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里是十分安静的,小树与庄稼,野草都安静地长着,尤其是夏天,一晚上窜的老高,但是它们从未发出过声音。母鸡会在生蛋后不安分地:“咯咯咯”叫着,但也就过了那么会儿,它就踏着碎花步小心翼翼地觅食去了。除早上的鸡鸣,晚上的狗吠外,这村庄大部分都是安静的。
井水也很安静,夏天人们喜欢围着它洗菜,洗衣。傍晚的时候,喜欢在那里洗脸,洗脚,井水冬暖夏凉。人们经过地里的一番暴晒后,尤其喜欢这井水的冰凉。很多人会用一个脸盆,一张毛巾来井边擦洗身子,因为那里又属于公共场所,都是遮遮掩掩地将毛巾伸进衣服里去。男人则大都光着膀子也不怕。要说热闹,也就是傍晚的时候围着水井边最热闹了。
也许是忙碌了一天,累了一天,大家都需要解放一下情绪,释放一下干活的苦闷。这时候人人都有摆谈的欲望。各家的事情,村里的大小事多半在这里传播的。我也是在这里才知道闫二婶家近日来的美女是她的亲妹妹。
闫二婶长得五大三粗的像个男人,平时做活一个人能抵俩女人,抵一个壮年男子。没想到这样的一个女人,竟然有一个灵秀清澈,美貌纤弱的妹妹。她肤如凝脂,艳若桃花。像极了村里人墙上挂的年历图上的美人。
与闫二婶一同干活的妇女们总说:“你妹长的太像画报上的演员了,应该要去大城市里的啊,像你我一样呆在这农村有什么用,可千万不要走错路啊。”
在村里人的眼里,凡是美丽的男女,都不适合在农村里用力气干活吃饭,不然似乎亏待了老天给的一副好容颜。在农田里干活,两脚成泥杆子,衣服也不能穿得漂亮,干了一天活溅了一身泥,做饭也把锅底灰抹得一脸,所以好看的都变得不好看了。
闫二婶提到自己这个妹妹还是满脸骄傲的,说她妹子还在读书呢,也自然不会喜欢这粗俗僻陋的农村。即使将来考不上,读不出去,也不会甘心呆在咱们这农村里,也定是要去那大城市里过的人,山窝里能飞出金凤凰,说的也是那种长得标致的凤凰。
闫二婶有两个女孩,长得一点都不像闫二婶,倒是很像她的那位出水芙蓉的妹妹。自她的妹妹来后,两位女孩也被她装扮得十分漂亮。变着花样地为她们扎头发。那样漂亮的头发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像公主那样的把辫子盘在头的边沿,或者编上无数根细细的小辫子。那时候,我只在电视上看过那种辫子。也许是因为都是相同年龄的女孩,同样有颗爱美之心,渴望美丽的外表是每个女孩子都有的梦想。我也希望自己能扎那样美丽的辫子,但我总是笨手笨脚的。连最基础的两根麻花辫也编不好,我老是把它们弄反了,一出门女孩子总是会笑,说我的辫子又弄反了,
被弄反的辫子一点秀气美感都没有,就像从头上横空多出的两条粗壮的毛虫。但是母亲总是很忙,哪里有时间来为我扎头发呢。
后来在那位姑娘身上发生的故事,让村里的人也许明白了一个道理,并不是所有长得好看的人都有好命,命不是靠长相,而是靠自己的双手去创造的。
那是一个有晚霞的傍晚,但夜幕已经拉开了帷幕,太阳落尽了,跌进了山谷的后边。晚霞渐暗,还剩下最后昏暗的光晕。远方的山脉与树都变成了重重黑影,田野是大片大片的墨色。只有纵横阡陌的小径还泛着些白。习惯晚归的人不用低头看前方的路,他们的目光只看远方,跟着前面一条泛白的玉带走着,大踏步地迈着。晚归的人心是急切的,若是眼睛低头看前面的路,速度就慢了。
那时候我家的晚饭总要等待晚归的父亲,母亲会催促我们去屋后的那一截路等父亲。看看他是否回来了。我们熟悉父亲高挑瘦削的身材,还有他常穿的衣服,头戴一顶洗得发白的鸭舌帽。父亲只要在远远的山堡路口出现,我就知道是他回来了,赶紧让母亲准备把锅里的饭菜端上桌,一次都没有认错过。
