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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下午两点钟上班,黄涛一路狂奔,终于在一点五十九分五十八秒时气喘吁吁地将自己的右手食指狠狠摁在了打卡机的触屏上。这周老婆出差,他必须在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内往返五十公里回家照顾读高二的女儿吃午饭。为赶时间,他在路上加了几次塞,有次他加塞导致后边一辆红色的大众车急刹,驾驶员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子,待车停稳后身子探出车窗冲他大喊:大叔,你是喝兴奋剂了还是疯了啊?!他本想说声“不好意思,对不起”之类的,可正好绿灯亮了,只有接着狂奔。
总算没有迟到,黄涛长舒一口气,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暗自庆幸。最近业务发展不好,同比负增长严重,部门经理和分管领导的脸都像是数九寒天的冰块,昨天有个同事迟到,被部门经理凶巴巴地剋了十多分钟。“开会,所有模块负责人到十九楼会议室开会!”部门经理鬼魅般地出现在了黄涛的工位旁边,“黄涛,你们模块是负责业务推动的,现在进度这么慢,想想最后这几天冲刺怎么干。”妈的,这不是搞突然袭击嘛,真是将帅无能累死三军!黄涛顾不上再组织更多的语言嘲讽和抱怨,一把抄起本和笔夹到腋下,急匆匆点开手机上的移动办公系统看各市的最新数据,手机似乎也与他作对,圆圈的虚线不停地转啊转啊,黄涛觉得自己要被转窒息了。
会议情况可想而知,据说分管领导午休时间被大领导请去分析发展情况,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黄涛很能理解分管领导的心情,今天已经是十二月三日了,十五亿的目标才达成十亿,去年双十一的时候就已经达成了十五亿,无论是进度还是绝对量同比都相差甚远。十二月历来是两条腿走路:一条储备开门,一条确保收官,美其名曰“旋转门”,意思是上年尾和下年初无缝衔接,进入元月一日,十几亿的实收保费就结结实实地奠定了一年胜利的底气。刚开始时兴这种今年干明年的所谓开门红时,黄涛他们非常兴奋,可近几年任务年年增长,达标越来越难,黄涛就觉得发明这套做法的人的脑子一定是被驴踢坏了,明明每年是从一月一日到十二月三十一日,生生将业务节奏弄成了十月一日到次年九月三十日,又一想现在农村种地基本已经机械化,驴也不是那么好找的,就暗讽最先想到这做法的人一定是被门板夹坏了脑袋,李涛很为自己的想法得意,心中的麻烦瞬间少了许多。“黄涛,你是业务推动模块负责人,说说你们模块的想法!”分管领导高达九十分贝的声音打断了李涛的得意……所有人无一幸免,都被批了个狗血喷头。
“哗啦啦……”看着这些黄色的废水欢快地流进小便池里,黄涛觉得憋胀的小腹终于轻快了,算起来这泡尿在他身体里滞留已经超过了两个小时了,本来一上班就准备上厕所的。奶奶的,黄涛抽擦手纸时又忍不住自言自语地爆了个粗口,突然,他被镜子中的那个男人吓了一跳:一张憔悴至极的脸,就像削了皮又氧化的土豆,灰得发黑,黑得也发灰,发际线已经褪到了头顶上。他拿起挂在胸前的工牌仔细端详,照片上的人一头茂密的、繁盛的头发,他方才想起,那时候出门前自己总要照照镜子,十指叉开,插进头发里七搅八搅,发型依旧保持原样,没办法,发质好发量多。可如今呢,七八年的功夫,头发已经彻底背叛了他,少、软塌塌的,要命的是不仅是发际线上移,顶上也已经开始秃了。黄涛有了几分沮丧,快五十岁了,还只是个模块负责人,如果讲成就,他授予自己“守门人”的光荣称号,因为总是加班,常常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
“吱呀”,厕所门开了,李浩冲了进来,“别在这儿闻着味儿躲清闲了,部门经理找你呢。”肯定又是挨批,今天真是个可恶的日子!黄涛硬着头皮敲开了部门经理办公室的门,“人力资源部电话通知,在个人档案自查时发现你的档案里缺少入团志愿书,要求到入团单位寻找,无法找到的可由入团单位出具证明。整改期限截止十二月十五日,你抓紧回趟老家办吧!”黄涛退着走出来,心里稍微松了下。
二
“雁门关外野人家,不植桑榆不种麻。
百里并无梨枣树,三春哪得桃杏花。
六月雨过山头雪,狂风遍地起黄沙。
说与江南人不信,早穿皮袄午穿纱。”
