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恋爱/软科幻]夏日恋曲(4)旅店

By Future-Tech

序章

0

我喜欢热闹的感觉。

所有人坐在一个大空间里,虽然并不都相互认识。但是却一起做着事情、一起吃饭、然后开心地讨论着,这种让人舒适的背景声就是热闹吧。

大街上、赛场里,时刻都能够感受到热闹的气息。我的一位朋友,就特别喜欢这样的氛围。仿佛自己没有什么事情值得高兴,但是只要看见了高兴的人们与热闹的场景,他也会随之开朗起来。

然而,我并不是这样的一个人。热闹在我眼中是没有意义的。

我没有办法在热闹的场景中和人交流,我也没有办法从这样的环境中获得任何积极的情感。在我看来,额外的喧嚣只会降低我的效率而已。我喜欢看到热闹的人们没错,但是他们的热闹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过,我终究找到了热闹的另一种形式。

就在此刻,就在这个幽暗、热闹的旅店餐厅里。

临近中午时分,餐厅里的人很多。伙计们窜上蹿下、就没有见过厨房门口的那块深棕色布帘完全垂下过。因为是度假旅馆,每个人仿佛都有说不完的高兴事情。他们的表达方式却各不相同:可以闷声闷气地小声倾诉着;也有的人涨红了脸、腿几乎就要踏在饭桌上,那气势与音量大得、生怕这个餐厅里有人听不见他的话;还有的人和颜悦色、声音却高得想歌唱家一样,慢斯条理、却跌宕起伏地念着旅行手册上的宣传语。露天座位也是有的,那里却还要喧闹些。阳光从桌侧的浅色玻璃上透了出来、饮料杯上的水珠因此闪闪发光。

在完全不受阳光侵蚀的另一侧,她纤细的手指正不停地挑逗着嵌有柠檬片的吸管。柠檬片有时候朝向我、有时候则像向日葵一般渴求着光线,当吸管正好对着她的时候,她才会稍稍束一束搭在桌上的金色长发、身体前倾、用她那樱桃般却缺少血色的小巧嘴唇啜上一口。她的姿势有些慵懒,也十分让人怜爱。

我点的饮料也摆在桌上,但我却没有去触碰它。也许是注意力全都在她身上了、也许是没有勇气。仿佛我的力气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她给我的,但此刻她又把这股力气收走了。用帆布裹好的

我的心里在想着很多事情。它们大部分是正面的,因为目前关于我自己的事情就是如此;她赴了我的邀约也是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很多事情只是做出选择的话,并不会马上就有什么结果。但是在这一刻,不过是我选择来到这里、我遇见了她、我请她到这里来共度上午的时光,还是在这之后我想要实现的种种事情,这一刻它们都变得清晰了起来。快乐的感觉也像小小的火花般在我的心里一个个被点燃,最终变成了那股照射在身上、若虚若实的热度。

或许,这就是热闹吧。

1

丛林里并不起眼的小旅馆,说的应该就是这样的地方。

尽管大部分的时间是在田野和农村里度过的,那里有绝好的风光和大自然给人们带来的喜悦。我刚一来还是被深深地吸引住了。这是我以为只会在豪华的都市中出现的东西。一直在寻找一个理想中的作画地,乘坐列车在山峦间穿梭的我,是偶然经过时被隐藏在绿阴中球场上的欢声笑语所吸引、而来到这里的。

四周都被树林围绕着,只有在最高的四层能够看到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不过,这只是我的想象而已。真正能从这个位置看到的,只有斜坡下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而已。一到夏天,茂盛的绿草就会在阳光的照耀下随风摆动。给人以无限的遐想。

旅店被森林环绕着,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城堡。窗户整齐而对称地排列在两侧实木般的墙壁上。突出的宽敞阳台让人想在夏日悠闲地下午时分坐上去晒晒太阳。房间的内饰也是我很喜欢的混合风格。有着西方便利的生活设施,又没有失去本国装饰上的细致与舒适。我问了下,价格不算很贵。旅馆有自己的放映室,每天都会更换菜谱的餐厅,还有古色古香的图书馆。酒吧设在旅店和林荫小道连接处,无论是吧台还是靠窗的座位看上去都十分诱人。虽然还没有到能进入的年纪,但是去那里拿上一两杯饮料是没有问题的。

虽然只是一个短短的暂留地,但第一次来的我就喜欢上了这里。这种自由自在而又不失舒适的生活是我一直以来都无比向往着的。

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我就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从床上爬了起来。拉开了沉重的窗帘,等待着第一束阳光照射在漆黑的大地上。

外面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微风轻拂草地的声音。我就趴在窗台上,静静地望着外面的一切。初来的生疏感并没有丝毫降低我对这里的好奇。无论是一望无际的草坪、茂密的树林、还是旅店后高耸的山峦,我都想去一探究竟。并不是原本生活中的场所没有这样的环境,而是因为一切都太过熟悉所以失去了原本的色彩。和陌生的人交流让我胆怯,但是在新的环境中探索只会让我愈发地快活。在天刚刚蒙蒙亮的时候,我就胡乱准备了一下便当、带上画具就出门了。

早晨的环境还是有些微凉,太阳还没有从山的那一侧露出头来。布满草坪的斜坡上,我在最高处稍微向下的一处位置支起了画架。这里的话既能获得绝佳的视野,也不会影响从上方经过的行人。我将三枚收缩的木质架脚展开,将画架斜立、把画板架在了上面,然后又用胶带在表面固定好画纸。从画架下将抽屉取出,清点完材料之后,就开始调制颜料了。遮阳伞我也带了,不过现在貌似还没有支起来的必要。

关于要画些什么,其实我并没有想好。坐下以后,我只是用手轻轻地拂过草地,让露珠把我的指尖润湿、然后再任由自己的思想在空旷的草地上驰骋。渐渐地,不知道为什么,碧蓝的海浪出现在了我的画纸上,和洁白沙滩的交际处一直延伸到天际。

我生活的地方没有海,我也从来没去过海边,游泳也不会。之前的画过的大多是以写实居多。因为即使能想象出来,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描绘。时至此刻,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海滩真正的模样。但是我很喜欢画中的景象,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光着脚在这样的沙滩上走一走。我就这样执着地画着,忘记了喝水、忘记了吃饭,太阳出来了也没有支起伞来。身后偶尔路过的人们总是坐在马车后窃窃私语,其实我是很希望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们又是如何评价这幅画的。

到了下午的时候,我已经快画完了。依然只有洁白的沙滩、碧蓝的海水、和晴朗的天空。这幅景象在我的脑海中是十分完美的,但呈现在画纸上的时候,我却从中看出了孤独与寂寥、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要画人么?我不是很想画,因为我这方面的水平着实不高,再加上人在我的心目中是远远比不上自然风景的美丽的。就在这时,道路远处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金色伞尖。

对了!在沙滩上画一把伞的话感觉会很不错!

如果有伞的话,人的气息也就会随之存在吧。不过,金光闪闪的伞总是显得有些违和。纯白的可能会更好一些。于是我给沙滩稍稍上了一些淡黄色的颜料,开始描绘伞倾斜的扇形轮廓。

不知道过了多久,伞的阴影停在了我握着画笔的手上,甜美而又充满磁性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平淡而冷静中却有隐忍着的渴望。

“你画的…是什么?”

我有些震惊地回过了头。

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少女默默地注视着我的画,她头上戴有翠玉色的头饰、身穿有着翠玉色花边的白色百褶裙,只是刚刚够到大腿根部的裙摆让我的内心不禁小兔乱撞。白色的靴子也是一直覆盖到大腿中部的特殊款式。现在已经可以说是初夏了,不过那仿佛肌肤一般纤薄而光滑的靴子却不会给人闷热的感觉。少女的眼神很复杂,无法判断出她的真实情感来。她的伞应该就是我在道路的远处所看到的那个金色伞尖。和想象中不一样的是,这把伞只有伞骨和伞面的边缘是金色的,蒙皮正如我画中的那把一样洁白,伞柄则镶嵌有翠玉色的宝石。

“我觉得…是海吧。”我用不是很确定的声音说道。一是我确实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不知道我想象中的画面是否准确;二是被她美丽而毫无表情的面庞给怔住了。在这个时代,没有人会相信“我真的见过海”这样的话。它更像是故事里魔龙与屠龙者的角色,是迷信一般的存在。

可能是我始终注视着她,少女的嘴角露出了稍稍的不快:

“H…”

“诶!?”

她想要俯下身去拉裙边,但是看来她的裙子就只有这么长了,她的脸上有些微微变红了。就在她伸出一支手去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没能保持好平衡的她另一支手上的伞向我倾斜下来。

“小心!”

我把画笔扔在了画板上,空出来的手托住了伞边。

“呼…好险。”

“把我的伞搞脏了我可不会原谅你哦。”

画笔的笔尖离她的伞只有咫尺之遥。伞的质量比我想象中还要沉,中间的金属伞柄应该是实心的。伞下她的表情还是显得毫不客气。

除了这一把伞,她并没有携带任何行李。奇异的装束显得奢华而具有视觉破坏力。不禁让我开始猜测起她的身份来。

“你…也准备住在这里么……?”

“不告诉你。”

不过她这一道走过来的目的还是特别明显了。因为乘坐汽车到这里来的我一路上并没有见到任何住户或者是农家。这个消息还是让我的内心小小地窃喜了一下。

“十绫。”

我有些颤抖地伸出了已经被涂得五颜六色的左手。

“不告诉你。”

重复着这句话,她头也不回地向酒店的方向走去了。

在这里的第一天就在喜悦和小小的遗憾中结束了。


晚餐的蒸蛤蜊和罗宋汤让我胃口大开。尽管如此,我的注意力却一直都不在吃上,我张望着,试图在餐厅里寻找到那个有些高傲的身影。

我抑制住了只吃了早餐的饥饿、等到正常的开饭时间才去了餐厅,吃饭的时候也是保持着之前从未有过的矜持。但我什么也没有发现。一边在汤里寻觅着小块牛肉,一边有些百无聊赖地玩弄着桌布角。

没有带行李…有可能是她忘记了,但这一点可能性不大/她确实是向旅店的方向过来的;那就是说……是有人帮她把行李提前送过来了。虽然不清楚这样要花多少钱,但不像是一个普通人会做的事情。那么,她会是来这里做什么的呢?像我一样来度假、还是为了那件事情而来?我不是很清楚,但是旅店里异常热闹的气氛却让我觉得事情逐渐变得有趣起来了。

“听说时间定下来了呢!一个月后的今天、是星期五。”

“好期待呢!不知道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到时候好想去参加盛大的欢庆会啊!”

“我已经决定在这住下了,到了那天我会带着一家人都去岸边参加庆祝活动的!”

除了我一人占的床边小桌外,在餐厅中间和外面的露天餐桌上,全都是打扮时髦、举止高雅的上层人士。会聚集在如此偏远的旅店里,应该也是因为那件事情吧。我对于国家和政治方面的大事很少关心,所以届时,我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即使到了那个时间,我也应该早就离开这里了。但此刻这种让人摸不着头脑、却兴致高昂的谈话,让我也不觉放松下来。下午和陌生的少女相遇一事此刻依然在我的心里激起阵阵波澜,虽然无法淡忘、但此刻轻松愉悦的气氛却能多少消除一些内心的紧张感。用餐完毕后,我并没有离开,而是拿起了桌上的餐巾纸,用铅笔在上面细细地画着。

距离我很近的一张餐桌上坐着一位灰白头发的外国人。他和我常见到的外国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大大的鼻子、卷卷的头发。只不过,那一双大得有些吓人的碧蓝色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内心深处的一切秘密。这让我的铅芯在餐巾纸上摩擦的时候,会稍稍背过去一点。他的菜一开始并没有上,却早早地就系好了餐巾,盯着一沓厚重的报纸津津有味地读着。

我和他的眼神无意中对上过一次,他充满善意而又狡黠(可能只是我觉得)地向我笑了笑,很少面对这种打招呼方式的我只好尴尬地笑了笑、然后迅速转过头去。仅仅只是那么短的一瞬间,我却觉得他已经看透了我内心的情愫。他的菜上了,是一大盘仿佛刚刚从树上摘下的叶子,绿油油的、甚至还带有一些乡间的泥土气息,但他用叉子把一大把叶子送进嘴里的时候却显得十分享受。

直到大部分人都走光、服务员小姐也遗憾地向我下达了逐客令后,我才有些恋恋不舍地起身离开。因为觉得画得不怎么好,餐巾纸就面朝下丢在了桌面上。

嘛,毕竟这只是诸多餐厅中的一家。那样的美貌和金色的头发不像只是本国人的后裔,所以我才以为她会去最大、也是菜品最丰富的西式餐厅。下次还是去别家看看吧,说不定她还是更喜欢窄小精致的亚洲餐厅些呢。

上到二楼,我拐到了自己的房间门口。正当我拿出钥匙准备开门时,楼上传来了下楼梯的脚步声。这么晚了、会是谁呢?宾客大多还在楼下的活动室聚集着

脚步声很轻,却有节奏地发出了独特的响声。因为有些在意,我放慢了开门的速度。就在我准备进入的时候,那个人也已经下到了我所在的楼层。

“是你…”是下到了同一楼层的她先开口的,我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因为这个声音正是我在下午所听到的,富有磁性、却又缺乏感情。

“色狼…”

“再怎么说色狼也……”

尽管急于辨白,但是能再一次听见她的声音我还是高兴大于不高兴的。她双手叉腰、站在楼梯口,侧身斜眼盯着我。身上华丽的酒红色舞裙是我只在书和电视上见过。

“你总不会是专门为了在森林里画海才来到这里的吧?”