但是那天我去屋后的小路时,却意外地发现有个人倒在路中央,他满身的酒气,像一滩烂泥。村里有许多酒鬼都那样,随时醉倒在路边,有些平时看起来形象很好的人,喝酒后耍酒疯,喝酒前后叛若两人。因此形象大打折扣,好形象也崩塌了。
每逢遇到酒鬼的时候,村里热心的人还是蛮多的,会把他扶回去或者通知他的家人。就怕他们一不小心跌落进池塘或者悬崖。
我家屋后那条路是大路,每天走这条路的人有本村的,也有邻村的。这时候晚归的人还不少,大家都很热心。正当大家准备把这个醉鬼抬回去时,发现“他”根本不是个男的。后来有人用手电照,才发现这人原来是闫二婶的亲妹妹。
一个小姑娘家的,本就不应该喝酒,现在还喝了醉成一滩烂泥在大路边。大家一阵唏嘘。她从前积攒的好形象刹那间全部崩塌了。没多久,闫二婶就铁青着一张脸过来了,大家也都纷纷散去。
而此后她的好形象就一直滑了下去了。再后来她做了一件更惊世骇俗的事,她居然未婚先孕了。她生了一个男孩,孩子后来一直是闫二婶带着,取名罗江湖。
再后来闫二婶只字不提她的这个妹妹,即使与她走得近的妇女,也都不敢再提她妹妹的事。倒是那个孩子成为人们嘴边的零食似的,大家喜欢“咯嘣咯嘣”地拿他“嚼谷”。比如:“罗江湖涨饭量了,今天在我家吃了两碗饭,这孩子疯长的快。”
“罗江湖会抓鱼了,今天在我家鱼塘抓到两条鱼,俺让他拿回去炖汤喝了。”
“罗江湖捡到菌子了,天麻麻亮的我去找菌子,居然看到那小子手里拿了一大把,那孩子出息了。”
……
那孩子长得一表人才,又因为名字似乎含有深意又谐音,大家喊着顺口。反正村里人倒是人人都喜爱他的。他天天和村里的孩子上树掏鸟,下河摸鱼,去田里捉黄鳝……也快乐地成长着。
一转眼,很多年过去了,时光真的是如白驹过隙,转瞬间像我当年那般大的少年都已经步入中年了。
我没想到会在家乡的小镇上遇见当年的美人__闫二婶的妹妹。只是岁月不饶人,她变了很多。她那时惊艳到我们的美貌真的再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了。看起来就是一个发胖的中年妇女,脸色晦暗,两道粗重的纹眉代替了很多年前的一双秀眉,也纹了眼线,那人工修饰过后的容颜完全掩盖住了她本身的秀美。我一直认为那时候的纹眉纹眼线是对美的一种摧残。她眼袋又非常严重,皮肤粗糙晦涩,这是岁月再一次的残忍。
我们在卤面店里偶遇,她带着两个女孩,那女孩现在的年龄是和从前她姐姐家的两个女孩差不多的年龄。吃面过程女孩们自己就能把自己照顾好。她先吃完,自己先兀自抽起了烟。等孩子们吃完,她又每人要了一杯老酸奶,说这对人体好的。可是,这酸奶的好也弥补不了刚才她吸进体内的那根烟对人体的伤害吧。
我也不知自己当时怎么了,竟然脱口而出问她:“罗江湖现在干啥?”也许是一看到了她,就想去过去的岁月,想起了村民嘴边的“罗江湖”。说完我马上意识到自己似乎问错了,想想她当初竟然给他取的这个名字,现在我是否完全是多此一问,正想打自己嘴巴,她竟然满含笑意地说:“他结婚了,我都当奶了,孙子我常带着呢,体质很好,就跟当年他爹的体质一个样……”
我听来有些五味杂陈,以她这样的年龄当奶奶还太早了,但想想她那时生罗江湖也就二十岁不到吧。岁月似乎谅解了一切,让她现在能够很坦然地讲述那时候生的孩子,但那些烦恼,那些伤痛却又给她烙下了永不消褪的印记,一如她手里那抽了几十年的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