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过后的江城,空气里忽然多了一缕甜糯的香。起初是若有若无的,像谁家蒸笼里漏出的热气,又似少女发梢滑过的脂粉味。直到某日推开窗,见楼下几株桂树已悄然缀满碎金,才惊觉整座城已被桂花香浸透了。
长江水裹着秋意奔涌,两岸的桂花却自顾自地开得热闹。金桂似碎星落满枝头,银桂如霜雪凝在叶间,丹桂则像揉了晚霞的胭脂,一团团挤在青砖黛瓦的老巷口。风从江面卷来,携着水汽与花香,在轮渡的汽笛声里织成一张柔软的网,笼住码头挑担的渔人、晨跑的青年,连白鹭掠过时也忍不住收翅,在香雾中打个旋儿。
老城区的青石板上,桂花香是活的。阿婆们支起竹匾晒桂花,金屑似的花瓣铺成一片霞光,与隔壁茶馆蒸腾的桂花糕甜香撞个满怀。孩童追着摇落的“桂花雨”疯跑,发间衣襟沾满细蕊,连笑声都染了蜜色。最妙是夜雨初歇时,昏黄路灯下湿漉漉的香气愈发清冽,攀着爬满凌霄花的院墙,钻进半掩的木格窗,惊醒了案头未干的墨字。
江对岸的玻璃幕墙倒映着桂影,写字楼下的四季桂开得矜持。穿西装的年轻人匆匆走过,忽被一阵甜香牵住脚步——转角咖啡店推出“江城秋味”特饮,焦糖玛奇朵上浮着糖渍桂花。他抿一口,想起千里外故乡的桂花酿,手机屏保恰是母亲昨日发来的小院桂树。此刻,月光正爬上金融中心的观景台,将满城桂香酿成一杯澄澈的酒,敬给灯火里的红尘万象。
花期将尽时,江城下起一场缄默的告别。细小的花瓣乘风扑向柏油路,在车轮下碾作香尘;或随江水漂向远方,替游子寄一封无字家书。清洁工扫帚掠过,地上便蜿蜒出一道金溪,恍惚听得见陶渊明吟“亭亭岩下桂,岁晚独芬芳”。而环卫车里,残香犹在倔强地蒸腾,像这座城的魂——喧闹中透着温厚,沧桑里藏着甜暖。
江城桂事,从来不只是花开花谢。它是秋阳透过叶隙的斑驳,是晚归时推门闻见的糖芋苗香,是异乡客忽然驻足的心头一颤。待冬雪覆城,那些落在衣领、书页、记忆里的细碎芬芳,仍在无声诉说:此心安处,满城皆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