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舒宜
世事便是这般凑巧,日本的冈田将军邀请孟筠玠去唱戏,他本就对迷一般的中华文化感兴趣,自那日听得孟筠玠一曲,便对这中国戏曲上了心,那日结束,特意订了两个大花篮送给孟筠玠,上面还附有毛笔字,冈田献上。
班主喜气之余更是恭维,后台里,冈田要求见这孟筠玠一面,孟筠玠已经卸了妆,面容神采奕奕,不见丝毫倦怠,倒是冈田,虽知晓是男子,见到真人后依旧啧啧称奇,如此男儿身演绎起那柔弱小生,举手投足间尽是风采。
那一晚,倒是感慨颇多。
如果只是听戏便也无碍,但一旦应邀前去,难免落得个攀附日本人的下场,一旦声誉有损,怕是不能在天津立足下去,如若不去,得罪了日本人,恐怕性命也难保。
饶是莫班主左右逢源的人此刻也急得团团转,舫仙素日不化妆极为清秀的,浓浓的眉,称得脸十分秀气,他赌气似的拧了拧衣襟,仿佛下了好大的决心唾了一口,“这世道,还不给人活路么?怎的不能让二爷去冒险,白白担了个罪名,就是去死,我舫仙也是第一个上前的。”
莫班主连声呸呸呸,急得脖子粗,“这样晦气!”
倒是舫仙,说着说着便红了眼眶,可怜巴巴望着孟筠玠,孟筠玠递了帕子去,听得此番言语眸子亦染上一层暖色,只是道,“舫仙,我孟筠玠再怎样不济,也得舍了这躯囊,不能让大家一齐去冒险,你们且放心。”
一听这话,舫仙便急了,急急表态要和二爷同生死的心,便仿佛是真哀伤到极处,挨着孟筠玠的肩便也止不住嘤嘤哭泣,扰的莫月荣更是心烦,看着舫仙半倚在孟筠玠怀里,孟筠玠倒是不住安慰,看舫仙染得红红的眼是真心心疼,他们自小情深,一同吃一同住,便是排戏也是在一起,细细想来,真算的上是彼此间最无可替代的人。
只是舫仙自小便有些怯懦柔弱,孟筠玠本想多加纠正,奈何又是扮的花旦,日日活在戏中的婉转柔肠,更是沾染了女儿气息。
莫月荣也是知晓的,无奈叹了口气,“舫仙啊,真不知从前让你选了花旦到底是对是错。”
他们这愁云满天,其实也想得眠茵是帮不了什么忙的,孟筠玠只说是忙,眠茵不甚在意,难得一次舫仙在一侧看着二爷排戏呆呆的难过,眠茵看他这样,也难过起来,舫仙欲言又止,终是一五一十和眠茵说了起来。
眠茵想这也不是办法啊,只是安慰着舫仙,舫仙好歹止了抽泣,不满睨了眠茵一眼,“我跟你说什么呢,好歹都是帮不上忙的,又能怎样?”
眠茵煞有其事摇摇头,“舫仙,不要着急,俗话说死马当作活马医,我们这么多人,肯定能想到办法的。”
倒是孟筠玠,依旧若无其事和眠茵在一起,聊着各种各样的小事儿,眠茵嘟囔着,“筠玠”,声音几近听不到,他俯下身去听,眠茵却是不再说话,他抚摸她的头,“想什么呢?近日是不是太累了?”
眠茵赌气似的背着身子,气鼓鼓看他,“筠玠,你骗我咧。”她是那样委屈,仿佛有多大不满,“筠玠,你都不告诉我。”
孟筠玠大致已经知道是什么,眼睛向四周扫视,不知在搜寻什么,他说,“我去找舫仙。”
眠茵却拉着他不让走,她说,“这是你的错,不要管旁人,再说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儿,你都不告诉我,是不是不把我放在心上?”
孟筠玠无奈笑了,他故意用那样的语气慢悠悠道,“怎么,这么快就成管家婆了?”
眠茵不依,在他怀里挠痒痒,呼出的热气熏得小脸热乎乎的,他哪里怕痒,故意作出害怕的样子逗她,眠茵折腾累了,倚在他怀里不肯起来,他也抱着她,暖暖的,很小很软,过了许久,他轻轻碰了她一下,“嗯?”
眠茵环着孟筠玠满是依恋,她也跟着嗯一声,低低的,孟筠玠便也不作声了,便仿佛这时光静好,像是偷来的静谧一样,又过了许久,他松开她环着的手,眼睛流淌着笑意,“我来给你编发吧。”
眠茵忍不住笑着仰头看他,“筠玠,怎么突然这样想了?”
孟筠玠神色像是忆起了从前,“我自小,便在戏班子学戏呢,毋论严冬酷暑,戏曲功夫都是不能落下的,倒立站墙角一站能几个时辰,大部分时刻是苦的,但细细想来,也有乐的时候。”
眠茵听着便也心疼开来,她紧了紧他的手,便又问,“那什么时候才是开心的呢?”
眠茵自小哪里受过像孟筠玠这样的苦,她的童年都是在父母极度宠爱中度过,又是衣食不缺的,自是很难体味个中苦楚。
孟筠玠揽着眠茵的肩,像是回想起什么好笑的事儿,扬了扬声调,“那时我啊,大概十二岁,舫仙只有八岁,那样小的孩童也学着女孩子爱美,偷偷留了一个精致的花旦头面,长长的头发披肩,舫仙喜滋滋戴着给我瞧,他说,筠玠哥哥,你快看,我是女孩子,他那样装扮起来,倒真是像极了,唬了我一跳,想着哪里来的俏生生的小妹妹,后来才知晓是舫仙咧,”孟筠玠愈讲愈入戏,忍不住笑出声,“他嚷嚷着,筠玠哥哥,你给我编辫子,要那种美美的辫子,我哪里会编,手忙脚乱起来什么都不像,偏偏舫仙说好看,这样反复折腾,倒是学会了如何编发饰了……”
眠茵噗嗤笑出了声,没想到舫仙自小便是这样,倒真是自己错怪了他,孟筠玠手指灵活上下翻动,不多时,便做成了精美的发饰,是双环如意髻,绕折处还添了一枚小小的粉绢花,真是明媚极了,眠茵回眸一笑,便是波光流转,顾盼生辉了,孟筠玠也是看呆了,他那样子更是让眠茵羞的什么似的,只侧头不让孟筠玠看,孟筠玠便伸出手轻轻把眠茵的脑袋扳过来,只是不松开手,大大手掌这样固定着,温热的温度便沿着手心一直延伸到耳朵四周。
他俯身低低道,“眠茵,你可知晓,这是有含义的?”
眠茵大大的眼睛清明明看着他。
孟筠玠的声音一字一句传来,“戏文里都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我们虽不是夫妻,但这份情意也是不减的。”
眠茵感动之余便也忍不住忧伤起来,她叹了口气,只是说,“可我想着,这诗的后两句'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是那样的决绝悲壮,偏偏结局不好,是最让人无可奈何的事儿,仿佛生死,仿佛悲欢离合,都不是我们能预料的到的,每每读到这里,便也难过的什么似的。”
孟筠玠抬眸看她,“可是,不也证明我们曾在世上走过一遭么?”
眠茵便又陷入更深处的沉思冥想。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