“……”目前来说,我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其实一点没错。

“目前没有什么特别好的灵感…”

虽然这个时候吐槽一下会比较合适,但我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她好像也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下楼去了。

“啊…”趴在床上,总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但这种安心并没能维持多久。


半夜,我自然醒了。

因为之前从来没有过失眠的事情发生,醒来之后我意识到,可能是之前发生过的响声,在我惊醒时就戛然而止了。

此时,走廊里传来匆忙而杂乱的脚步声,还有跑着上下楼梯时重重的踩踏声。我并没有睡前给门上锁的习惯。此时,虽然有想要出去一探究竟的想法,但深夜的黑暗带来的不安和倦意侵袭着我,我决定锁上门再继续躺下。

但就当我起身走到门口的时候,房间深处的窗帘后——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传来了让我意外的声音。

“不要…不要开门!”

我吓得一个激灵、整个身子都靠在了房门上、眼睛飞快地在室内寻找着那个声音的来源。从旁边的桌子底下钻出来的,正是我下午在草地上遇见的那位少女。

“为、为为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笨蛋!你想让整个旅馆的人都听见么?!”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闪到了我的身边,用手捂住了我的嘴。这个期间,尖头皮鞋那种钝器一般的脚步声正好从我的房间门口进过。距离如此地近,她身上的香味也就自然而然地传入了我的鼻腔。

“要、要是敢乱动的话,我会杀了你哦!”即便如此,她慌乱的语气里却听不出一点威胁的味道来。

就在未知的对象通过走廊的这段时间,我体会着这种被陌生的女孩子胁迫、胸口扑通扑通地跳着的心动感觉。直到声音走远、我们俩都松了一口气时,她才飞快地跑到了我的床上,用薄毯裹住了几乎赤裸的下半身。她好像是赤着脚的,并没有穿那长度夸张的薄靴,大腿修长而丰满的优美曲线即使是在薄毯的包裹下也暴露无遗。

“那个……”

“H!!!!!!”

“……”

感觉她对我那莫名的敌意还是很重。不过为什么大晚上会跑到我房间来呢?虽然这个问题我完全没有头绪,但她会知道我住的房间号,肯定是傍晚和我在楼道相遇时记下来的。因为有她在的缘故,我没有回到床上、而是把书桌前的椅子搬了过来,面对着她坐了下来。

“外面的人…是在找你么?”

她先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表情依然冷漠但是动作却显得十分可爱。

“只要不被发现的话就没有问题了……”

“总感觉问题很大…”

过了一会儿却突然又莫名其妙地警觉了起来:

“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

“我没有逼着你说啊!”

过了一会儿她又变得懊恼起来:

“穿着礼服总是没办法好好地吃东西…一到晚上就饿了。”

因为这个原因才抛出来的么?自己随后又被恶狠狠地盯了一眼:

“绝绝对不能上来哦!我……我会杀死你的!”

“是、是……”

总感觉和她争论是没有意义的,况且我现在也没有那个精力。客厅的榻榻米看上去总觉得很舒服,于是我就从柜子里拿了一床被子、躺到那里去了。

接下来的夜变得无比漫长。平时只是觉得皎洁的月光显得有些刺眼,我听见了她在床上翻动的声音,逐渐消失变成了均匀的呼吸声。她的声音很轻,就像小猫的呢喃。尽管我平时并不喜欢这种动物,我觉得它很狡猾。但此时听见她的呼吸却觉得安心。同时想要看她睡颜的想法也愈发强烈了。

就看一眼……不用接触床垫,这样明亮的月光只要不是把脸埋在枕头下就都是能看清的,她也不会发现。

窗台下镀蜡的小木桌发出淡淡的幽光,仿佛正在监视着我。但我还是鬼使神差地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支起了身子,轻轻地移动到了床边。

靠在床沿的那一刻,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把头转向了那个仍带有几分新鲜感此刻却让我充满了向往的方向。

月光下,她睡觉的姿势显得毫无防备:身体侧向一边、但是腰部以上却依然是面朝上的,一开始是裹住全身的薄毯褪到了腹部以下,白天绕在头后那一丝不乱的金发也披在了右侧的脸颊上。脸上的表情也显得十分安心,好像正做着一个美梦。这幅景象深深地吸引住了我,我不禁靠在了床沿、把头靠在了重叠在床单上的手臂间,静静地欣赏着她睡觉的样子。 她的美貌仿佛已经与周围的景色融为一体,所以即使是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也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察觉到。

最先叫出声来的她:

“啊啊啊啊啊啊啊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紧随其后的是用遮住了自己的身体。

“我我我我我我我我什么都没干!!!”我急于辩白,她却一下子羞红了脸,一下子就从床上翻了起来、跑到了门边的橱柜旁,二话不说就把上面的东西向我砸来。

“变态!色狼!”

“等等、求求你别扔了!”如果只是我的画具那应该没什么问题。但那上面摆着的、大部分都是旅店里自带的一些用品和器具。好在她扔过来的都是些杯子和书之类不容易破碎的东西。直到没有东西可以扔之后,她才显得有些沮丧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我真是个笨蛋…”她把手紧紧地裹在胸前, 混杂着愠怒和后悔的眼神紧盯着我:

“你…看到了对吧?”

“诶?”因为暴露度太高所以不知道她在意的到底是哪个部位而发出了声音。

“H!!!”

满脸通红的她跑了出去,一声巨响把我的门从外边砰上了。房间里又只有我一人了。侧边楼梯的方向,她负气上楼时发出的重重踩踏声断断续续地进入了我的耳朵。

重新坐到床边,她秀发上那股好闻的味道残留在了被子上。她的样子也在我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了。画就摆在我视线的正前方。我仔细地端详着,本来,沙滩上和伞下都应该是空无一人的;现在我却仿佛看见了一个留有金色长发的窈窕身影从那上面走过。

如果决定了要画人的话,就不能用“那个”了吧?

不过…这幅画我是想拿给她看的。

2

第二天早上,我依然去了那家餐厅。这里的早晨和中午总是很热闹,给人一种朝气蓬勃的感觉;晚上虽然人也很多,却是不同的喧嚣。回想起昨天那位外国友人吃得很香的样子,我也要了一份西式早餐。但是正当我往面包上抹黄油的时候,

“介意我坐在这里么?”

一个身材高大、有着深灰色头发的外国人,碧绿的眼睛和蔼地望着我。我认出他就是昨天坐在我旁边的那位。他的本国语虽然有些僵硬、却很流利。

我赶紧点点头、做了个手势,他就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我叫卡斯特鲁普。”

“我叫十绫,请多指教。”

他从上衣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张餐巾纸。这个动作让我有些诧异,因为他系着餐巾。正当我以为他要用纸擦嘴的时候,他却把它翻转过来、递到了我的面前。

“画的很漂亮。”

我认出了那是我昨天丢在桌上的餐巾纸。我画的是她第一天撑伞离开的侧影,还有餐馆里当时喧嚣的环境。

“谢谢。”

“不要再弄丢了哦。”我本以为他肯定认出了我画的是谁、还会再说些什么的,但他只是像个小孩一样闪了闪那看似天真的大眼睛,挥手招来服务员。

于是,整个早餐时间我都很紧张。因为他一句话不说,只是埋头看报纸。但是我又能感受到他那仿佛随时都在注视着我的视线。此时的面包味如嚼蜡,感觉以后都不会再想吃了。他吃的速度虽然比我快,但是饭后却没有离开的意思。继续在这里总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我有一点想离开了。

“那位公主…你知道她为什么来这里么?”

我摇了摇头。不过他使用的称谓却让我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诶!公主?”

虽然感觉到她有些不同寻常的地方,但这个身份是完全没有想到的。国王辞世才过去一年多,现在的政局还是有些动荡。不过公主殿下由于年龄的关系,她的身份一直都没有被透露出来。

“每天早上我都能听见气垫车的声音,今天早上我起得足够早,就恰好看到你画上的这位姑娘坐在车里。我就在想,每天早上从这里离开的,不会都是她吧?”

卡斯特鲁普先生错开了话题,他的表情永远像天真的孩子,毫无变化。

气垫车是最近这边流行的一种交通工具。在电能完全取代了化石燃料之后,悬浮装置就因为其便利的机动性而大受喜爱。但大功率的电动机和能够负担得起这种耗电量的核能电池,一般家庭很难承受。所以如果生活的环境是以平地为主,就不会想到要去坐气垫车。我就是这样。

“不知道呢……”他的话让我好奇起来:她每天早上这么早就离开,是去干嘛了呢?

“不过,我只是来看放水仪式的。像这样的事情还是靠你们年轻人吧。”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又把一大把蔬菜叶子塞进了嘴里。他到底想要我做什么呢?告诉我关于她的事情是无意还是有意泄露的呢?我突然觉得有些尴尬:昨晚的事情不会被他看见了吧?

“这是个好地方啊。周围没有蚊子,又不热。西洋菜也很美味。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真是在好不过了。”

放水仪式,我听昨晚那群激动而充满热情的顾客们提到过。那好像就是下个月他们一直期待着的盛大仪式。但是那具体是什么意思我一概不知。卡斯特鲁普先生说的也许不错。现在除了画画,她在我心中也占据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部分。卡斯特鲁普先生吃完东西就离开了,我直到半个小时后也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才发现了他遗留在桌上的报纸。

感觉丢东西、还东西的这个过程已经变成了一个死循环。

在这个显示屏已经能做成纸张般柔软轻薄的时代,那卷有些发黄的纸质外文报纸引起了我的注意力。我很想知道报纸上报道的是什么,为什么它会让这个壮硕的外国人在意。尽管我不熟外语,但借助手机的即时翻译我很快就看懂了占着一个版面的巨大标题:

失传的技术和引人深思的时代:论大变革前时空穿梭技术的发展和创新。

在科技迅速发展的上个世纪,时空穿梭技术被开发出来、普及。它成为了那些因为对现实不满而想要逃避的人的救命稻草。科学家、政客、诗人、画家,都纷纷前往另一个维度去寻找新的生活。但是很快,时空穿梭就受到了世界政府的管辖。人口流失过于严重是一方面;另外,这个世界的法律只在这个世界才有效,因此即使是犯罪者也可以轻松地利用时空穿梭逃避惩罚。因此,新的政策规定私人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不得制造及拥有时空穿梭设备。

提出了时空穿梭的理论并发明了第一台时空门的科学家萨姆·尚发现,时空穿梭是遵循着一定规律的。第一,时空穿梭无法在同一世界进行,即人无法通过时空穿梭回到过去或通往未来;第二,尽管坐标可以被隐藏,但时空穿梭时释放的能量都是一致的(他把这种能量称为“标准能量”);第三,虽然最简单的时空穿梭方法是通过坐标,但这个坐标是抽象、复杂而庞大的,有很多种办法可以将穿梭者引导到他们所渴望的世界去。

这篇文章讲述的是在时空穿梭还没有被戒严的时期、一种比较奇特的时空穿梭方法。有一名画家,他因为坚持只画如同照片一般的风景画而郁郁不得志。但是在时空穿梭技术发明之后,他发明的一项可以让人进入他画中世界的技术大受追捧。人们可以要求他画出真实的景色,或者是他们想象之中的,然后就能够拥有这个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小天地。这项技术的核心不在于画上,而在于使用的画笔。画笔会根据所画的景色自动匹配最合适的世界,然后将画面与另一个世界连接,从而形成可以穿梭的虫洞。

画家并没有大肆贩卖他的技术,这样的画笔也只制造了四支,他自己留有一支,其余的三支给了他认为合格的学生。在戒严之后,有三支笔已经被找到了,它们不是被存放在历史博物馆里、就是给相关领域的科学家拿去做研究了。

在文章结束的地方,并没有讲到最后一支笔的去处,只是提出了其中几种可能性。其中最靠谱的一种猜测是,那支唯一没有被找到的笔是画家自己的,他把它藏了起来,并一代代地传了下去。文章认为之所以那支笔没有被发现,要么是因为不再有人用它来作画,或者是再也没有人通过画面进入另一个世界了。


