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梅放下自己的心事，手脚麻利地做好了一锅热气腾腾的热汤面，小心翼翼地把锅端进东屋。她先给奶奶王桂枝盛出来一碗凉着，转脸看见李瑞昀已经自己端起碗盛面了。

李志梅转身在奶奶身后垫了个枕头，又把炕桌往王桂枝身边挪了挪，然后把面碗移到老太太面前，递上筷子，轻声说：“奶奶，你慢点儿吃，小心烫着。”

李瑞昀一边吃着自己碗里的面条，一边看着眼前这熟悉的一幕，心里不禁再次感叹，还好有这丫头！还好这丫头像了她妈妈！

不经意间想起赵新芹，李瑞昀心中一痛。真的是，她在世时，每天习惯了她的操劳和付出，不觉得多么珍贵。她离去了，才知道自己曾经拥有过什么样的幸福！

李瑞昀心中暗自庆幸着、感慨着，却丝毫不知道女儿李志梅内心的煎熬。即便聪颖睿智如李瑞昀，也像绝大多数老式的中国男人一样，习惯性地享受着妻子、女儿的照顾和付出，却很少真正了解和在意她们内心的感受。

这一夜，李志梅躺在被窝里，两眼空洞无神地盯着积雪反射进屋里天花板上的微光，心潮澎湃激荡，却生怕惊扰了奶奶和爸爸，不敢辗转反侧。她咬住被角，压抑住无声的呜咽，再次放纵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一滴一滴沾湿了枕巾。

李志梅几乎彻夜未眠，头一回思前想后地考量自己的行为。她非常确定自己照顾奶奶和爸爸完全是出于本心，没有丝毫的其它念头。

她在精疲力尽的时候想到，“去他的李利华！让他满嘴胡唚！姐我还真不理会他这个臭小子了！”完成了最后的心理建设，疲惫至极的李志梅在黎明前终于昏睡过去了。

因为生产队猫冬提前回家过年的李利华，刚到家洗完脸，就因为偷懒随便往门口泼水，和堂姐李志梅起了个小冲突。他被李志梅随口批评所激怒，口不择言地恶意攻击了李志梅，当时觉得挺解气的。

晚饭时，听到母亲周素娥感叹：“大爷家得亏有个李志梅，不惜错过了自己的最佳结婚年龄，全心全意照顾好父亲和奶奶，真是难得的女孩子。”李利华不禁有点心虚。他梗着脖子问道：“她这样做肯定有所图吧？”

“图啥？”周素娥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地回答说：“她一个女孩子，有着一手好本事，自己挣的钱都花不完，她图啥？”

李利华想起自己怼李志梅的话，不由地脱口而出：“咱家这院子—”

“切！”周素娥当着自己最喜欢的小儿子，也不藏着掖着，有话就直说了：“她不结婚，一个人住哪儿不是住？她要是结婚，就去男方家里住了。她图这院子干啥？又不能吃，也不能喝，还要贴钱收拾。她傻吗？”

“这，这总归是个产业吧？”李利华不服气，想要找到自己的支撑点，否则他心里闹得慌。

“产业？”周素娥冲着小儿子一翻白眼，毫不客气地说：“这要是搁在从前，可以卖房子卖地换钱。如今，这房子、这院子，让你安心住着就不错了。你能卖了吗？你敢卖吗？你敢卖也没人会买呀！”

李利华语塞了。周素娥的话让他彻底明白了，自己为了一时之间的意气，无意间伤害了李志梅。但是，他绝对不会去道歉的，太丢脸了！

李家院子里的东屋西屋之间本来就泾渭分明，不怎么来往，李志梅和李利华之间的小摩擦在双方的故意忽视下，表面上消弭于无形之间。李志梅心中的伤痕和李利华内心的愧疚，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时间随着寒风掠过，转眼间小年在即。天气忽然转暖，气温上升到了零度以上。阳光灿烂，冰雪融化，仿佛提前进入了春天。人们赶紧处理冻在雪地里的年货，担心气温回升把东西捂坏了。

老天爷好像和人类开玩笑一样，忽然收起了太阳的笑脸，重新换上了寒风凛冽，大雪纷飞，滴水成冰的阴冷严寒。

人们还没有从应付天气的急剧变化中缓过劲儿来，沉寂了许久的高音喇叭突然响了起来。一个高亢的嗓音急促地播报着一个耸人听闻的消息：海城一带即将发生大地震！K市在地震中心区域，全体居民必须做好防震抗灾准备！

