?”
苏青墨终于搁下酒盅转过头来,眼神淡得如同那薄烟,记忆里他的眼神从未如此疏离过,疏离得有些陌生。
“你我之间,仅是师徒之情。”他没有表情,语气如凉薄的风冷却着人心:“相思树也不会开花。”
他避开她的视线,兀自伸手去取正烫的酒壶,凰羽连忙欲出声提醒,却被那冷淡的一句话打断:“已经回不去了。”
之前那场维持了十年的美梦终于破碎。她的一腔感情好似在瞬间被抽空,苏青墨已不再看她,酒壶在手却并不觉得烫,仿佛是不能温融的深雪。
凰羽只觉得眼底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就要涌上来,用指尖轻轻一碰眼帘,却又分明什么都没有。师父没有错,这些都是她自相情愿罢了,她静静地站在庭前,不知自己脸上此时是什么表情。
大祭司的生命是凡人无从追寻的漫长,正如他的容颜一般永不会改变,可她偏偏想在他漫长的生命里留下些许痕迹,这才如此小心地将他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铭记心头。若说她的执念是让师父多看她一眼,那他深藏在眸底的执念又是什么呢?
他纵容她十年,终于在最后一刻彻底放了手。
马蹄声踏碎了深红正门后的一场沉寂,凰羽转过头去,正看见凰玦踏着一地碎枫叶急切打马寻来,看见她的身影,眸中的担忧终于淡去,无奈地微微一笑:“宫女说你失踪,还以为你去哪了,原来在这里。”
稳坐庭前的苏青墨淡淡开口替她答道:“她来找我告别。殿下带她回去吧,准王后出现在我的府邸,传出风声也不好。”
凰羽不语,冷风微微拂起紫衣,她的身子恍如凝入了秋色里。半晌,在二人的目光里,她终于挪了步子,缓缓地向府邸外走去,乍看并无异样,语气却轻得好像抽空了过往十年的魂魄:“走吧。”
铺了满京城的枫叶恰似红妆,这一天盛大如节日,大祭司并未出现在婚宴上。有幸踏入大殿的宫女纷纷传言,新后穿着艳红的婚衣缓缓登上白玉阶,在尽头处一旋身,目光淡淡掠向阶下跪伏的众臣民,惊艳如当夜绽放的烟火。
她与苏青墨至此并无交集。
直到这一年冬至,郊祀如期举行,凰玦应了当初的诺言,带她一同前往祭天坛。
细雪仍在飘落,分明比往年更冷,她执意不乘凤辇,只慢慢地骑马随浩荡的队伍前行,正前方那一袭天青色也从未回过头,二人就像保持着默契一般,从未开过口。天地间满目苍白,仿佛一望无际,风雪中五根白玉柱苍凉地屹立于此。
这就是祭天坛?队伍在巨大的白玉柱前驻足,她仰起头,只有雪花纷纷落在脸庞,石台上咒言散开盈蓝光芒,礼官已奏起古老的乐歌,恍惚在天地间飘出极远。
凰羽定定地望着闪烁的咒言,祭坛竟在亲切地呼唤着她,她在雪中屏息凝神听去,的确是古老的石台发出了深沉的声音,它迎合着乐歌声,说着人类听不懂的语言,在她听来却颇有七分熟悉,漾得人神智愈发沉重。
它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归来吧……
在众人愕然的目光里,祭天坛忽然亮起蓝盈盈的光辉,风雪渐狂,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向凰羽掠过去,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要将凰羽收入祭坛里。下面顿时跪拜了一大片百官,凰玦不顾侍卫的阻拦就要冲过去拉住她。
众人眼前忽然掠过一道天青色身影,苏青墨冷然执剑上前,伸手牢牢地将凰羽揽入怀中。凛冽的风雪夹杂着咒言向他猛袭过来,他却全然不顾,只在风雪中一手拥紧了她,决然挥剑向咒言斩去。
“师父……”
风雪呛得人睁不开眼,凰羽昏沉中勉强眯起眼睛,只见自己的大红色凤袍如朱砂在雪中漫开,艳到极致,苏青墨的嘴角似渗开了血迹,竟也是同样惊心的艳。
随即归入黑暗。
卷四 · 南柯
醒时已是入夜,月光顺着窗棂踱进,微晃的灯火映出床边人影,凰羽揉了揉额头望过去,苏青墨正候在床前。
“你在祭坛那边昏迷,凰玦脱不开身,我就先带你回景云宫了。”
她点点头,忽然想起白天的事:“为什么祭坛会拉我进去?”
苏青墨不再看她,却遥遥望向那一轮无分今古的月,清辉沐下,她竟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亦或许是没有表情:“还记得我遇见你那一日么?”