今天,空旷的草地上依然泛着灿烂的朝阳之光。我来到了旅店的背面。上午总是会有前来入住或者是观光的客人,背面的小树林虽然会遮住视线导致视野不好,但经过的人很少。多是住在酒店里、来散步的客人,即使留在画里也会是不错的装饰。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这里是卡斯特鲁普先生提到的,她早上离开的地方。因为只有在这里,我才发现了大片青草被悬浮装置压过的痕迹。

我没有再继续昨天的那幅画了。绘画的话,一旦决定了拿给某人看,就不再是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了。她的形象已经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有自信只有几笔就能把那窈窕的线条勾勒出来。随后的上色过程肯定是要在内心大大地斗争一番了。不过此刻,这里的风光本来就让我着迷,再加上并没有找到那个让我继续原画下去的契机。我开始了写生。

我家祖辈都是以作画为生的,但是却很少卖出去。只是过着平静而安逸的生活。家族究竟如何在困顿中维持下去,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像他们一样,我能将现实里的一切模仿得栩栩如生、写实的风景画更是画得又快又好,但人像、尤其是人的面部表情,我却很难在短时间画出来。就像现在,我可以重现出她没有生气的脸上每一个细节,却不知该如何下笔。

到傍晚的时候,我已近画好三幅了。如果不把帆布裁开,这三张画就会是一个完整的旅店后花园。如果去掉边框,应该没有人能在夜里识别出真假。现在能见度已经很低了,只有身后酒店散发的光芒可以让我勉强分辨出调色板上的颜色。此时,我依然没有听见气垫悬浮引擎那种标志性的隆隆声。

可能她今晚不会回来了吧。我有些失望地想着,用小铲子将调色板上多余的颜料刷进了塑料袋里,合上了装满颜料的抽屉。画还没有干,本来是准备在这里放一夜的。但画着兴起的时候一不小心就…等身大的写生画还是太危险了一点,我决定一幅幅地搬回卧室去。

站在灯光的背影之中,我身后响起了类似厨房里抽风机发出的低沉响声。虽然之前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声音,但此时已是腹中已是空空如也的我只对今天的菜品是什么而关心。我将其余两幅画用布包裹起来后,先有些吃力地抬起了第一幅。

“要不要帮忙?”

突然传来的她的声音吓得我差点把画砸在了地上。扶着画站起来的时候,我还止不住头上的冷汗直冒:

好险…差一点就摔进去了……

“你倒是说话啊…”正当我还惊魂未定的时候,身后的她看见我没有反应,估计现在也是饥肠辘辘了:

“色狼。”

“喂!这个外号你还打算叫多久啊?!明明有说过名字的…”

她把脸瞥向了一边,好像不屑于听我说下去。看着她坐在悬浮车上、明明是自己主动提出却不帮忙的高高在上样子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快帮我搬东西啦!”

……

“哪有画家能半天就画出三幅来?还这么大…”

气垫车不断攀升着,四个脚上悬浮装置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厨师已经炒好菜、准备把它们铲起来了。当升到二楼的高度时,气垫车停在了空中,我扛着画、通过窗户把它们搬进了我的卧室。当我准备走上气垫车伸出的踏板、再来搬第二张的时候,她却已经站在踏板上,把画递给了我。月夜的微风下,秀丽的金色长发轻轻飘动着。

“这个,很贵吧?”我看着那流线型的银白色车体向她说道,此时的气垫车看上去怎么都不像是一辆车,而是一台低空飞行器了。

“不知道…只是有人改好了给我用而已。”

那还真是奢侈呢…

虽然她嘴上这么说,但这却证实了我的猜测。能够升空的气垫车在整个种类中是最高级的,尤其是这种多引擎驱动的类型。我曾经在新闻上看到过,一种名为 Pacifier “平定者”的自行野战火炮最近被装备了海军陆战队。除了没有机枪和大炮之外,它简直就和她现在驾驶的这辆一模一样。在搬运画的过程中,我好奇地打量着这辆即使在这个天马行空的时代也充满了科技感的现代载具。四个角上的悬浮装置不是单纯的涡扇,上面覆盖有光滑的整流罩;下方的喷口不时地能看见火焰的浅蓝色光圈。让我最好奇的是驾驶室的部分,不过麻烦人家帮我搬完东西以后还要提出要求,总觉得有点不太合适。

“谢谢了,今天。”

“没什么…不要误会,我只是想看看画而已…又不是想帮你。”

她的样子总觉得有些别扭…不过也有独特的可爱之处。这让我更想把我画好的画拿给她看了。


之后的几天里,我就经常会在她停车的地方画画,如果只是画一幅的话,她回来的时候就会和我交流一下。我再也没有像第一天那样连画三幅了。想象是困难的,临摹是简单的,而相同的风景我不会临摹第二次。虽然很可惜,但我也没有刻意把楼上的画搬下来博取她同情心的想法。我一直对她白天开气垫车去做的事情抱有强烈的好奇心,想要询问却总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

逐渐地,我也习惯了她那种高傲、却总是和做法相矛盾的说话方式。有时候也觉得挺好玩的…而且,如果掌握得当,不但可以看到她可爱的一面、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也不是不可以的。

“公主,你就打算一直让我这样叫你么?”

“哼!这不是挺好的么?色——狼!H!”她做了个鬼脸

问题就是,一直被叫“色狼”或者“变态”的我体验极差。我觉得她可能是因为我无法称呼她的名字,所以也不用愿我的名字来称呼我。对于一个人生十六年都在和画笔还有年长男性打交道的人来说,和女孩子交流还真是困难呐。

“我还是早点离开这吧……”

“诶!为什么?”

“因为总是被你这样叫…周围的人都开始对我另眼相待了。我觉得在这里过不下去……”我一边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收拾着画具,一边偷偷观察着她的表情。她思考了一会儿,最后才红着脸、仿佛下定决心般说道:

“那……叫你十绫君…总可以了吧?”

虽然心中一阵窃喜,但我还是作出了苦恼的样子:

“可是…我该叫你什么好呢?”

这次她没过多长时间就松口了:

“银光…”

“光?”

“笨蛋!不要随便叫人家的名字!”

不过,我终于还是知道了她的名字。

时间过得很快,半个多月就这样仿佛夏日的凉风一般消失了。旅店里也变得愈发热闹起来。更多的人住了进来。尽管来自不同阶级、有着迥异的性格,但只要聊起放水仪式,每个人都充满了期待、无比向往。

光喜欢在旅店里泡温泉,一泡就能呆很久、甚至第二天都因为过于疲倦而只好指挥我来驾驶气垫车。她好像吃不惯本国菜,只会来我最开始遇见她的那家外国餐厅。虽然一开始和她坐在一起时、遇见卡斯特鲁普先生总会觉得有些尴尬,但只要能看见她小动物一般小心翼翼吃东西的样子就会觉得被谁盯着都没有关系了。况且卡斯特鲁普先生也只会很有涵养地笑一笑,然后就埋头看报纸和吃东西。他的钢琴弹得很好,晚上气氛热烈的时候总会弹上两曲来助助兴。尽管是听不懂的外文歌曲,优雅而婉转的曲调哼起来却朗朗上口。

有一件事让我一直很在意。光似乎从来都不看新闻。她来到餐厅吃晚饭的时间也是或早或晚、正好错开晚间新闻的时间;本来坐在那里好好的、如果听见了和放水仪式有关的消息,也会立刻起身离开。她对其似乎是有些了解的,但是却不愿听人谈起。

和她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既不激动也不无聊的日子就这样进行着,几天之后的傍晚,饭后闲谈时光向我提出了一个请求。

“你愿意陪我去一个地方么?”

3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已经醒了。因为这件事情,我激动得一晚上都没做没睡好。无论是房间里的响动、还是田野里昆虫的叫声,仿佛都感受得一清二楚。尽管如此,早上起来的时候我还是觉得神清气爽。

这一次,平定者就停在我昨天画画的地方。我对这辆载具的驾驶室布局本来就很有兴趣,但是围着它转了一圈,我也没有发现出口在哪里。直到光打开了用于人员登陆的踏板,我才明白:它的驾驶室位于车辆后方,需要通过位于车辆前部的入口和中间的装载仓才能到达。但驾驶室其实是一个高于装载仓的独立空间。

当我爬上来,在两个座位中的其中一个坐下时,我听见了气密门关闭的轻微扰动声。房间里空调的功率很大,一身夏装的我都冷得有些发抖了。光今天很少见地穿了十分保守的服装。看上去就像是上个世纪炼钢工厂工人喜欢穿的工作服,胸部和大腿上都有大大的口袋。颜色就像是丢进水泥桶里酱过的青灰色。即使是穿在再漂亮的女性身上,也还是会毫无女人味可言吧。不管穿在她身上还是让我觉得很新鲜,鼓鼓的胸脯也有色气满满大小姐的感觉。

不过…

“为什么驾驶室里这么暗啊?”

除了仪表盘上的微弱光芒,基本没有其它任何光源了。

“呀啦、男孩子还会怕鬼么?”

“才不是呢!”

她难道不知道两人独处在狭小昏暗的环境里会让人想入非非么?

她启动了一个按钮,仪表盘上本来是漆黑一片的地方突然就有光线涌了进来。准确的说,是原本就在那个位置玻璃外的百叶窗打开了。坐在驾驶室的座位上是只能看见天空的,于是我抓着舷窗下的把手,站起身来向车前方的风景望去。

周围是我所不曾见过的棕红色大地。这里一片荒芜、没有任何植被,只有干裂的大地和在滚滚热浪下已经变得模糊不清的石块,都不用触碰、我仿佛就能感受到石块上那灼热的温度。这里和旅店周围的环境完全可以用天差地别来形容。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她每天都要这么早出发了。现在距离我们出发已经过了三四个小时,可是在这微微向下倾斜、一望无际的大陆上,我什么都没有看见。仪表盘上的车速是可怕的326公里/小时。

“我们快到了。”光向前推动了操纵杆。她的动作看上去很娴熟,但不知为何,总有一种懒洋洋的散漫之感。因为一路上都是这样的环境,让我不由地好奇起她到这片地方来的真正目的来。配合上她的穿着,我还是觉得采矿、或者是寻找什么这种环境下才独有的资源是比较靠谱的想法。最终,车辆减速、降落,在一大块火红的礁石前停了下来

“这是什么地方?”下车以后,步入眼帘的是一个石柱群。它们就像是大豆破土而出的尖芽,在大地上肆意生长着。这里的气温感觉比刚才要温和不少,但阳光依然热烈,四周弥漫着沙尘,不知道是哪一个更让人睁不开眼睛。

“进去了!”光不知道从哪推来了一辆木板车,在平定者停下的地方就是石柱群的入口,那是一条倾斜向下的长长坡道,因为用绷紧的帆布遮挡住住,所以不走到近处是无法察觉的。绕过了帆布,坡道的最高处就显现在了阴影中。接下来的做法很简单:我们先一起抓住推车的握柄、将其推入坡道,在一段助跑后便坐了上去,伴随着木轮的滚动向下行进。滑行中,我发现这并不是一个洞穴,因为阳光时不时地会从坡道上方帆布遮挡的缝隙中透出来,这明显是人为的设计。这引起了我的强烈好奇,也让我对前方究竟是什么尤为地有兴趣。小车终于来到了坡道的最低端,从被帆布遮住的狭窄空间里出来,一个广阔的空间展现在了我的面前。

这里就像我住的附近一样,有青草、有树木,还有和旅店复古的原木外观一样、却有可能真正使用树木搭建的小屋。美丽的花瓣散落在地上,香气还没有散去。鸡和牛羊的叫声、还有溪水流淌的声音,走到哪里都能听见;但我却看不见水流。走进之后才发现水流是从每一家房屋底下的水渠流过、最终被导入地下。太阳能电池板和晾晒的衣服都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在房屋的周围还能够看见肥美的农田、旁边的树上结满了各种果实。

要在荒芜的大地上创造出这样的一个绿洲着实不易。这需要一个精妙的水循环系统,水流驱动了水车、流经各家各户后,再经由太阳能驱动的加速管道回到最高处。灌溉则是让水流尽可能以最短路径通过需要水源的每一处、在特定的位置设置耗水量最低的滴灌装置。生活用水会被集中排放到最低处的蓄水池中,污水在经过了下方的净化系统后会重新加入水循环。

几个在出口处玩耍的小孩先注意到了我们。他们都很高兴地向光跑来。

“光姐姐!你来啦?”

