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十月,带着它金黄的银杏叶,扫过街道,路过行人,飞入江河,消失在天空。就和以前每一个秋天一样,当温暖的金黄色,或是炽热的火红色消失的时候,最先被人意识到的往往是无法抵御的寒冷。而秋装在一年中出现的次数简直像是我彻夜不眠守着夏日夜空时等来的流星般的少。但季节不更替,就不能蜕换出更新的世界来。这是自然必须进行的仪式,就像是春节的时候你就一定得在某个地方贴上一张福字,不管它是正着贴的,还是倒着贴的。

十月初的北京也许是近几年最美丽的北京了,为了庆祝祖国的生日,各处都争相在表现自己不输于他人的爱国心,街道上,商场里,小区单元楼的门口,甚至有些人家的窗上都是渲染气氛,应景的装饰物,还有那些耗巨资搭出的夜晚会有美丽流光的灯箱造景…大概在那段时间网购平台上关于国庆装饰类物品的销量也是无法想象的惊人的成交量吧。就算是这样,我也并没因此而贡献一个手持小国旗,或者是一个“70”字样的在脸上贴的小贴纸的钱。这也并不能证明我不爱国,就像是我们也无法证明街上那些拿着手持小国旗或者脸上贴着“70”字样贴纸的人们就一定是最爱国的,谁知道呢,我一向是看热闹的一方,而并不热衷于把自己融入到里面去。

本来我该像往期月记一样,到了后文的时候再记录这个月读过的书,或者是正在读的书。但是我等不及。

我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断断续续在上下班或拥挤或稀落的地铁上将老舍先生的《四世同堂》读完了。老先生最后落笔的三个字是“起风了”。是啊,“起风了”。像堀振雄先生写的“起风了,合当奋意向人生”。风起时,便是新生。

我仿佛是经历了那八年的对日抗战,我仿佛也入过那贴着人皮和青春少女阴户的监牢,我仿佛在心里不知道为这亡了的国,死寂的城而流了多少公升的眼泪。有时候我恨瑞宣的软弱,但又不得不体谅他的无可如何,有时恨那些卖国的无耻之徒,但这又是事物没落之际必然要出现的恶臭的无聊之物。记得元曲里有一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而在现在这个黄金的时月里,在这个刚被无数人见证了自己国家是多么强大的时月里,前者与后者,仿佛是冥冥中为我刻意展现的阴阳图。低下头去,看不见希望像永远过不尽的寒冬的日子,而那里的人只有一双破草鞋底子; 抬起头来,北京——同是那个北平,是初升的朝阳,是华灯初上的盛世光景。就在低头抬头之间,兴衰之间,柔软和冷酷之间,我所浮现出的思绪前所未有。从前的我虽正视历史,但不至使它在我心里刻骨铭心,因为那毕竟是一些过去的事情。我可以和别人侃侃而谈我所知道的历史,也可以充耳不闻别人的高谈阔论。及至后来出现大量华而不实的抗战神剧后使得我对那段仅一知半解的历史也怀着一些不耐烦的情绪。后来我喜欢上日本,我喜欢很多日本作家,文化,语言,地域人情。当然现在也不会因为更加了解了那段历史反而去忌恨这个国家,但,我仿佛忽然明白,作为一个中国人,屈辱的历史不应该忘记,也不该被一笔带过。它存在过,它流过血,甚至于在我们踩着的某一块石砖下最深处可能就埋着一位没有犯过任何错的老好人的尸骨。记得这些,拥有这份心情,必是这个民族从此刚正,包容,坚不可摧的最大源泉。

很是巧合,读完《四世同堂》后,紧接着把日本作家宫部美雪的推理小说《无名之毒》读完了。人,是一种“毒”。有人的地方就有“毒”,就仿佛是人生来带着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七情六欲…高于其它动物而位于顶端的灵长类动物的最关键的要素,最值得自傲的要素,而形成一种无形也无名的“毒”。人们被这种“毒”浸染,腐蚀。所以才会忘记曾经的赤子之心,变得时常被虚荣心,嫉妒心还有不知足而产生的不平心理所左右。你,或者我,都在被这些“毒”感染。所以懂得自制的人总是给人以某种澄澈的感觉,因为他们学会了某种方法——适合自己的方法——去抑制这种“毒”,让自己变得怡然自得,而又不断精进,越发干净清爽。

