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上,有人曾独自在森林中隐居二十七年。这就是《林中的陌生人》引起我阅读的磁力。这个人叫奈特。
作为读者的我,首先怀有的好奇与疑问,就是他为什么选择隐居森林?潜意识里,我们都执信,不同寻常的行为,需要埋伏得深的内在动因,再配以一根直接的导火索,才被允许成立。奈特没有给出答案。对自己为何在20岁出头的一天,没有征兆地离开,走进森林,他无法解释。——这是个奥秘。
阅读中,试着扫雷般地,去捕捉奈特对投身社会时某些惊雷的蛛丝马迹。绝大多数地表达与呈现,都是温和的,轻微的,可以忽略不计的。比如,与他人打交道时,会把握不好,交流的神情,语气,之类。
但,书中有一句话:——每次和另一个人见面,都像是一场冲突。在白纸上的这排黑字下面,停住,好一阵。
瞬间唤醒,自己的一手体验,以及电影小说他人的二手体验。那些,关系不分亲疏,性别,年龄,背景,在交流中都存在的种种,不同频的,不对等的,不明白的,误解的,攻击的,伤害的,……
可以说,在世上,没有什么,比人与人交流更加障碍重重的了。即使,说的是同一个名词,不同的人,对这个语词的理解都可能不一样;即使,这一词只有一个定义,放在不同的场合与语境,形成的含义也可能不一样。说者与听者之间,妄图达到同频共振,就像翻译,从一种语言到另一种语言,注定或增加点什么,流失点什么,变味点什么,无法一一对应,绝对精确是做不到的。有没有可能,所有的人类交流,本质上,都形同鸡同鸭讲,在各讲各的。
——独处不会产生交流障碍。心理学家阿特伍德作为助攻,在书中出现 。读到这里,基本觉得,不需要追问奈特,为什么隐居森林,他的行动本身,就是原因,也是答案。
奈特划掉了一项项社会人的事项,并非是要寻找一个理想国,仅仅是想构建一个单人部落,不必与人打交道。既然,现实社会不是为了容纳像他这样的人构建的,那么,他就自己离开。
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森林里,奈特实现的是:不必定义什么是自我;不再觉得有什么是一定要紧的事;甚至没有一个名字……,我完全自由了;活着,不用被人看见,不用被人知晓;精简生活,到恰好自己刚刚够的程度;以阅读,作为自己旅行的方式……
奈特的独居森林,有没有能脱离人类社会与文明,他本人是否保持作为一个人的人性部分,这部传记,给出了真实的呈现。事实上,积累整整二十年社会人的知识谱系与生活经验,一直贯穿奈特的林中生活,吃,穿,住,用,再到精神生活,阅读书籍,看电视,偶尔也玩电动游戏,他都是按照人的方式在生存,在生活,只是,选择一个人在林中。
——它让我流泪。奈特选择独居,意味着一生与社会性结构式的情感关系绝缘,但他这样一个不愿意与人打交道的隐士,竟然能够与尘世情感共情,这让人惊奇。他读到《南北战争》,军人巴鲁写给妻子的信,当中写到:——(对孩子)无限的爱。——(对妻子)被一根坚固的锁链系在一起,只有全能的主才能摧毁。奈特一个人在林中,身边空无一人,自己最亲密的伙伴是一个大蘑菇。他却为自己终身不会涉猎的人类情感,潸然泪下。
这些,对奈特,又像是巨大的悖论。奈特对不在经验体系的人类情感高度共情,对早年生活与小妹妹的默默想念,都像是岩石缝隙中生长出的柔软花朵,消解掉这个人被整个社会定义的异类,让人不禁反思,也许,奈特从未弃绝过人类。
只是,更爱独处。
也许,生命最大的玄奥,不在可见的,比如,在这里,在那里,以这样的,那样的方式生存与生活,而是往里看,再往里看。一个人内部就是一个宇宙,气象万千,又落英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