“嗯,爷爷今天在么?要不要去挑水?”她也蹲了下来,开心地摸着他们每一个人的头。

“诶…”其中一个小男孩撑着脑袋做苦思冥想状,但他最后还是放弃了。

“不记得了,让我去问问!”他说完就扭过头飞奔回了村里,其他的小孩也跟着他一起跑了回去。

“嗯…不要跑、小心摔跤!”光喊着,叮嘱他们。她拍了拍裤腿、站起身,虽然那上面已经是沾满了灰尘的红褐色。“我还以为,见到你他们会被吓到呢!”

她扭头看着我,露出了有些戏谑的笑容。见到和平时的她反差这么大的一面,我本来也想评论几句的。不过最后只是露出了苦笑。

“他们都很喜欢你嘛。”

“是啊……”光的样子有些漫不经心。她的脚在散落着花瓣的草坪上空踢着,想要把花瓣吹起、最后却只是把它们踩在了脚下。她有些伤感,低下身子抚平了那被踩皱的花瓣。

这时,孩子们都跑了回来。还是那个最先和光说话的男孩子跑在前面,他看上去有些面露难色。

“爷爷说,水源可能维持不了多久了……”

“这样啊…没事的,你去和他说我今天会把水打来的。”

听见光的话,有几个孩子露出了欣喜的表情;但是那个带头的小男孩却只是握紧拳头,他的脸色很难看。

“我真没用!要是再大一点的话…就能帮上光姐姐的忙了。”

“别这样说、迪伦,”光走到他的面前,亲切地摸了摸他的头:“你在村里不是已经帮大家做了很多事么?外面的事情就请交给我吧。”

她又把小男孩的头抬了起来,转向了我这边。

“而且你看,姐姐也有帮手了哦!”

我突然觉得,好像当初自己答应下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面对这个名叫迪伦的小男孩仇恨的目光,我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所以,打水究竟是什么呢?”

我们回到了平定者上,此时正在沿着来的方向行驶。

“在旅店的时候,你有没有看见过远处的那个大湖?”

“瞥见过一点…所以我们是要到那里去么?”

“是的。这里的水资源太过匮乏了。”

“不是马上就会缓解了么?‘绿洲’号马上就回来了。”

这是我从餐厅的电视上了解到的。在现代,水资源的缺乏已经使世界政府不得不派遣太空飞船去宇宙中寻找水源了。“希望”级水资源探索飞船一共制造了十艘,其中的每一艘都可以装载足够维持地球水循环的巨大水量,“绿洲”号是“希望”级的旗舰,几年前在小行星带之外发现了一颗冰冻星球,在采集到了足够的水之后,于一年半前返航。它将会在一个月之后到达地球,届时就会举行所谓的“放水仪式”。电视里唯一没有提到的,就是放水仪式的具体形式。可能是以为这么声势浩大活动应该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吧。

她没有回答我,这本来也不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平定者在布满碎石的斜坡上如履平地,她的目光也没有离开过仪表盘。而我因为早上起得太早而困得睡着了。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们已经来到了充满绿色的平原上。一眼就能瞥见湖水在正午的太阳下熠熠发光。要做的事情很简单:把平定者上的水管拉到湖边、让车内的水箱装满水即可。不知为何,气垫车在离湖面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

“不能直接开到湖面上把导管放下去么?”

“不行!那样会污染水源的…”尽管声音越来越小,但是光脸上的表情却很坚决。俯视着那遥远的湖面,我知道我也只能扛了。

我扛着水管头、光在后面帮我把水管从车上拖出来。水管的重量超出了我的想象,只是走了几步就已经是满头大汗了。绞盘的阻力也异常的大,她没有办法帮我完全负担。我只能咬着牙,一边扛着沉重的头部、一边使劲将身后的水管向前拽。到后面,我已经抬不起头来了。只能用很微弱地声音向她询问距离。

“还有多远……?”

“快到了!”

再到后面就变成了:

“还…有…多…远……”

“快…到…了……”

最后看见脚下有水的时候,我把水管向前一抛、就向后仰面倒在了地上。

“你没事吧?!”

“没…我只是太累了……”

“躺在地上会着凉的哦…”

别说着凉了,就算是地上有什么致命病毒也让我先躺一会儿吧。

光打开了水泵的开关,瘪瘪的水管一下子就立了起来。水管不粗、发出的声音也很轻微,但是我却仿佛看见湖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光站在岸边,她的衣服也湿透了、紧紧地贴在她的背上,肩带的形状也暴露无遗。

“你每天出去都是重复着这样的事情么?”

她没有回头看我,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真的很辛苦啊……”其实这并不是我想说的话。

“嗯~不会哦,水循环装置的话还是能维持蛮久的,我只是时不时地会来打水而已。更多的时候就呆在村子里。”

“…呆在村子里?”

“……”她似乎及其地不想提及。

“呆在村子里…?”

“……是啊!帮老人家做做家务和小孩子们玩游戏有这么奇怪嘛?!”

光怒气冲冲地转过头来,脸上染上了一片红霞。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明明我还什么都没有说,她反而先自己都抖出来了。

她所说的这些事情很难让我和我最初在旅馆见到的她联系起来,不过在我们回去之后,她确实向我证明了她这额外亲切一面的真实性。

“十绫就呆在车上、不准下去!”

“诶!?”

“我一个人没问题!”光说完就重重地把车门关上了。放水的地方是区别于坡道的另一个入口。它位于整个村落的最高处,平定者可以直接停在水池旁边,甚至都不需要抽出水管来,就能把水注入蓄水池里。只可惜的是,气垫车停放的位置不是太好,让我正好可以从百叶窗的玻璃后面隐约地看见整个村落。于是,我也看见了被蒙住眼睛的光和小孩们一起玩躲猫猫,在河边和妇女一起洗衣服,去给出来晒太阳的老人家捶背。距离让我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但是我却能听见她风铃般的笑声。我并没有带纸和笔。虽然画下她的笑容、仅凭想象就够了,但无论是她开心的样子、生气的样子,冷淡的样子、还是害羞的样子,我都同样喜欢。甚至只要想起来,都会有一瞬间心悸般的感觉。画了一辈子景色的我,第一次觉得我的画上、会因为有她的出现而更加吸引人。

接下来,光的行动依然照常。很早就出去、很晚才回来。她不会再主动邀请我去,但如果我提出主动帮忙的话,她虽然不会有任何反应,但总会如同默认般、在第二天的早上五点进到我的房间来,用粗暴的方式把我叫醒。尽管她看上去从来都不在意我是否伴随,但只要她因为什么别的事情而导致行动有变,她都是设法叫我知道。关于放水仪式,我也了解到了越来越多的讯息:“绿洲”号这次带回的水量足以让在全人类都不用再担心水资源短缺的问题。其它的“希望”级舰船也都已经返航了,舰员和他们的家人很快就能团聚了。

我逐渐地也见到了她越来越多的样子:会因为和孩子们玩纸牌的时候错失出手时机而直到回去的时候都在车上念念有词;农妇邀请她到家里吃饭、却在厨房把围裙熏得一身黑;为老人过八十大寿的时候会因为几句感激的话而热泪盈眶;吃庆祝生日的蛋糕时嘴上沾满奶油却浑然不觉……见到了越来越多生活中的她让我觉得自己和她的距离在不知不觉中拉近了。

我的画也很快就要完成了。

4

今天是周六,七点钟起来的我以为她已经离开了,直到看见还停放在草坪上的平定者,我才敲了敲她的房门、邀请她一起去吃早饭。

下楼的时候,我让她先去餐厅等我,自己则回到了房间里,把那幅已经裹好的画先放到了座位旁边的角落里,然后再出去和她一起来到了座位上。做这一切的时候,我的内心都充满着忐忑与不安。不过,一种仿佛小时候考试拿到了满分的喜悦感让我忽略了这一切,只是像往常一样享受这种再平静不过的日常,同时又期待着两个人意料之外的改变。清晨的第一束阳光已经从窗外射了进来,光的样子还显得有些朦胧:她用吸管搅动着杯中的冰块,身体完全蜷缩在黑暗之中。她有些讨厌阳光。

不过,难得的休息日她看上去心情还不错。荒漠中水循环系统维持得还不错、村庄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她就决定休息一天了。这段时间,她的心情一直不太好。不知道是为什么,愁容和叹气总是着她。我也很高兴看见她的心情有所好转。

吃完饭后,抓住一个闲聊时的空档。我把画从地上拿起来抱在了怀里、递给了她:

“这是…给你的……”卡斯特鲁普先生依然坐在不远处的位置上,举着报纸、从容地把煎蛋送进嘴里。我想起了他健谈而又不失风度的样子,我总是无法做到。仅仅是这样一句短短的话舌头都会打结。

“这是…画么?”

“嗯…我给你画的…打开来看看吧!”我的声音有些变调。连自己都能够感受到脸上的发烧,想必红的很厉害吧。所幸的是,嘈杂的店里没有人注意到了坐在角落里的我们。

“谢谢…那,我打开了……”尽管我只是用布随便包了包,她却花了很长的时间、甚至重复了两三次才把卡在边角上的那一块扯开。

波光粼粼的海岸边,少女举着洁白的伞在沙滩上行走着。称不上是肖像画,但这确实是我第一幅有人物的油画。有些阴郁的天空、壮阔的大海和恬静的少女,这是我觉得适合她的最美画面了。这么多天以来,一直有一句话躺在我的脑海里,却无法说出口;一直有一口气就卡在喉咙里,却发布出来。我喜欢画画,我会把我的感情溶在画布之间。花的开与落、树的茂与枯,可以让大体上相同的两幅画具有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把感情倾诉到事物上是这么简单,要告诉一个人却是那么难。光的眼神和画布接触的一瞬间对我来说就像是永恒一样漫长,我忐忑不安、却又无可奈何地等待着她的反应。

一开始,对面传来了很低的啜泣声。我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是看了一眼,窗外依然艳阳高照、并没有下雨,坐在庭院里的客人也悠然自得地闲聊着。啜泣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急促、短暂却很深的呼吸声,人想哭却又哭不出来的时候就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接下来,还有更让我害怕的、帆布被撕扯、木架被折断的声音。

玻璃杯在地上摔成了碎片,我的画也七零八落地躺在了阳光下的地板上。

“为什么…”

光在过道上站起了身,还没时间来得及打理的头发披散下来、让我看不清她的脸。但她的声音里却有一种令人恐惧的压迫感,充满了委屈、不解、与害怕。

“……为什么要让我一个人!”

这一次,整个空间都安静了下来。再也没有人动一下手里的餐具,再也没有人说一句话。即使语言不通,所有人都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我的视线和她的对在了一起,她的眼睛有些红肿,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的金发依然是那么耀眼,却已经变得脆弱干瘪了。面对歇斯底里的她,我就像一个刑场上的犯人。一句话也说不出、一个姿势也做不了,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变化过、就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她最后的判决。

“对不起…”

她用带着哭腔的声音留下了这句话,就快速迈过了散落一地的碎片还有没有干透的水,消失在了楼梯后面。

此时,另一人站了起来。坐在另一侧角落里的卡斯特鲁普先生用方巾擦了擦嘴,扯下来放在了桌上。发出了几句爽朗的笑声,从餐厅通往庭院的玻璃门到外面去了。不久后,饭店里也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气氛。只有我,干涩的喉咙里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我俯下身去,捡起了那已经被沾湿的画布碎片,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叠在一起。

中篇

5

最近几天,我的情绪都很低落。

光和她的气垫车一起消失了。光再也没有出现在旅店里。我再也没有去过那家外国餐厅,因为我害怕别人的目光,我害怕别人过来问我、和她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在我最初住进这里的时候,光就已经在这里呆过很长时间了,大家对她的王室身份已经习以为常,但是那天在餐厅里发生的事情又再一次把她推上了风口浪尖,同样还有我。甚至有时候在走廊里,我都能遇见几个跟我打趣的年轻人。

“你可真是厉害,竟然把公主弄哭了!我从来只见过她面无表情的样子。”

“喂、说你呢!”

“到底是怎么做的?也教教我们嘛!”

