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今年杭州这场雪来得有点早，意识还停留在秋季，前几日也确实无需用厚衣厚被包裹自己，雪就这么冒冒失失的来了。没有经过酝酿的雪，草草率率地从了人群，就不大受待见。南方的雪，难道不应该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吗？因此，在儿子提出去楼下打雪仗、堆雪人的时候，我没有表现出足够的热情，只是窝在被窝不肯出来，在我看来，这天，和平常的周末没什么区别。冬天就这样躺着，躺到不能不起来，多好！

去年那场雪，可就完全是两回事了。那是久等不至，久等不至，终于见了一点点雪毛毛，又大失所望，冬天可也已经快要进入尾声了，天气预报还爽约了多次后终于在深夜看到了天地皆白。那时候，我和儿子趁夜前往雪地，似乎只是为了证明，这个星球上的人并没有全部入眠蛰居。儿子兴奋的是可以把雪球扔到我身上，听到一声沉闷的响动，在我眉须间沾了雪的白后，得到一点点圣诞老人的想象。我喜爱的是，天空的黑，大地的白，把世界进行了重新组合，单调的色彩中，浸了雪的安静，有一种又冷又纯的印象。想起张岱，夜游西湖，我说，“天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孩子也跟着呼喊，两股声音竟活泛了，雄浑或清脆，都滴落无尽的夜幕中，听不见一些回声。

在雪的天地里，人就这样把自己渺小化，而获得了和宇宙对话的机会。或者说，雪，在那一刻，就是铺展在大地上的宣纸，而我们，成了纸上唯一的风景。雪是最大背景，那无尽头白色，渺无边际得衬托着，仿佛黑夜的聚焦，那一颗最亮的星，那一轮最圆的月亮。雪又是那么的纯粹，天空如此慷慨，把彻彻底底的白以无穷尽的方式赐予给每一棵草，每一株树，每一只躲在田间的虫子，每一次呼吸都在在一片晶莹中映照。（这里深度不够）

看过雪中最精彩的故事。《连城诀》里，血刀老祖说，最瞧不上那些江湖正义，满嘴仁义，讨厌！于是，他就把自己活得恶到极致，奸到极致。其实，我不喜欢用简单的善恶来评价人，但武侠小说本身就是在简单的两极间寻找冲突以赚取读者的。一场雪崩把所有人都困在了山谷中，看似一场正邪之间的较量，最后却善恶难辨。主人公，狄云说，我怎么盼着坏人获胜呢？血刀老祖有足够的江湖经验，他躲藏在雪中，利用雪的遮盖，就像那些被雪遮盖的污浊，他把斗争中的诡谲演绎得淋漓尽致；花铁杆披着侠的衣裳，在雪的天地里，武侠的力量统统消失，活下去的渴望倒逼着他把隐藏着的恶意悉数释放，人勉力支撑着体面在一场大雪后轻易冰碎。故事的细节零散存在，他们支撑了无法述说，又纠缠不清的善善恶恶。以大雪为背景，一切属于人的，都无所遁形。

天空中雪花轻轻飘落，最是轻盈又干净，正如男女主人公之间那些隐隐的情思。《连城诀》的最后，人群为了宝藏疯狂争抢，厮杀，瞬间蜕化成动物草莽，这样的画面又和前面的雪国形成了呼应，而正是有了鲜明的对照，主人公的最后归宿是远离人世，回到雪谷。每一个人的心里藏着一个世外桃源，这个世外桃源需要我们像爱雪一样去爱。雪，无疑就是一面镜子，镜中影像无法自控。

我的朋友也是通过一场雪认清自己的。他打小就极其出色，这种长期优秀而形成的自信，让他以为自己有足够的资本向上腾飞。

于连你听说过了吗？《红与黑》你真应该去看看。

看了书，我渐渐明白，他是想走《红与黑》于连的路了。可是这有什么不对吗？

当我开始在乡村的初中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他跑来找我喝酒。然后，我知道了他的故事。地产商的女儿，相交四年，一直半热不冷。快过年了，那天大雪纷纷似柳絮。我的同学想要借着天降大雪，制造一点浪漫。的确，雪虽然冷冰冰的，但雪的背景足够点燃一场平淡的爱情。就像“东风无力百花残”秋的萧瑟能催化李商隐对那场无望的爱情的情感升华。朋友大概也是觉得他的感情也走进了死胡同了，所以，他需要用一场的大雪完成救赎。

你知道，那天的雪足足有一尺厚，那些雪花，不是飘下来的，是砸下来的呀。我开着摩托车，全身就跟浸在水里一样，我觉得自己那么孤单，就好像这世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没有爱人，没有亲人，我也不需要他们，我只是飘荡在冰雪天地里的孤魂野鬼！周围那么静，我能听见突出的白气模糊了我的眼镜的声音，停下来擦拭的一刻，又特别想要抓住什么，拥抱什么。读书的时候，那些荣誉在这片雪地里有什么用？我们都是这世上的可怜人而已！

我摔倒在雪地里，掉进了边上的沟渠里，打电话给她。她只有一句，哦，那你不用来了。我们这种人，在她们眼里，就只是个雪地里的虫，生和死对他们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

朋友说着，说着，无限悲伤。

雪地里的真实，让他明白了任何跨越式的收获，背后付出的血和泪水，而这些是骄傲的他不愿意承受的。朋友足够智慧，但那些冰雪姑娘更具有高高在上穿透一切的能力，一颗乡村少年的心，并不足以捂热感化与生俱来尊贵与优越感。

我的朋友现在和我一样平凡，活得很真实。就像，昨天，天上下着雪，地上铺着雪，山上盖着雪，水中结着雪，而所有组成的玲珑世界，都最终在今天的阳光下消失，生活里的背景，或者渲染，终究不能常驻。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在来去如飞的日子里，曾经的想象终究不能实现，过往的日子也不过是飞鸿踏雪泥。雪作为道具，强化人的感受。今天，微信朋友圈里发的都是雪景和对雪的惊叹。曹雪芹的雪是天地茫茫，来去真干净，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祭奠了自己的过去，当然还有红蚁绿醅酒，能饮一杯无的潇洒。我喜欢的是这一片白带来的玲珑世界。而更多的人，大概使用这一点浪漫情怀来点缀并不丰满的现实生活吧。

今年的雪来得突然，但是，我却不大愿意深入其中，就像路上遇到一个美好的女子，自己再没有勇气去深深推敲她的美丽。走在雪后的街上，看到来来往往的汽车和人群踩踏着雪，洁净的白色无可逃避地粘上泥土，成为模糊不清的污垢。每一份曾经对雪的期待和赞美，都消失不见，照相或嬉闹，这时，雪作为背景，又映衬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