高速路上车辆稀少,寒冬季节,道路两旁的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子,庄稼早已收割完毕,大片大片黄色的土裸露在外,间或有些没来得及削掉的玉米秆直挺挺地立着,在纷纷刮歪的树梢中,它们一动不动,似乎是站在了风的缝隙里。自从十多年前父母相继离世,除了除夕上坟,黄涛很少回老家。透过车窗,“日——日——”的撕裂声刺穿耳膜,那是独属于晋北的哨子风的声音,汹涌翻滚,像是要吞噬一切。他上初中的时候地理老师就念过那首民谣,老师还给他们讲蒙恬雁门关外勇逐匈奴,“马邑古道”南延北伸,昭君出塞悲曲落雁,杨家将广武城大战辽兵……他才知道这片贫瘠的土地只是不盛产粮食,它盛产的是精彩的历史,那个名字叫做“青冢”的小村子,村西的大土堆竟是昭君的衣冠冢。那时候他暗暗立志,努力学习,走出这里,把地理老师课堂上讲过的地方都走一遍。
初中毕业后他考到城区二中,有次读到辛弃疾的《鹧鸪天·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时,一下子就被开篇的两句吸引,“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他给自己的梦想起了个好听的名字:“书生仗剑走天涯!”高考时他没有考上喜欢的大学地理专业,远赴外省读了金融专科学校,毕业后分配进保险公司,勤勤恳恳埋头苦干,数年后适逢全省业务大集中,笔试面试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终于进了省城。时间在每天见惯不怪的花开花落中流走了三十年,他没有走遍天下,甚至连省内的知名景点也没去过几处。如果不是要回初中解决入团志愿书的事情,他根本想不起来自己当年是想“书生仗剑走天涯”的,房贷、孩子的学业、公司的考核、老婆的抱怨……岁月和经历消耗光了他的热情,很多年了他早已忘记世上还有梦想这么个东西。
往事就如打翻了的醋瓶子,在醇厚的酸味中蠢蠢欲动。
当时想仗剑走天涯的可不止他一个人,初中时的同桌,青冢村那个叫文什么的,也是一样的梦想。文什么?文什么?那两个字明明白白地藏在他的嘴唇中间,如同儿时捉迷藏的小伙伴,任凭怎么呼喊就是不肯出来,十多分钟的徒劳后,他不得不放弃无用的挣扎缴械投降。黄涛苦笑了一下,到了学校说不定能碰到当年的老师,到时候一问就知道了,费半天劲真是何必呢?妈的,真是傻了!黄涛又吓了一跳,他惊讶于自己的粗口居然已经滑溜到意识不到的程度。
一出雁门关隧道,路旁牌子上“注意横风”四个醒目的黑色大字迎面扑过来,“日——日——”的撕裂声更加响亮了,下高速过广武,半个小时后黄涛已经站在了神武中学的校门口。
三
锈迹斑斑的栅栏式大铁门紧闭着,“有人吗?”无人应答。“有人在吗?黄涛提高声音再次喊道,他站在大门内打量着校园,“一、二、三、四、五”,没错,从南到北以甬道为对称轴,东西两边各有五排教室,虽然不再是早些年的土坯房,可格局一点没变,校园最北头也就是第五排教室后面是操场。一股子亲切感从胸口升腾起来,黄涛突然觉得浑身热乎乎的,好象他也站到了呼啸北风的缝隙里,这种陌生的温暖感让他有点不知所措。他定定神,从远处收回目光,这才发现教室的窗户玻璃居然大半是破烂的,他凑到窗户前向里看,黑板上乱七八糟画着一些没有形状的线条,教室里空无一物,黑板上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大字孤零零地贴在墙上,似乎在努力向人们证明着它曾是一间教室的身份。“谁啊?干啥嘞?”黄涛扭头,循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个人向他走过来,遮耳棉帽,旧得发白的灰蓝色大棉袄,脚上是一双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老式大头棉鞋,捂得太严实了,看不清来人的样子。“我在这里上过学,今天来找校长,需要学校帮我出个证明。”来人死死地盯着黄涛足有一分多钟,就在他浑身的汗毛即将站立起来时,那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是黄涛吧?你不认识我了?”说着摘掉了头上的帽子,“我是文学家呀,你小子发达了,贵人多忘事啦?”“文学家!”藏在黄涛嘴唇边上的两个字冷不丁蹦了出来,当年与他一样梦想仗剑走天涯的文学家?虽然说出了名字,但是黄涛基本上认不出他了。站在他面前的这个男人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文学家的样子。“怎么,认不出我了?”黄涛有些不好意思,“你变了,我差点儿就认不出你了。”“你没多大变化,走在大街上我也能认出你。走,进屋!”