凰羽沉默,这个男子明明就在眼前,却又比那天端月还遥远,淡淡投下的一眼都是恩赐。
“那不是偶然。”他冰凉的语气破天荒染了微微的叹息:“祭坛的真正作用之一,便是将影子短时间幻化成人,当年我以凰玦的影子,利用祭坛造出了一个为期二十年的幻影。”
似乎有什么稳固了十多年的东西,终于在这一句话下崩然破碎。
室内灯火跳动,他的身影映在墙上,影子仿佛有一瞬映入了纱帐,她在愕然中转过头去,苏青墨仍然立在床边,从未靠近过:“知道你为何长得和凰玦有几分相似么?”
“羽儿,因为你就是那个幻影,二十岁时就会魂飞魄散。”
幻影?
原来她连个普通人都不是,只是一场能持续二十年的幻影?
她不可置信地与他对视,仍未相信这样冷酷的字句会从他口中说出来,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真实。半晌,才终于动了动唇,苦涩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苏青墨从袖中拿出一柄匕首,并无动手之意,利刃晃眼的锋芒却刺得她心头一颤:“杀了凰玦,剜出他的心,你就能一直活下去了。”
“凰玦无兄无子,你又与他同姓,必是九云国王位的继承人。”匕首的寒光在烛火下闪烁,他的手上仍有白日里与祭坛交锋的伤,目光却波澜不惊:“等你登上帝位,把权利交给我就好。”
凰羽盯着他,脸色渐渐泛白,儿时场景历历在目。开头那十年他的百般纵容相待,莫非也是镜里一场空花?
“你等了十八年,只为了这一场谋害凰玦的局?”殿内一片寂静,甚至能听见双方细微的呼吸声,她的声音猝然惊碎了空寂:“若权利于你真的如此重要,那么我呢?你对我可有半分情谊?”
到了真正的痛切时,倒也反而感受不到那种刻骨的痛楚,就像被猝然冰封的心,剜下一块都僵硬得无从知晓。在她最后一线期盼的眼神中,他深邃的眸光微有恍惚,语调却如浸入寒水的冰:“没有。”
半晌寂静。
凰羽缓缓地垂眸。那十年虚幻的情真意切,竟不过是成全他一场耐心布下的局。而她是他亲手培养的棋子,就连昔日的百般纵容也全做了伏笔。
记忆里场景犹自历历在目,庭前煮酒,她曾无数次亲自为他倒一杯寡淡的桃花酒,只为求得淡淡一句夸奖,伴着初冬也不曾冷却的温暖,在那些四目相对的笑意里,她天真地暗许了心思,他却早已不动声色地为今日定了结局。
他的百般纵容,为的却是一场局。
苏青墨一声不响地望着凰羽,望着她的脸色从苍白彻底转为死灰般黯然,二人都不曾动,灯火深浅映出的影子却在慢慢地晃,仿佛要交织在一起。
最后耳畔传来清冽一声响,凰羽仍在床上未动,苏青墨已将匕首扔在她枕边。
他转过身,径自向外走去。微垂的眼帘遮了晦暗变换的目光,只剩清冷决然的三个字犹自回荡在寝殿。
“杀了他。”
缓缓关上的长窗阻断了视线,再看不见他沉入夜色的身影,凰羽缓缓用被子遮住头,低低呜咽起来。
这泪水汹涌地夺眶而出,似要把从出嫁以来的委屈都冲刷尽,她又想到了那些曾挂念千百遍的记忆,又想到那时师父的笑容。这半生的记忆都是苏青墨,以至于开心的时候会想到他,难过的时候也会想到他。凰羽用被子胡乱擦着眼泪,直到有些窒息,一切都在泪水中模糊起来,仿佛记忆也要随着泪水流出去。
之后又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只手将锦被轻轻拨开,凰羽擦擦眼睛抬起头,只见凰玦正坐在床边,泪眼朦胧中看不清他的表情,语调柔和一如寻常:“怎么把脸都哭花了?”
“我……”
凰羽只顾擦着眼睛,却怎么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匕首在床头忘了收起,她也从未有过动手的想法,苏青墨最后还是高估了她这枚软弱的棋子。
“你没有错。”凰玦的指尖抚上她的头:“大祭司用心良苦,我都知道。”
凰羽抬起头,望着他烛火下柔和似春水的目光。
“宫里四处都是暗卫,苏青墨的心思我早有察觉,可棋子是你,察觉又能如何?”他叹息一声,轻轻挪动指尖,替她擦去泪水:“有些事注定是躲不过的,丫头,我只愿你安好。”
“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望着凰羽茫然的脸色,笑意深浅难辨:“就连你不喜欢我,我也知道。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可我希望你能远离这场王权纷争,生命不应只有短暂的二十年,无论用什么方式,我都愿意渡你过这一劫。”
“药方不就是一颗心么?给你便是。”
她心头一震,猛地抓住他的手:“不准这样!你说我没错,可你又有什么错!”