我们或许得用一生去抑制这种毒素,它可远比脸上的皱纹更加恐怖。

国庆节放假七天,第一天的假日在北京吃到了很好吃的湘菜,和平凡人一起。

后来去傍晚的颐和园散步,宫灯没几盏为我们照亮前路,但前面的路很明亮,很干净,和平凡人一起。

原来北京距离天津乘坐高铁仅需要半个小时就抵达了,这让我很惊讶,它竟然比我通勤路上用的时间都短。

天津话让人听起来有一种故乡的感觉,是北方的口音,随时都能来一段相声般的,随时都能让人快活起来的那种口音。

海河以它可能是几百年几千年不变的流淌速度从我眼前流过,不停留,却温柔的看我一眼,桥下的影子有两只,我听见它偷偷的笑。

在秋日的阳光下,骑着单车,穿行在十字路口及转弯处的我们,很像一幅画,没人画过,但在我心里鲜艳的很,可能是彩色蜡笔画出来的那种,不很专业,不很精细,但足以动人的画。

……

假期结束最后一天,去了南方的城市,今年去过的最南端,把长裤长袖谨慎又迟疑的还是装进了旅行箱,结果,轮替穿的是仅带着的那两三套夏装,度过了一周的时间,幸好来和去的两天都是可以穿长裤长袖的,不然就真的是单纯带它们出了一趟远门了(笑)。

南方秋天依旧和夏天一样,只不过没有北方的夏天那么干爽,潮湿中伴着一些热气,蒸发在每日灰色阴云的天空里,迟迟不肯下雨,我倒是不希望在我来这里的这几天下雨,而最后也如我所想,它并没有为南方的闷热带来一些凉爽。

有一天,我和同行的人一起去附近的一个超市买一些东西,我们沿着导航,穿过大街小巷,我们住的那处地方相当的繁华,不是那种大都市车水马龙的繁华,而是那种兴盛的小城镇一样的繁华,我们会路过一条小巷子,而那种本不宽阔的小巷子在我们走近之后赫然分成了两条路——又是两条小巷——但却不沉寂,依旧有些自己的小繁华,我在想,也许那里面就藏着一个我这辈子不曾喝过的有着绝世美酒的值得让人铭记的小酒馆,或者一个年轻女孩经营的最朴实,最健康的小茶饮店,再或者是一个小本经营,但只卖着十位作家的书的小书店,它可能只设有一个木质的没有靠背的只够坐两个人的小长凳,但它却有一个可以和你聊任何你知道的你不知道的中外以至宇宙知识的书店老板,也许这位老板不算很整洁,也许蓄着一天没好好打理过的胡茬,不过那并不重要,你必定会注意到他惊人的谈吐以及他让人感到舒服的待人接物的方式……总之因为这些,你一定会更加喜欢这条小巷子,你相信前面有更多想不到的惊喜,你甚至想在这里安家,你一时间可能会忘记了北方给你的直接的快乐或痛苦,想留在这座城市……

我收回思绪。

我真想迈步走进这些个令我不断遐想的小巷子,但是,我并不是自己走在这里,我同别人走在一起,我是个照顾别人想法的人,我必得放弃我自己的喜好,我要做回一个不让人犯难的好相处的人,呵,每到这时候,我一方面觉得和人相处真是麻烦的很,一方面觉得,我可真是个虚伪的人。

如果有一天我有能力,我一定要努力遇到并选择会同我不约而往,拐向那些个神秘地方的人。

从南方回来,项目的日期越来越近,要做的事情也越来越多,天气也越来越冷。中旬有那么一周甚至让人想一跃入冬。气温低的真是不像话,东五街的银杏还没完全变黄呢,落下雪来可让那些未黄的树叶情何以堪,而事实证明不及叶黄,极北的很多地方已经开始下今年的第一场雪。

我终于心不甘情不愿的相信,温暖的天气已经一去不复返,剩下的只有越来越刺骨的寒冷。我把夏装多部分都收起来,冬装很多都已经放到衣柜里了。

前几天和妈妈通了电话,很久没有和她说话了,她告诉我,她有一天去菜市场的时候,遇到了一位在我小学的时候曾在我家寄宿过的男生,当时他上初一,还是个小男孩。

她这么说:

“OOO从背后拍了我一下肩膀,我愣了一下,暗忖这是谁呢?我认识吗?,然后那个人说话了

‘是我啊,婶婶,您不认识我了吗?’

‘你是?’

‘我是OOO啊’

我愣了一下神,‘啊!原来是你啊!我都认不出你来了’

‘我简直是认不出你来了,啊,你长了这么高,这么帅气,我就算在街上看见你,又怎么敢认你呢?’

‘是啊,好多年不见了,您最近还好吗?叔叔还好吗?’

‘啊,好的很呀,你呢?’

‘我也很好,我来参加朋友的婚礼,来这边采办些东西,XXX(我的名字)她们都还好吧?’

‘啊,挺好的’……

我简直不敢认啦,人家长得那么高高帅帅的,简直和当年判若两人,我怎么好认呢……”

你一定觉得我放这段妈妈对我说的话上来,索然无味,难道是没得可以记录的了?