“你怎么在这里,学校咋没学生,我看教室玻璃都是烂的嘛。”黄涛盘腿坐在炕头,“初中三年你成绩一直比我好,我记得初中毕业你考的是城区一中……”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了,那就是“你文学家怎么会在这里?”“这几年村民们都往外跑,生源越来越少,学校八年前就撤了,老师们被分流,只留下了空荡荡的校园。我儿子大学毕业后在城里工作,老婆去帮忙带孙子,我也没啥别的事,就自告奋勇来看守学校了。咱这学校在两个村子的中间,要是没人看估计得成了放羊人的临时羊圈了。”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如同纺车上拉出的棉线,长长得只有头没有尾。
文学家排行老大,他下面还有四个弟弟妹妹,考到城区一中第二年时,他父亲突发疾病去世,他愣愣地看着父亲被放进了薄薄的棺材板里,嚎啕大哭的母亲怎么也从地上拉不起来,他就知道自己再也不能上学了。当时神武中学的校长听说他辍学后,可怜自己的得意门生,说服乡里让他到初中当了一名民办老师,教点副课补贴家用,后来民办转公办时,他的条件不够,不能再继续带课,就地做了学校看大门的。“在这呆得久了,舍不得它荒。”文学家笑了笑,“这地方要是在县城附近,早就开发了。等哪天我也看不动了,废就废了吧。”文学家从兜里摸出一盒烟,打开烟盒,他自己叼一根,递给黄涛一根。“我不抽烟。”文学家手臂半曲着,伸一下又缩回去。“那个,不是嫌赖,女儿总抗议,老婆也骂,索性就戒掉了,已经七八年了。”黄涛又补充道。窗外的太阳白晃晃的,风将天上的云彩驱赶殆尽,马上就要中午了。“去哪里找校长,我档案里没有入团志愿书,得找校长出个证明盖上学校公章。”黄涛今天晚上得赶回去,部门经理路上打电话通知明天要加班,说是讨论业务转型的事。
“学校现在搬到南磨石村了,校长是城里的,今天是星期天,你到城里找他吧,拿公章的会计也住城里呢!”文学家从窗台上摸下一张小纸条,“呶,这是校长的手机号,你先联系一下,别空跑了。”
黄涛起身告辞,本想着一起与文学家吃个饭,可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根本没有饭店,下次吧,下次再说。下次是啥时候,黄涛不知道,如同不知道遥远有多远。后视镜里文学家的影子越变越小,黄涛有些精神恍惚,那影子幻化为两个少年书生,白衣怒马仗剑天涯,愈行愈远,成为一个小点,直到再也看不见。黄涛觉得胸口堵得厉害,伸手拧开了车载收音机,“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年少的心总有些轻狂……每一次难过的时候,就独自看一看大海,总想起身边走在路上的朋友,有多少正在疗伤……”许巍低沉沙哑的歌声填满了车厢,黄涛不由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