“你是国君啊,怎能为了我这样轻易地放弃九云江山,我算什么……”
凰玦微笑不答,只轻轻俯身过来,在凰羽的唇上珍重地落下一吻,指尖同时微微一抬,在她的睡穴点了下去。
这一吻柔和而专注,倾入了半生错过的柔情。
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她在哭错失了这么多天的感情,哭自己看不清事实的笨拙,哭眼前男子一往情深的痴心。
原来真心待她的人就在身边,她却从头至尾,都错过了。
凰羽含着泪缓缓闭上眼,沉沉睡去。寝殿归入寂静,年轻帝王默然起身,向半敞的长窗外走去,那里夜色正浓,以至于看不清前路。
案前烛火微微颤动,被他离去时衣袖带起的风卷得黯淡欲灭。
这一夜格外漫长,雪落凄凉。
长夜已尽。
王宫一夜之间挂起了丧幡,晨间细雪无声地飘入重重白纱,景云宫前跪伏了一大片哀痛的臣子,苏青墨捧着白玉盒静静站在紧闭的正门前,天地荒凉得像回忆。
不知静候了多久,长窗终于缓缓被人推开。众人同时抬起头来,身穿大红色华服的女子径自从殿内走出,目光淡淡掠向众人,竟是点了精致的妆容,美艳如雪中盛放的海棠。
“殿下昨夜因病登遐。”苏青墨微微垂眸,掀开玉盒,俨然是被布帕包裹的心脏:“这是殿下赠予的遗物。”
“殿下一生无兄无子,本宫理应继承,对吗?”她没有接,目光却定定地落在他身上,话语慢慢地响起,彻骨的疏离与威严。
她特地穿着华服来祭奠亡人,登临这九云王座。
那艳丽的妆容掩了昔日软弱天真的神色,阶下跪伏的众臣始终未抬头,唯独苏青墨默然点头。
凰玦的确是死了,她闭上眼,唇角勾起一丝凄凉的笑意。他将心都赠予了她,她又怎能再负他留下的江山。
“将殿下的遗物一同葬入陵墓吧。”
苏青墨无情无绪的眼眸终于划过一丝惊讶,浮起变幻的复杂思绪,定定望着眼前华服雍容的美艳女子,语气比任何时候都要果断,竟让他也无从反驳。
凰羽终于睁开眼眸凝视着他,声音冷冷响彻在雪中,众臣一震:“大祭司试图谋害先帝,夺取皇位,其罪当诛,念在与本君昔日情谊,改为幽禁于城郊旧宅。只要本君在世上活一日,罪臣就不得踏出一步!”
她居高临下地望着阶下青衣男子,眼神悲凉语气果断:“苏青墨,你我师徒之情已尽,从此恩断义绝,再无关系。”
半生情真意切,半生颠簸倾覆,起码在这一刻,她真的不会再是他的棋子。
苏青墨愣愣地望着她,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紫衣小姑娘 的身影,笑得如此天真,杏眸中满满都是他的身影倾摊,晃了人心,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与眼前艳丽雍容的身影融合在一起。
侍卫疾步将他擒下。她缓缓挪开眼,仰起头望着灰冷的天空,一切凄冷如初见。
长睫之下,妆容之上,微微闪烁的水光冲化了胭脂。
十八年尘埃落定。
他卸了一袭华服,孤身回到故地,离去时皇城雪正乱。
院落已覆了陈旧的意味,乱雪纷飞不休,他抬起头,清冷的雪中却依稀飘飞着几点艳红,美得妖异。
清冷的雪,艳红的花瓣,二者若即若离却又殊死缠绵地落定,他猛地推开门,满眼艳红倾摊。
相思树已然开出了满树繁花。
终 · 落定
两年后。
凰氏女君承业两年,崩于景云宫,与先帝合葬于陵墓,终年二十岁,举国哀悼。
其临终前颁下两道诏书。其一,赦免大祭司此身罪行;其二,废除凰氏此姓,从此这王朝改为苏氏。
尘埃落定,众人纷说评价不一,史书后的真相早已随一抷黄土掩埋。
依稀有传言说,曾见当年的大祭司踏着终年不化的厚雪,一步一步离开院落,消失在广阔的天地间,从此再无后话。
这段故事,终是落入酒肆茶余的闲谈之中。街角酒肆熙攘,临窗的位置隐约传来清脆的童声,若抬眸望去,便可见是一清秀的小女孩正缠着身旁青衣男子。
“为什么凰氏就此消失了呀?”
那男子转过头,俊美的侧脸,唇角微微勾起一丝凉薄的笑:“因为他们在祭奠一个逝去的女子,敬她生前痛失所爱,一生坎坷。”
“那……她是不是一个很伟大的人?”
“嗯,她是这世上,最后一个凰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