银光在他们眼中只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公众人物。所以,那对我来说噩梦一般的时刻在他们眼里就像是个好玩的恶作剧。我不想理他们,但我也没有资格说他们。光是无人不知的公主殿下,而我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画家。他们都是来看放水仪式的,而一开始我只是天真地把这里当做、作了一个画画的好去处。

今天又是新的一天,只是本国风味的早餐就像这阴霾的天气一样让人浑身无力。下午的时候更是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在房间里实在是坐不住的我决定出去走一走。旅店的侧面有一条长廊,连接着一个池塘,上面是人造的庭院。本来说应该是游人休闲的好地方,但只喜欢自然景观的我之前是一次都没有来过的。

这几天因为下雨,我都没有出来画画。室内画画并不是不行,但即使是一丁点雨滴敲打玻璃窗的声音都会让我感到烦躁。我也想过把画架架在有遮挡的外面,但最终还是因为雨势过大而放弃了。不过也说不定这只是我给心烦意乱的自己找的借口。

顺着走廊往前走,庭院很深,一直隐藏在了茂密的树林里。这更加深了我想站到它上面去看一看的欲望。池塘里或大或小的水圈发散着,好奇的鱼儿时不时会把头探出来,但是在发现那并不是食物以后又失望地潜入了水底。如果是在西餐厅的话,我就能拿出几块剩余的面包来喂他们了。但我现在只能有些伤感地走了过去。从这里是能够看见旅店后方的,那片停放着平定者的草坪依然空着。因为连日的降雨,上面的青草已经直起了被压弯的腰杆,重新焕发出了充满生机的绿色。

昨夜我做了一个梦。仿佛夜晚有人潜入了我的房间。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矗立在我的床前。虽然开着窗,但是房间里却很黑,让我看不清她的脸。过了很久,她突然迈上了我的床沿、在我的面前俯下身来,之后,仿佛有什么湿湿软软的东西贴在了我的额头上,不知道自己是听见、还是感受到了她那模糊不清的话语:

“请忘了我吧……”

我因为自己会做这样的梦而感到羞耻。但是,我也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光撕掉了我的画、并不是因为我画了什么不堪入目的东西,而是因为引起了她一些不好的想法。在看到那幅画的一瞬间她到底想到了什么呢?这一点我无法知道。那个凹洞一般的赤红色深坑里、在缺水的边缘苦苦挣扎着的人们为什么不选择离开呢?光贵为公主,为什么要从大家的视线里消失、来到这个地方做些不符合她身份的事情?还有那看上去让每个人都激动、雀跃不已的放水仪式,它真的是一件让每个人都由衷地感到高兴的事情么?我逐渐的感觉到,这一切事情都是相互联系着的。她可能现在还呆在那个小村庄里,但是在什么都没有搞明白之前、我没有勇气去找她。

靠近树林的长亭上已经有人在那里站着了。走近一看才发现是卡斯特鲁普先生。他正在抽着雪茄,悠闲地靠在扶手上、向外吐烟圈。不像烟草,雪茄有着一种淡淡的香味,不会让人感到讨厌,但是那种稀释在空气中的忧郁反而显得更加浓烈了。我并不是一个会轻易表现无理的人,但此时的我确实想要这么做。

“喂、还有烟么?”

我的突然出现可能吓到了他,那么身材魁梧的一个人此时却扶着围栏向后退去。

“不、这可是我的德国雪茄…”

尽管嘴上这样说,在和我的对视中、他最终还是败下了阵来。恋恋不舍地从泛着银光的雪茄盒里抽出了一根递给我。但是只吸了一口,我就受不了了。悠闲地把又苦又涩的烟雾含在嘴里是做不到的,我就像刚刚吃下了致命毒药一般、握住喉咙咳嗽起来。

“怎么这么苦?!”

“唉…年轻人啊,不能习惯雪茄苦涩的男人是无法明白人生意义的!”

“……”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吧。在我不愿意再抽了之后,他蘸灭了雪茄头、又有些爱怜地收回了盒子里。

“那天…为什么你选择站起来直接走了?”口腔里还残留着雪茄的苦味,尽管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但在那天产生的诸多疑惑之中,这是我最容易得到答案的一个。

“哈哈!原来是这个么?”他的样子有些讳莫如深,“可能是勾起了我和内人年轻时的回忆吧。”

“你知道她为什么会那么生气么?”虽然可能问也是白问。

卡斯特鲁普先生没有说话,而是直接拿给了我一份报纸。接过那陌生的纸质触感,我以为这又是一份有些年头的报纸了。直到我看见了上面的日期:这份报纸三天前才刚刚出版。

“怎么会?!”

“呵!你以为人人都喜欢那种透明的像塑料薄膜一样的劣等货么?”

虽然我并不清楚卡斯特鲁普先生的身份,但他现在的姿势与神态却显示出,他完全是受过教育的上层人士。纸在我们这个时代是非常少见的。我画画用的一般也是粗麻布,因为写在屏幕上的东西是随时都能够擦掉的,日常生活中也不再需要用到纸。因为失去了需求,纸很快就变成了昂贵的珍稀品。

他指给我看的这篇文章名叫:是救命稻草还是妄想?“希望”级的水资源探索舰发展始末。

在外太空寻找水源一开始是很不被看好的计划,因为太空中环境恶劣、再加上科幻片的一些不好影响,人们普遍认为存在于外太空的水或者很少、或者就含有致命的病毒和细菌。但这一次,“绿洲”号确实是成功了。因为携带的水资源总量过于庞大,让其停靠在地球同步轨道上,然后再让小型飞船去运回水资源的做法是不现实的。所以世界政府最终决定:将“绿洲”号携带的水资源投入已接近干枯的太平洋中。计算表明,此举可以让太平洋恢复到它在过去千年以来的正常水位,让地球的水循环重新开始。在“绿洲”号进入大气层、悬浮在在昔日的百慕大三角放水之际,各大洲的靠海沿岸都会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这就是所谓“放水仪式”的由来。报道中还特意点名了一家能够看到“绿洲”号放水的酒店,就是我所居住的旅店。

但是看到这里,我还是一头雾水。不知道这一切到底和光看了我的画之后情绪失控到底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经常早上和她一起出去么?其实你们走的那个方向,只要再往前一点就是昔日的太平洋了。自从我住进这里来,每天都看见她驱车离去,无论是刮风下雨都不间断。”他在烟灰缸上敲掉了已经燃尽的烟灰,

“放水仪式,可能会淹掉她很重要的东西吧。”

我突然回想起了在炎热的平原上,那个隐蔽的小村落,还有那里面苦苦挣扎着的人们。听说海床刚刚干涸时的景象惨不忍睹:动植物的尸体堆积如山、发出阵阵恶臭,使得沿海岸居住的都不得不为此乔迁。世界政府也是耗费了一切人力物力才清理干净,并为日后保存下了鱼苗和植物幼株。我虽然是出生在没有海的时代,从小就只看到过干涸的海床;但那天所见到的、那个小村庄的位置,毫无疑问就是坐落在海床上的。

“卡斯特鲁普先生,你见过海么?”

“没有。我懂事的时候,大海就已经快要干涸了。不过算是见过一点吧。”

“大海…是什么样的呢?”我仍然抱有一丝希望。比如说,大海就像平原上的草地、只有浅浅的一层;又或者它其实是一种“通人性”的物质,会自动避让开有人居住的地方。

“大海可以把一切都包容在内、可以叫任何天险都变成平面哦。”他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听说一个多世纪以前的大海,最深的地方能达到十多千米呢!”

“这一次的放水仪式,海水的边缘…海岸线到底是按照什么来划分的?”

“不知道呢?不过文章里好像有提到。”我急忙回头去找,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我发现了这样的一段话。

科学家们经过计算得出结论:此次“绿洲”号所携带的水量,足以让曾经地球上最大、现在已经完全干涸了的海洋——太平洋、回归到在人类活动导致其蓄水量下降以前的正常水位。同时,舰上的剩余水量依然足以填满位于美国和澳大利亚之间的五大湖。届时,我们将又能看见浪潮拍击着沙滩的自然景观了。在有海的时代遗留下来的沙滩、这附近就有好几个。也是我们驱车去小村庄的必经之路。区别就是,沙滩大概半小时后就能到达。而想要到村庄去则还要向干涸的海床内再开两个多小时。我知道已经没有希望了。放水仪式一执行,小村庄就会被淹没、所有人都会溺水而死。我不知道光在不在那里,我也不确定她近来的心情不好是不是因为这件事。但是,多日都专注于那幅她在海边行走的画的我此时想到了一个十分可怕的图景:

放水仪式结束,海平面又回归到了正常的高度。当所有人都沉睡在海底时,只有光一个人活了下来。当她伫立在海边、望着那已经消逝的一切时,她难受的心情使我能够想象、却又难以想象的。意识到这里的我不禁埋怨自己真是个笨蛋。

“怎么、看你样子似乎有点头绪了?”

“你有气垫车么?能不能带我去一个地方。”

6

因为不熟悉路,我耽误了很多时间。到小村庄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卡斯特鲁普先生实在是不放心他的气垫车,决定载我一程。他开的虽然不是军用型号,但好歹也是民用型号中的高级款。不过,大红色的喷漆外壳总给人一种廉价塑料的感觉。

“可不要因为这外形就瞧不起她哦!高空飞行什么的不在话下!”

这辆和老爷车无异的敞篷车能够高空飞行我确实是没有想到的。不过多亏他打开了涡扇、在云层中穿梭,我才成功地在棕红色的土地上找到了岩石群的位置。

“你如何解决高空供氧的问题?”

卡斯特鲁普先生探过一只手来、打开了我面前的抽屉,氧气面罩就静静地躺在里面。方向盘下方也有一个,他刚刚还戴上吸了几口。

“即使是在地面上、开车的时候吸几口也是非常享受的哦!”

最终,他把我送到了第一次进入这里时的坡道入口。

“你去吧!要不要我明早来接你?”

“应该…不用了,谢谢你,卡斯特鲁普先生。”他的脸上似乎闪过了一瞬间的狡黠,但很快又变成了和蔼的笑容。

“年轻真好啊”望着皎洁的月光,他感叹道。大得出奇的鼻子上还挂着晶莹的汗珠。

“不过,都这个时间了。不可以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哦!”

“谁会啊!”

我并没有在入口的地方找到平板车,应该是上一个来到这里的人下去了之后就没有上来,这让我更加坚信她就在这里。只是进去了之后、望着大大小小的房屋我惆怅了起来:她会在哪一间里面呢?我突然想起了卡斯特鲁普先生的话,如果他是想表达夜闯民宅,那这种容易教人误会的说法也并没有错。

我最终还是放弃了在夜晚寻找光的想法,而是决定在某个地方先待上一夜、等到第二天再说。

几乎所有的小木房都能看见有人居住的痕迹。这样一来,我也只好寄希望于饲养牲口牲畜房了。这样的小房子共有两间,分布在村庄的两侧。其中一间从屋后的排泄物还有房前堆放的稻草堆就能够看出有牲口的痕迹;另一间不知为何,打扫得非常干净,要不是与另外一间几乎一模一样的外貌,我甚至会认为这是间用来住人的新房子。因为对这里的地形还不太熟悉,可能是新建的、还没来得及把牲口放进去吧。打定主意,我向那件牲畜房走去。

一路上,我有些矛盾:我在干什么?为什么急冲冲地跑来却又退缩了呢?我觉得自己还不够了解她,我害怕知道了这一切的自己最终什么都无法改变。

到底要怎么做才好呢……我一边苦恼着、一边推开了牲畜室的门,横着堆放在墙角的稻草堆看上去很舒服的样子。我走了过去。出乎意料的是,有人已经躺在上面了。

银光!

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蜷缩在草堆之中,看上去很安稳的睡着了。她穿着和这里的人差不多的粗布衣服,身体侧向一边。一脸疲惫的样子让想要恶作剧的我又生怕惊扰了她。

啊~,这就麻烦了。在犹豫了一番之后,我最终还是决定睡到外面去。这里是不可能下雨的,长势茂盛的青草看上去也很舒服,应该不会比稻草垛差到哪去

主意打定,我转过身、蹑手蹑脚地向门口走去。但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了什么东西滚下来的声音。接下来,我的衣服被人扯住了。

“不要走……”

靠在我背上的光发出了胆怯的声音。


我从来没有想象过眼前的这个场景。半躺在稻草堆上,光就靠在我的身边。不论她身穿怎样的衣服、做出怎样的姿势,都不会有此刻紧紧地挽住我的手臂、眼神想要向上抬却总是深深低下去的模样要让我动心。画画时,我总是能想到很多。像这张空白的帆布画好了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哪些东西会出现在什么地方我都能够在脑海里浮现出来。但是和光在一起的时候是不一样的,我永远不知道她下一秒会做什么,有的时候蛮不讲理,有的时候却又令人怜爱。

可是…身体靠得太近了,我的手臂完全被她丰满的胸部夹在中间。甚至不用低头就能看见那道深深的沟壑。我想要把手臂稍微拉出来一点,但她只是搂得更紧了。

“画了那样的画…我很抱歉……”这样让人心跳加速却又紧张的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最终还是我先开口了。

“是我太激烈了……”光一边摇头一边说道,那个动作与其说是摇头不如说是拿脸在我的手臂上来回蹭。她渴望的眼神这一次终于和我的对上了。

“那样做…是有原因的,你愿意听我说么……?”