各个单位都提前下班，让人们回家准备防震抗灾。因为预报地震发生的可能时间就在当天晚上！听到这个消息，所有的人都懵了。没有人亲身经历过大地震，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大家收到的信息是，不要在屋内停留，晚上不要在室内睡觉。要准备保暖的衣服，准备一些食品和饮水。仅此而已，剩下的事情全凭自己发挥了。

李家院子里的常住人口是东屋的王桂枝、李瑞昀和李志梅，西屋的周素娥和李慧华，再加上提前回家过年的李利华。

李利华听到广播，二话不说，就开始在院子里使劲儿铲雪。他要铲出来一块空地搭棚子，准备晚上躲地震的时候栖身。

李瑞昀和李志梅慌不择路地赶回家时，看到李利华已经把院子里小道西边的积雪基本上铲干净了。大冷的天儿，李利华已经脱掉了厚厚的棉衣，满头大汗，头上冒着热气，转眼就被冻成了白烟。

“大爷，大姐，你们回来了。”看见李瑞昀父女俩走进院子，李利华主动和他们打招呼。

“嗯那。”李瑞昀心不在焉地答应着，脚步不停地继续往屋里走。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是想尽快看到母亲王桂枝，求个心安。

李志梅诧异地看了一眼李利华，奇怪他突然友善的态度。虽然李志梅不是小心眼的人，也决定了不理睬李利华的无谓攻击，受伤害的感觉还没有完全消失，她自认为自己也做不到若无其事地和李利华友好相处。

“大爷，”李利华出乎意料地叫住了李瑞昀，说出了让李瑞昀和李志梅意想不到的话：“广播说，今晚上有地震，不让在屋里睡觉。我想着在院子里搭两个棚子—”

李瑞昀和李志梅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一起看着李利华。父女俩同时想着，东屋和西屋不相往来时日已久，大家心照不宣，都尽量避免瓜葛，李利华这番话是啥意思？

面对李瑞昀父女俩炯炯的目光，李利华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眼下这院子里就我一个壮劳力，我会负责把积雪铲开，负责把棚子搭起来，到时候你们带着奶奶住一个棚子，我和我妈、我妹妹住一个棚子—”

“好！”李瑞昀当机立断，打断李利华的话，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先去准备搭棚子所需要的材料，等你铲完雪，我们一起搭棚子。”

李利华没有想到李瑞昀这么爽快，他脑海里忽然响起父亲说过的话：“你们别看你大爷现在窝窝囊囊的样子，他可是胸有丘壑，能成大事，也成过大事的人。”

李瑞昀的迅速反应让李利华这毛头小子开了眼界，也心生佩服。爷儿俩达成共识，不再多说什么，立即分头行动。李利华的铁锨挥舞得更加迅速有力，李瑞昀也挽起袖子，从许久不曾打开的仓房里翻出来可以用于搭棚子的材料。

李志梅赶紧做了简便的晚饭，同时快速地多做了一些方便存放的烙饼之类的食物。她照顾王桂枝吃了晚饭，轻声细语地告诉奶奶，今天晚上可能会发生地震，可能要睡到院子里去。

王桂枝虽然年迈体弱，神智却很清醒。她用虚弱的声音告诉李志梅：“我听见大喇叭里说的事儿了。啥地震要来了，不让在屋里睡觉？这冰天雪地的，睡在露天，没被震死，都要被冻死的。”

李志梅一听，心想，坏了，奶奶这是非要在屋里睡觉呢。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硬着头皮劝说：“奶奶，地震发生的时候，房子扛不住会倒的，很危险呢—”

王桂枝听到孙女的话，来了精神了。她唯一的好眼睛里突然闪过一道光，盯着李志梅的脸，一本正经地问：“地震啥时候来呀？”

李志梅如实回答说：“预报说是可能会发生在今天晚上呢。”

王桂枝满是皱纹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狡黠的微笑。她慢悠悠地说：“预报、可能，那么也可能预报不准，可能不可能发生地震呢。”

李志梅差点儿被王桂枝绕口令般的话给绕住了。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奶奶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虚弱、无能。她刹那间想起了自己母亲对奶奶的无限崇敬，和自己小时候在李家院子里生活时，奶奶掌管李家的风采。

李志梅知道自己今天要劝说奶奶不在屋里睡觉，可是需要费一些劲儿了。可是，为了奶奶的安全起见，再费劲儿的事情也得做。

李志梅正在苦思冥想着要怎么说服王桂枝的时候，李瑞昀带着满身寒气，满头汗水，推门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