不然。

我喜欢久别重逢,哪种形式的重逢,谁的重逢,如果这么和我讲出来,我也会因此热泪盈眶。我讨厌人们的一些恶俗的习性,但同时我爱着人们打心底里的热情和和善,我对那个男生还有印象,当时我还小,他大我们好几届,但我们是好朋友。虽然后来长大,我们都在江湖上漂泊,各自在自己的天下摸爬滚打,但是旧人终究是旧人,别人遇到了,和我绘声绘色讲出来,那我便也经历了一场久别重逢。想要掉下眼泪就大胆的掉下来,那是我们在这个世间为数不多能产生的重逢的喜悦。不要说很丢人,也不要不理解。就如同你每日在灯火辉煌的城市里,有一天忽然看到了如同儿时在乡村里看到的漫天繁星,哪怕只是一瞬间,你一定也会高兴的流出泪来。这是一种感谢,是对生命偶尔增予你感动的感谢,而这种赠予在我们长大成人后,少之又少。

我还没有可以在路上走着,被拍下肩膀让我把思绪一瞬间送回到几年甚至十几年前的夏天的人,但我觉得会有的,甚至会有很多,人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现在正当时。


不过,朋友,这种东西确实,也是可遇不可求的。至少对于我来说。

能做到“相知”的朋友,在我这里简直是少的可怜,有些朋友,我愿意为她或他做很多事,我也愿意用真心去为她或他着想,但有些性格上的齿轮总也不能完全吻合,当然也很少有这种像鲁班锁一样,你正是她需要的,她也正是你必不可少的,相识。至少,让一方有所期待,我想对于爱情或者友情来说都是很重要的。没有期待,就像是一点火星,丧失了那一缕轻风一样,火星很小,轻风很微,但它们结合在一起就会有创造奇迹的效果。而生活不就是通过这些大的小的奇迹组合起来的嘛?我们除了有生以来便带着的亲情外,友情及爱情都需要去自发的又是互相的去创造这些奇迹,它们不同于血缘关系,没有被命运缠好的解不开的线,它们是需要通过时间慢慢系紧的,如果一段友情和一段爱情,没有任何可期待的东西,那它就是一坛死灰,生活像个赶尸的机器,这坛死灰终逃不过被压在它的滚滚巨轮下。

如果是没有了期待,何不去试试遇见更好的?


阳光在寒冷过后,径直照射下来,像个顽皮的孩子。

有一天周末,我从昏沉的睡眠中醒来,正午的阳光毫不隐瞒的从窗外照进来,越过我的被子,铺满了半张床,我猛然清醒,忽然对在大好的阳光下闭着眼睛睡觉这件事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让人羞耻的感情,为了不让这种感情继续蔓延,我匆匆叠起被子,隔着玻璃窗沐浴深秋的日光,有时传来一阵鸽群的叫声,有时窗外传来人们说话的声音,这些声音像是被加了一层不薄不厚的纱,朦胧中从小小的织孔里又透出真切,于是又有些让人昏昏欲睡,不过我尽量克制住了,因为天光那么亮,实在不忍心错过。


东六接的银杏

东五街的银杏没黄,但东六街的一棵棵银杏,交叉在上空,一株株都倾斜着,像是在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什么,纵使它们谨慎小心,但还是挡不住那顽皮的阳光透过树的罅隙,穿过干净的空气,乘着深秋的风将它们染黄了。而它们染黄的时候,也依然交织在一起,这时,它们不再像是窃窃私语,没有了绿色做屏障。他们在新蓝的天空下像是张开了自己的身体,吸收所有由秋阳送来的温暖,他们在叶子掉完之前,就这么曝在阳光下,而那些日光好像也拿它们没办法,强烈的照射,变成了轻轻的抚摸,有时不小心,抚掉了它们的几片叶子,不要紧,那他们就在地面上尽显他们的温柔,蓝色和黄色,本应该是不会有所交集的,此时此刻却显得那么使人舒适。当我们学会接纳的时候,是不是也会变得这么温柔呢?我这么想。

接纳美好与不美好,接纳快乐与痛苦,接纳鲜艳与苍白,接纳过去与未来。

我拿起手机拍下它们在这个秋天——恰好被我撞见的秋天——里最温柔的样子。恰好,这时平凡人用手机拍下了我在这个秋天——他刚好陪我一起撞见这些细碎的晴朗日子的秋天——里想变得更温柔的样子。

日子,不停的向冬天前进。

365的日历只剩薄薄的一小叠,那是马上也要离去的日子。

不管怎么说,活着真是件愉快的事情。

文/田舍娘

2019/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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