“嗯。”虽然从卡斯特鲁普先生那里已经猜到了大概。

她从很早的地方开始讲起,包括了我所知道的“希望”级舰的找水计划,放水仪式。之后才开始说到了她自己:

“我是一年前左右来到这里的。在海床干涸之后,一部分人被逼无奈、不得已搬到海床上去居住。因为人口过剩,而他们甚至在原来生活的地方都无法养活自己,就只能依靠着海床上大量的风干食物生存。当地球外找水计划最终成功的时候,他们已经在海床上发展成了一个颇为强大的氏族。

“当水资源被采集完毕,‘绿洲’号准备返回的时候。父亲也开始了对海床上的居民的撤离活动。其中大部分人都在新住处和稳定的收入这些条件下答应了、很快就搬离了海床。但是就是这里的人们,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同意撤离。父亲为此想过很多缓和的办法,但都无法解决。威逼利诱也毫无效果。最后,他狠下心、强行把这个村落里的所有人都远走了,安置在了为他们准备的地区。”

“那…为什么现在这里还会有人居住?”

"父亲当时是很有自信的。前几个月里面,他阻隔了那个地区与周边的一切交通。因为村落里以上了岁数的老人家居多。再加上如果没有气垫车,要下到海床去是非常困难的。父亲以为只要这样困住他们一段时间,断了他们的思乡症就好了。但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什么?”

“一夜之间,那个地区的人全部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当时的搜查也毫无结果。直到十几天后,有人在海床里发现了一支庞大的队伍。而他们的目的地,正是海床里最后一片被撤离的地方。”

“他们走回来的?!在那样恶劣的气候里?”

光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向我传达了默认的讯息。

“他们不记得自己的家在哪里、也没有地图,只是凭着被掳走时记住的方向感一直前进着。像我驾驶气垫车通过的那段路,他们走了整整十倍以上的距离……”

实在是难以想象,在那样恶劣的、只有裂石和烈日的环境里,还是有老有少的一家人。到底是怎样的执著,才能让他们即使面对残酷的大自然、都想要回到自己的家乡去呢?

“他们付出的代价也是惨痛的。回到村里的时候只剩下三分之一的人口,大部分都是老人和孩子。从此,这个村庄拒绝了和政府的一切交流。父亲为此也非常自责,他是一位仁慈的好国王,连蚂蚁都舍不得碾死,却让人民遭受了这样的苦难…不久之前就去世了。”

光的声音激动起来,有温热的液体流过了我的手臂。

“临死前,他对我说‘我一生都没有亏待过人民,却在死前做了这么糊涂的一件事情,光啊,如果你还把我当作父亲的话,我恳求你去帮我救救他们。’但我真是个没用的女儿!”

说完这句话,光趴在我的身上、哭了出来。过了一会儿她的情绪才稳定了下来,断断续续地继续着她的讲述:

“最早我是隐瞒了自己的身份进去的。想帮他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同时看能不能找到机会劝说他们在放水之前离开。熟络起来之后,即使知道了我的身份、他们也很快就接受我了。他们对王族其实没有过深的仇恨,只是对这个地方的热爱让在这里生活的他们、也想在这死去。没有人愿意离开。即使我告诉他们,放水仪式之后,这里就会被覆盖在7000米的深水之下,他们也不愿意搬到邻近的地方去。这一年来,我都是在这样的焦躁和不安中度过的。”

光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出奇的平静。我也屏住了呼吸:如果放水的那一天到来,而村庄里的人还是不愿意离开,光会选择怎么做呢?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像一个套索,紧紧地揪住了我的心。

“父亲,他从拜托我的时候就想好了。我可以拒绝、或者是完全对此置之不理的;但他就是太了解我了…他知道我是不会不管的,我只是…常常会在中途时失去勇气,事后却又感到后悔。所以,他切断了我的后路。”

她的答案,很可能就是最残酷的那一个。

“我在这里为他们做的一切事情,外界都是了如指掌的。人们夸赞我是一个好公主,我继承了父亲的意愿、上台后却能做的更好。但那是不可能的。我已经放弃了,我是不可能说服他们的。和他们无亲无故的我无论再做什么,也不可能阻止他们近百年来对家乡的留恋。他们如果都死了,舆论就会将我击垮。我是没有办法活着的。我所有的一切都是白费力气,人们会谴责、会批判我,即使我抛弃了自己的身份,我也逃不过良心上的惩罚。”

“不要这样说!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人是希望你活着的!”我激动地喊了出来,狭小的空间里似乎都能听见自己的回声。但光只是惨淡地笑了一下:她真的已经放弃了。

“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但是那样的人,不可能会有吧?而且在这里呆了一年,我呢、好像也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尽管地方不大、什么事都要自己做、想要的东西也只能靠自己造出来,但我喜欢这里的人们。他们什么都不需要背负、随时都可以站在阳光下自在的生活。只有他们的生活才是属于他们自己的。而生命的大部分时光都在察言观色和陪衬中度过的我,也和他们一样、即使是假装的也好,为了自己心中的一份执着去牺牲。”

王族从古至今都是远远超过普通百姓的存在。正因为权利之大,他们受到的舆论和非议也更多。特别是在信息这样便捷的社会里。往往一个错误的举措就会引起全国上下的一片骂声。尽管光的父亲无意中杀害了这个村庄里的人,但据我所知,他一生也只犯过这一次错。在民众眼里,他完全称得上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好君主。但是光就不一样了。和我年龄相仿的她竟然要独自去承受错误的代价,这让我觉得太过残酷。我一生中大部分的时间也是在被教学和被指导中度过的,我从来没有和别人有过像此刻一样的谈话。我不厌恶人,但我也不喜欢他们。但是此刻、或者说从第一次见到光开始,我就有了一种无比强烈的感觉,即使素未蒙面,我也希望我的生命能和她的联系在一起。

“我不希望你死。我想要你活着!”

这话说出口,连我自己都诧异于自己的冷静。仿佛没有参杂任何个人感情,我就将这句话轻而易举地抛出嘴外。之前一直靠在我身边的少女在我面前坐起了身,她吃惊地挡住嘴巴,眼眶中噙满了泪水。但很快就失控了:她用双手捂住脸颊,却无法阻挡哽咽的声音从喉咙里不断发出。

“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了。这几天我心里真的乱极了、不知道该做什么好,所以当我看见那幅画的时候,我就想到肯定是所有人都死了、我什么也没能做到。只能站在海边望着已经被蓄满的汪洋,却再也没有人来喝这里的水了、然后就…十绫肯定也觉得我的想法很可怕吧?”

“不!都怪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就……”

“我该怎么办?!”

少女最后发出的呐喊和她的泪水一起消失在了宁静的夜空中。

7

第二天,光开着平定者送我回了旅店。尽管还是原来的那条路、尽管在闷热的小村庄里呆过了一晚之后再度处于舒适的环境中,但两个人却一句话都没有说。直到她的车在原来的那块草坪上停稳、我拉着她的手走下来时,

“还是住到这里来吧。不管还有几天,我都会陪着你的。”几天不见,她很明显变得憔悴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把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光至今没有放弃和村庄里的人一起淹死的打算。因为在她看来,这是唯一的出路。我也不想违背她还有国王的意愿——人死了,只有她活了下来。到底要怎么做才好呢?我从来没有为了一个人而去努力地经验,而现在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银光的回归在旅店里又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大部分人并不是惊讶于她的出现,而是在那次事情之后、我和她的关系却变得更加亲密了这一现实。大部分人是乐于见到这个变化的,因为对于他们来说,来到这里毕竟是为了期待一场喜事,谁也不愿意看见一场悲剧的发生;但我一个人时、依然能在林荫路上碰见那些不怀好意的年轻人。他们故意发出怪叫、甚至向我吐口水。普通人只会因为别人闪闪发光而感到羡慕,却从来不会思考他们背后的艰苦与辛酸。光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谁不想成为公主、受到千千万万人的仰慕呢?但是那种恬静的田园生活才让她有了活着的实感。说实话,我也挺羡慕眼前这群年轻人的。如果光走了,我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正常的生活可能就只有放水仪式前的这几天了。而他们却能够自由自在、毫无顾忌地活着。

在乐于见到这个变化的人之中,卡斯特鲁普先生自然是最积极的一位。他甚至还会邀请我和光去共进晚餐。我和她也不会拒绝他的好意。

这天吃完饭后,我们像往常一样饭后闲谈着。光凭借着王族交际广的优势,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把握着话题,却又不让其失去趣味性。但今天她却是十分反常地把双手放在桌子下面,脸也低着、过了很久都没有说一句话。

正当我以为她身体不舒服、想向卡斯特鲁普先生先行告辞的时候,她却突然从桌子底下拿出了两个精心包裹的盒子。一个很小;另一个较大,呈长方形。

“这是给卡斯特鲁普先生的,这么多天来承蒙照顾了。”收到礼物的卡斯特鲁普先生连声道谢、然后很开心地打开了,那是一个精致的雪茄盒,和上次他从衣服里掏出的那个很难说孰优孰劣。但他依然像个孩子一样、高兴得手舞足蹈。

“能收到公主的礼物真的是太荣幸啦!”

相反,当光拿出那个长长的盒子时,她只是放在了桌上我和她之间的位置。要不是她把盒子向我的方向推了推,我还因为这也是她为卡斯特鲁普先生准备的呢。因为我们单独相处的时间远远比和卡斯特鲁普在一起的时间要多,她完全可以在那个时候交给我的。

“这是给我的么?”

光的眼神做出了肯定的答复。

“谢…谢,但是为什么不两个人一起的时候交给我呢?”我接过盒子,她的脸很快又瞥向了一边。

“才…才不是…”

光的话还没有说完,卡斯特鲁普先生突然表情巨变,他也把头瞥向一侧、不知为何竟然露出了娇羞的表情。

“才不是为了十绫君呢!才不是因为要直接给他会觉得害羞呢!呀!”

迷之沉默从我们的桌上向四周弥漫开来。

“怎么样?我这教科书般的傲娇!”他突然从被捂住的脸上露出了一只眼睛,饶有兴致地问道。这是这么多天以来、我听见他说得最流畅的一句本国语了。

“教科书般的傲……你还是把书烧了吧。”我感觉光已经快要把头埋到桌布底下去了,我拆开了包裹,里面是一捆卷轴。拆开了最外面的锡纸,里面露出了洁白的纸张。这种东西我曾经见过一次,是祖父在教我作画时,曾有一个人拿来了这样的一个卷轴、恳求祖父为他作画一幅。这是在无纸化的屏幕被普及之后,世界上最高规格的纸材了。薄薄的却很柔韧,表面浮雕一般的手感,无论画什么上去都是能被清晰地再现出来。对于我来说确实是再好不过的礼物了。

“谢谢,我会好好使用的!”

有了这个的话,不知道能画出什么样的画来呢?我对此充满了期待。光直到这时才敢抬起头来看我。

“那…就好。”她的脸上露出了小小的舒心。笑容

能画出……突然,就像触电一般的感觉从我的脑海中闪过。

如果用那个的话,就能把所有人都救下吧?只是,我不确定我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实施这个计划了。

“对不起、我有点急事!”我把包裹胡乱一收、抱起来冲出了餐厅。

“等等、十绫!”

“真是性急的年轻人呐~”

点上了一支雪茄的卡斯特鲁普先生享受地吸着,他的脸上也露出了深不可测的表情。


早上,天还没有亮。穿过了长长的走廊和空无一人的大厅,我来到了草坪上。平定者正静静地躺在那里。夜晚的雾气还没有散去,只是这样短短的几步路、小小的露珠就出现在了我腋下的画架上。望着光房间的窗户,我小声地说了一句抱歉。

明明是想让她在最后几天里好好休息的,我一走的话肯定会叫她担心吧。但是,我没有办法想象拭去了她之后的世界。哪怕只有微乎其微的可能性,我也不想就这样轻易放弃。

祖父临死前和我说道:“我一生没有做什么好事,却也没有让事情变得更糟。我知道你觉得我软弱、优柔寡断,但是以后你就会明白的。人光是为了守护自己珍视的东西,就已经筋疲力尽了。而我实在是不想让家族代代传下来的技术失去。”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人为了守护自己珍视的东西就已经拼尽全力”这句话的含义了。祖父死后,我靠卖画为生、已经一个人度过了许多年,但现在,自己确实如此地害怕孤独。如果这次我搞砸了,也希望他老人家能在九泉之下原谅我。我所做的,只是他当年拒绝无数求画和求学者的另一种形式罢了。

我坚定地向气垫车走去,引擎处于关闭状态的平定者就像睡着时候的光一样平静祥和,可我已经没有时间再让它沉睡下去了。

后篇

8

遵循平定者往日的驾驶路线,我很快就达到了村庄。在那里做的第一件事,我去见了那个被光称为爷爷的男人。尽管在这个村庄里,人人都自食其力、不借助外界的帮助生活着,但他们还是有一个类似于村长的精神领袖。“爷爷”就是这样的人。据光说,他也是那次穿越海床的大迁徙中,活下来年龄最高的人。

此时是上午,是他吃完早饭后的静养时间。村民会把他推到树林中去,在无人的荫蔽处一直呆到午饭做好。他年事已高、行动不便,必须坐在轮椅上让别人来推他。因为和光常常过来的关系,他认识我。因为我小时候都是在祖父的画房里度过的,我对老人反而感到更亲切。一开始,我就向他解释了如果他们坚持留在村庄里、光也会和他们一起死的结局。村里的人当然不希望光死,所以光自己是没有勇气说的,她也知道他们也一定会劝她活下去。但是村里又没有人知道放水仪式举行的具体时间,她只是骗他们说在仪式开始前一定会离开。

“为什么光姑娘她要……”老人显得很激动。

“舆论不会让她活下去的,她的父亲也是。”

“那个该死的老东西…害了我们还不够竟然还要……”他喘息得厉害,“年轻人,我知道你想要救光姑娘。但是来找我实在不是一个好办法…看得出来,姑娘她是喜欢你的,你为什么不去劝说她呢?或者在防水的当天把她强行拦住就好了……我的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不管条件多么恶劣、他们都没有选择离开…即使这里再次变成海底,我和我的族人也不会走的……”

这是意料之中的回答。为了劝说他们离开、想必光也用了很多办法吧。迁徙中三分之二的族人都死去了,他们虽然喜欢光,却也不可能为了她做到这个地步的。

“我都明白,老先生。”我的手轻轻地握住了轮椅后面的把手,想要安抚老人,自己却紧张得不得了。

“所以,我想向您提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

十绫走后,老人瘫倒在了轮椅上。尽管他什么运动都没有做,此时却显得十分疲惫。

少年说的话,他知道都是真的。因为他的父亲,就是这位少年祖父画作的崇拜者。即使这里被水彻底淹没了,他也有办法让他们生活在一个完全一模一样的地方。虽然要再接触到外界会有些困难,但他们早就习惯了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作为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他没有精力去思考祖先的骨灰无法带走、或者自己死去的地方和埋着自己老伴的其实并不是同一块土地、这样鸡毛蒜皮的事情。从最早他得知关于光的事情时,他的心中就只有一架天平。一侧是一直都被他当作亲孙女看待的光姑娘,另一侧则是百年来他们一族一直被皇室踢皮球般的处理方式培养出来的固执以及对家乡的留恋。他一直以为这两者是无法调和的,甚至当他最早听到光姑娘会和他们一起死的时候,都有一种自己终于把王族给感化了的悲壮感。但刚刚离去的那位少年却把天平两侧的秤砣都拿出来、摆在了一起。他还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

老人确实是固执的,不管他最后得到了什么,他总是向年轻人做出了妥协。此时他也不在乎了。

就让他们去吧!他有些绝望地想着,我一个快要死了的人是没有资格阻止他们的。

一只小虫停在了他硕大的鼻子上,越发强烈的阳光让他周围的区域逐渐热了起来,他不明白为什么年轻人都喜欢夏天。直到现在,有些饿了的他才想起来吃午饭的事情。


说服老人后,我并没有因此而感到轻松。老人既然答应了下来,所有人就都会同意的。但是,我要做的工作还远远不止这些。我在小山坡上架起了我的画板,又将本竖在我卧室里的第二块放到了最高的蓄水池处。然后就开始了无止境的作画。

从早到晚我都一直在画画。太阳下山了,就借助火光或者是月光继续。我很少吃东西、喝水,我要不停地、像机器一样把这所有的一切都在帆布上再现出来。我也想用光送给我的画纸,但那太窄了,而且初次使用、我也不确定自己能画得好。在画室里练习的时候,画画对我来说是一件颇为痛苦的事情。画画的内容是被定好了的、稍有不对祖父就会训话;但我很享受在外面写生的过程,感觉很舒服、很自在。不过此刻我的作画状态,是远超前者的炼狱模式。冰冷的夜里,我落下的汗水甚至都能将衣服浸湿;白天则是从水里刚刚被捞出来一般。

“大哥哥,为什么你显得这么痛苦呢?画画不应该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么?”玩耍的小孩路过时总会这样问我。

“我不是在画画哦…大哥哥在救人。”他们似乎思考了一下“救人”的意思。

“算了…虽然不是很明白、但有什么我们能帮忙的么?”

“那麻烦你们帮我把颜料混合成不同的颜色吧,多谢了!”他们画画肯定只是觉得好玩吧,不过现在的我确实需要帮助。

“你想要什么颜色呢?”

“什么颜色都行,青草、石头、房子上的原木,只要是你能在这里看到的,我全都要!”

孩子们很开心地打开了我的画箱、从里面取出了各种颜料,他们调配的色彩显得稚嫩、天真,充满了孩童时代对于大自然的美好想象。我只好重新再混入一些其他的颜色,直到和画上的颜色看上去完全一样后才会使用。后来,村里的大人们也来帮我了。他们为我搭好了木架,又将家里织的布拿了出来、绷得紧紧地罩在上面。这样大大小小的画架最终在村子的外围形成了一个松散的圆圈。但是画画这项工作,一直都是由我一个人来做的。因为我知道,只要颜色稍有偏差,都最终可能导致不幸的发生。

我的进度还算快,三天之后、我已经完成了全部的草稿。接下来就是上色工作了。我还有另外的五天来完成它。

上色的过程是艰辛而冗长的。画中的世界是没有光暗的,但是由于太阳的存在、现实世界中随时都存在亮度的变化。亮度的变化也会导致人所观察到事物的颜色变化。为了达到那个目的,我必须将一幅画中各处的亮度维持在一定时间范围内。这使得我必须记下我画每幅画的时间,时间过去就开始进行下一幅画的绘制,第二天相同的时间再回头来画相同的画。为了不搞错时间,我在每幅画架上都贴上了时间的标签。因为一天中任何时间我都在作画,所以有近一半的画是黑夜的景色,剩下的则是从从日出到日落的不同风景。村民经常会从我的画旁经过,一开始还会赞叹和夸奖几句,后来见到了我作画时紧张激烈的样子,只是迅速而悄无声息走过。孩子们把帮我调配颜料当作了一项重要而光荣的工作,每天都会通过选举的方式来决定帮我的人。他们调配出的颜色也越来越准确了。

这段时间,我一直都没有和旅店里的任何人联系。我只是拜托卡斯特鲁普先生尽量拖住银光。发现气垫车不见了,她肯定会在第一时间意识到我来了这里。但没有交通工具她是无法立刻来到这里的。能够拖多久、就要看卡斯特鲁普先生的圆滑程度了。因为她如果硬是要到这里来,办法还是不少的。所以,长时间的作画不仅让我的身体虚弱下去、神经也变得敏锐起来。尽管上色的时候需要心无旁骛,但只要有任何一点气垫车发出的轰隆声我想我也会立刻察觉到的。

9

在一个月亮被乌云牢牢缠绕住的昏暗夜晚,我不得不点燃篝火、等待它的再次出现。

我从包里拿出了当地人为我准备的饭团,我的手臂已经比来这里之前整整小了一圈,手在脸上摸的时候也感觉不到任何鼓起了。衣服已经变成了七彩的,走路时真不知道是该说变得轻巧还是沉重了。在炎热的夏日里,唯有头发痒得确实难以接受,所以隔几天去溪水边洗个头的习惯至少还是有的。

月亮,快点出来吧…

前几天的天气一直很好,所以夜晚的环境我都是画了月光下恬静的村庄。在热烈而又通红的篝火下作画显然是行不通的。我围着村庄又转了一圈,也并没有发现哪幅画的颜色是我可以在黑暗的环境下顺着直接的笔触接上的。画面上的颜色都已经被恰到好处地点缀在了每一个需要用到这种颜色的地方,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在固定的作画时间到来后再调画面上所没有的新颜色了。

可恶…难道我就要在这里一直坐着么?已经没有时间了,明天晚上就是放水仪式。要是错过了现在这个时间,我就等不到明天相同的时候来完成这幅画了。

这时,黑漆漆的坡道上传来了气垫车的引擎声。

这台气垫车的声音有些耳熟,在这里,除了银光的平定者,我所熟悉的就只有卡斯特鲁普先生驾驶的那辆豪华车了。看来他最终还是没能拗过她。不久,我就听见了草垛上传来的踩踏声和那熟悉的喘息声了。这么多天以来、当她在火光前再一次看见我的时候,她露出了惊讶和哀伤的神情。

“为什么……?”她低下了头。我知道,这一句为什么里面包含了太多东西了。

“抱歉,仪式之后我会向你解释一切的,但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

和她一起来的,还有被乌云绑架了的月光。

我跑到画前,拿起了调色盘。但就当我想要拿起画笔时,银光抓住了我的手臂:

“不、不要再画下去了!没有用的,我不想看到你和我一起去死!”我的力气可能原来和她不相上下,但是现在是完全处于下风了。

“我不会死的、我只是…”

“谁会相信你啊?这几天真的好好地吃东西了么?为什么会一下子就变成这个样子……”泪水已经在她的眼眶里打转了。

“不会的…相信我……”我没有时间给她解释我正在做的事情了。

“证据呢?”

“哈?”

“让我相信的话就给我看证据…”她的嘴唇翘了起来。

我的思想乱极了,现在的话我应该给她什么、我又能给她什么呢?我真希望这个时代能有一种让别人在一瞬间就能读懂自己思想的设备。同时,我也有一股怨气隐藏在心头:明明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做的,可是她却还在这里捣乱。再加上,银光仰起头,微闭双眼、身体向前探的这个姿势,引发了我作为青春期少年的无限遐想。所以我几乎是没有思考、也没有在意颜料会全部扑在她的后背上这件事情,搂住了她的腰、闭着眼睛吻了上去。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在事前就已经知道了我会这样做。她的嘴唇仿佛青涩的果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但光是她口中呼出的甜美气息就足以让我浮想联翩了。双唇分开以后,我有些慌乱地向后退去:

“那个…实在抱歉!我不是想要这样做的!”

我到底在说些什么呢?

看见的变得温和下来的表情,我仿佛又得到了勇气:

“我想一直和光在一起,今后也一直在一起。所以,请给我一点时间吧。只要到明晚就好,我一定会让你名正言顺地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的!”

“嗯,我相信你哦、绫君。”她的话让我浑身震颤,我现在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得疲倦、乏力,但即便我鼓足所有的勇气,最后说出的话也小声到听不见:

“一切都结束之后,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么……”

“嗯,”不管她点头的动作多么轻微,此刻都让我差点就喘不过下一口气了。

“我也…想和十绫君在一起。”

我感觉身上一下子就失去了力气、跪在了地上。

“没事吧?十绫!”

光有些焦急地跑了过来。

“没有…我就是…太累了……”

“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么?”

我不好让她帮我调颜料。因为自己已经没有拿起画笔的力气了。硬撑下去的话肯定会让她担心的。

“你…会画画么?”我试探性地问道。

“在皇宫里学过一些…不过是水彩。”

水彩技法多,画错了也很难修改,所以在我看来一直是一项对准确性要求远在油画以上的绘画方式。我决定让她试一试。简单地告诉了她关于在不同的时段画画的规则、又强调了颜色准确的重要性之后,我就在火堆旁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临睡前,那种仿佛已经得到了一切、却又马上会失去的感觉,尤其地强烈。


我并没有睡多久,因为一直挂念着画的事情,天微微发亮的时候我就醒了。火堆已经熄灭,一缕缕的青烟从那堆灰烬中不断冒出。

银光站在正该是朝阳的光线照耀的那幅画前,专心致志地画着。调色板上整齐地涂满了那幅画上所要用到的一切颜色。她的姿势十分优雅,除了昨天晚上粘在后背的颜料,浑身上下就再也没有一处脏污了。让我产生了一种她不是在画画、而是在从是什么高雅贵族活动的错觉。她不仅给未上色的部分涂色,就连我已经上好色、觉得无可挑剔的地方,她也使那里的画面看上去显得更加和谐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我有些吃惊地问道,在我看来,修改前后几乎没有区别,但是心里就是觉得要舒服一些。而我又不愿意承认是她的画龙点睛之笔造就了这一切。

“我可是四色视者哦!”她把画笔举过耳后,俏皮地一笑。公主殿下果然是世界第一…不宇宙第一最可爱的!

光对于颜色的把握准确得惊人,如果说夜晚的房屋都是一片黑而看不出什么,白天的画则更能说明问题。眼光下,水面波纹的轻微差异我甚至都能从她的(我的)画上感受出来。之后,就由我给画面上大片的基色,然后让她来根据实际景象进行微调。绘画的工作是在下午六点结束的。

“放水仪式是什么时候?”我把毛巾递给了银光。

“八点开始,不过‘绿洲号’在轨道就位还需要半个多小时。”

时间上是足够的呢。

我打开了画像,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熟悉的物件。如果祖父还在的话,真想叫他来见识这一幕呢。他一辈子都在隐藏秘密、和法律斗争,这是我第一次使用他留给我的东西。如果他能够看见我用它来拯救人的性命,一定会很高兴吧。

我拿出了画笔。

10

村子里的所有人都出来了,所有东西也都搬空了。他们都围在画前,赞赏着画工的精致。光和我在一起,维持着秩序。

“大家请静一静!”

“那个传说是真的么?”

“你真的可以让我们到画中去生活?!”

完全安静不下来。

“那么,从谁家开始呢?”

这时,人群中颤颤巍巍地举起了一只手。那是老村长的,也就是银光口中的“爷爷”。

“好的,就从‘爷爷’开始吧。”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用过这个称呼了。我走了一圈,找到了有他住房的那张画,举起了画笔。

画笔的头部开始活动了,它贴近画面,就像扫描仪一样,笔头快速地移动着、一帧帧地扫描。直到它得到了画的全部信息,才收了回去。中间的四个探头伸了出来。

“请居住在这幅画中的场所的居民来这排成一队。”十多个人很快就在老人后面拍成了一行。四个探头表面的光点越来越亮,它们射出的光最后在画上汇成了一点——时空门出现了。画出来的场景不管怎么样,在自然的光线下和现实里真正的场景还是会有区别的。但是此刻,在画面上覆盖的波纹却呈现出了和现实完全一样的景色。老人和其后的十多位居民就这样进入了他们的新家。之后,时空门又陆续启动了十七次。直到这片原本生机勃勃的草地上只剩下我们两人为止。现在才只是下午六点半。太阳刚刚下去,这里还没有一点要天黑的痕迹。

光随后也从其中一幅画中进去了。我没有去,只是在外面守着,画笔如果在我们两人都进去的情况下停止运转,我们就都出不来了。是留在这边呢、还是和她一起过去,我其实没有一个很好的主意。显示中没有什么让我留恋的;画中的美景虽然更吸引人,但是离开了画面以外的角落,往往充满了未知与艰险。

不过…果然还是想看呢……放水仪式。想和光一起。

光从画的世界里回来了,她的样子很激动。在告诉我她激动的原因前,她先说出了我最关心的事情:

“没问题哦、十绫,大家都住在一起了!”

“那真是太好了……”

“那个呢、你听我说!爷爷他们的房间不仅想村子里一样靠在一起,就连光线都是一模一样的呢!”她露出了向往的眼神:

“一天中的任何时候,都能够看到任何时候的景色。这种感觉真的是太棒了!”

画中的世界会完美呈现画上的内容。这十八幅画描绘的是不同时间的小村庄,但是在那个世界,十八幅画上的景色会在同一时刻出现。

“那岂不是每个人都作息时间都会不一样了嘛?”我苦笑道。

“换房子住不就好了!”

那样肯定会造成许多生活上的不便吧…不过她这种意外天真的地方还是让我觉得十分可爱的。此刻光身上穿着的,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所穿的样式夸张的衣服。那件衣服展开后和伞合在一起,其实是一个耐高压的气压舱。即使是七千米水下的高压也可以轻松抵御的。看来,即使光没能救出小村庄的人,她的父亲也还是希望她活着的。只是,那暴露的设计和额定载员两人的气压舱让我不得不吐槽一下。

“距离放水仪式还有很长时间呢…”

“是的,看来能开车回去了。”

随着平定者的离去,一直停在角落里的一辆气垫车也启动了引擎。大红色外壳配上敞篷设计,显得十分拉风。


夜幕完全降临了,银河中最亮的那颗星缓缓落下,在火焰灼烧的考验之后,最终显出了它的水蓝色外壳。

“绿洲”号穿过了大气层,悬浮在了干涸海床的正上方。海岸边的灯光即使在旅店里二楼房间的窗口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放水仪式很快就要开始了,我甚至都能感觉到昔日的海岸边上传来的音乐与欢呼声的震动,尽管距离近一百千米远。银光站在窗台,出神地目睹着这一切。

要说我这么久以来的努力都是为了什么的话,我想应该就是这一刻吧。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因为缺水而死;也再不会有人因为放水仪式而死了。而银光终于也能像这个旅店里的其他所有人一样,享受着这场属于人类的盛宴了。

我则完全没有了力气、躺在床上只想好好睡一觉。“绿洲”号维持悬浮状态的尾焰过于刺眼,我用手臂遮挡住了眼睛。正在意识半游离之际,我听见了阳台门被关上的声音。

“十绫有见过海么?”

“没有…不过很快就能见到了么……”不是知道是不是幻觉,但我好像已经听到了远处水流倾泻下来的声音。

放水仪式可能要持续3-5天。也就是说,在海滩边上狂欢庆祝的人们即使是等到天亮,他们也是不可能等到海水漫过自己脚下的。在这之后,还有平衡海浪和投放生物之类的调节工作,海滩真正的要向游人开放的话,可能还要好等一阵子了。

“到时候两个人一起去海边吧…”不知为何,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不好意思:

“那个,我不太会游泳…所以,十绫要耐心一点教我哦……”

我会游泳这个前提她是从哪里来自信的?要是最有钱的王室都没能培养出来一个会游泳的公主,像我这种洗澡都用不上浴缸、瓶装水就是见到过最大体积的水的贫民家庭是更不可能和游泳扯上关系的。

“就坐在海边晒晒太阳我觉得也挺好的…”虽然不想让光知道这个羞耻的事实,但她的泳装,我还是很想看的。

“总觉得被你骗了!”

“啊、不要!”我还没来得及把手臂移开,身体就被什么东西压住而动弹不得。其实是从光不断靠近的声音和急促的呼吸就能判断出来:她扑倒在了我的身上。胸前两团柔软的触感更是不会有错。

“只有我们两人知道他们还活着。这样的话…根本就没有区别嘛。十绫好狡猾…”

“对不起!求你快下来吧!好重!”不知道是不是很久都没有饱餐一段的原因,我感觉自己被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还有一个原因是和她在这样的距离,我的心脏承受能力也达到了极点。

“真是的…对女士说这样的话可是很失礼的哦!”

“我错了!真是万分抱歉!”

身上的承重力慢慢减轻了,甜美的气息从我的面前移到了耳后。

“所以…要好好地负起责任来哦……”

尾声

1

驾驶室里的屏幕也都黑着,只有指示灯发出了微弱的灯光。

小村庄里只剩下我和银光两人之后,我拿出了原来画的一幅画。那是一间在高山上偏僻的城堡。那是我最喜欢的一幅作品。只是在之前我一次都没有打开过通向里面世界的门。异样的能量波动是很快就会被察觉到的。但是有了平定者的高速机动、再加上之前已经打开过的十八次,这多出来的一次也就显得不在那么有悖常理了。我们把描绘着村庄的画全部都搬进了悬崖边的住宅里,只将那一幅画带上了气垫车。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那个,太神奇了……”即使是驾驶着气垫车,光还在不停地感叹着。

刚刚发生的一幕在她心里可能永远都不会忘记了吧?时空穿梭的技术已经被禁止很多年了,更何况是这样独特的穿梭方式。不过如果祖父还在的话,应该希望还是希望她能忘掉这一幕吧。我的身体完全摊在舒服的座椅里,抬头望着窗外的满天繁星,没有回答她的话。我实在是太累了。而这样的结局,又是完全地超出了我的想象。让我只想在这舒适的环境下,好好地欣赏这幅我未曾描绘过的美景。

直到光赌气地一下子把脸凑了过来,我才慌忙摆了摆手、说道:

“好啦好啦、我告诉你,你知道时空穿梭装置么?”

她歪了一下头,脸上的表情却显得很无辜。因为在开车,所以她只是等着我继续往下说。有这样的安全驾驶意识的话就不要一下子把身体凑过来呀喂!

要从这个地方开始解释么?卡斯特鲁普先生的那份报纸在这里的话就好了…

“这是上个世纪中期被开发出来的一种技术,一位名叫萨姆的科学家发现,除了我们的世界以外,还存在着许许多多的其他世界。他还发现了到达这些世界的方法。”

与其说这是我所了解的历史,不如说是从那篇文章里现学现卖来的。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不过看上去并没有意识到这和最近发生事情间的关联。

“通过我把现实或者想象中的世界画出来,再用这支笔找到与之相似的世界、建立起通往那个世界的桥梁就可以了。”

猛烈的晃动之后,车体突然停了下来。能让具有军用级别减震系统的平定者虎躯一震的恐怕也就只有她拙劣的驾驶技术了。

“这种事情…能做到么?再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那么巧合的……”

望着她大惊失色的样子,我决定卖弄一下自己从报纸上看到的知识。

“…几千个吧?”

“不对哦,它们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得多。”本来想用微观粒子来打比方,但感觉公主殿下是听不懂分子和原子的,就用了天上的星星。因为她一直用这个来表达远超过自己认知的最大数目,“你穿过画面所见到的,就是其中最相似的一个哦。”

话虽如此,我也从来没有听说过成功通过多幅画来对应一个世界的例子。只是知道这在理论上是可行的,所以最后能够成功真是太好了。只要画面之间重复的部分足够相似,画笔就能够在多幅画面之间构建起同一个世界来。

“所以那个时候的才想要去确认一下…?”

“嗯。”本来应该是我去的么,但是光却说她想去看一看画中的世界到底是怎么样的。

“是不是住在里面的人…就没有办法再随便出来了?”

“是的。画上的时空门和正常通过巨大能量开启的时空门是不一样的。它的能量来自于开启时空门的世界,会永久地存在着。只有在有人通过的时候才会发出足以被侦测到的能量波动。而与之相连世界并没有在时空门的构成中提供任何能量,那一侧的人是无法自由回到原来世界的。”

“但是我们可以去看他们、对吧?”

“嗯。”能量的波动肯定会引来不小的麻烦吧?但我是不会因此阻止她的。

这是祖父、和我的家族一生都想要隐藏的秘密。能开启任何画中世界的神奇之笔。他相信只要这支笔传承下去,总有一天政府会放松对时空穿梭设备的监管。他一辈子拒绝了无数找他作画的人、一次都没有使用过这支笔,也是想要让那些反对时空穿梭的激进派明白,民用的时空穿梭装置是不会给社会的安定造成麻烦的。本来,我也应该做和他一样的事情。但是在临终前,他也向我表达了他的悔恨:

“我这几天一直在想,在我所拒绝的人之中,是不是真的有需要它的人存在呢?我无法否定这种可能性,也一直无法得出答案。你的曾祖父交给他学生们的笔已经全部都政府收回去了,所以我想,至少把这最后一支留下来。放在你觉得安全的地方、保守住这个秘密。直到有一天,你觉得遇见了应该使用它的场合为止。”

如果他此时就化作一颗繁星在天上俯视着我的话。我一定会自豪而又骄傲地告诉他:我找到了。而且,我成功了。

2

放水仪式的当晚,旅店里并不只有银光和十绫。

卡斯特鲁普先生在一个人的酒吧里,摸了摸他的大鼻子。从公文包中拿出了特制的电脑。

“真是的…放水仪式连酒保也要去凑个热闹么……”他晃了晃只剩下柠檬片和冰渣的空杯子,走到了吧台前。尽管为此感到苦恼,他摇酒的手法却十分娴熟,不一会儿、就满意地将一杯鸡尾酒放在了杯垫上。

打开了电脑,资料里面有很多照片,一个少年和少女的身影频繁地出现在画面中。全选之后,他点下了删除键。做完这些后,他打开了任务简报。开始输入,硕大的手掌有些不便地在窄小的键盘上移动着。他一边用外语流畅地输入、一边用本国语结结巴巴地重复着:

“画笔…最后一支…已丢失…下落不明。任务中止…请求…”丢方旁边还有一个选项,是“使用者不具有威胁,无需继续调查”。他知道这其实都是唬人的,但如果他拒绝调查,想要接下这份任务的人多得是。而他们的做法,无非是把这伪造成一起罪犯利用时空穿梭技术的逃逸事件,然后把他们自己包装成阻止恶性事件发生的大工程。

天花板的木板上传来的异样的响动,似乎是什么东西扑倒在床上发出的声音。他微微地笑了。

“太平洋西部海床…异常能量波动…属误报,先前怀疑对象…十绫…无嫌疑。”

简报发送后,就像一道电光从电脑里飞到了世界各处。屏幕暗了下来,所有的讯息都被清空了。他忘了忘窗外,漆黑的布匹从那个悬浮在空中的湛蓝色物体中泄下,虽然非常微弱,但依然可以察觉到一点细不可闻的涛声。玻璃杯上也渗出了水珠。他拿起来啜饮了一口。

“这个夏天、真是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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