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历物之意,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天与地卑,山与泽平。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南方无穷而有穷,今日适越而昔来。连环可解也。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 ——庄子·天下
历物十事是先秦名家学派惠施提出的十个命题。惠施的著作已经全部佚失。现在能见到的历物十事出自《庄子·天下》。大部分解读者对惠施十事的解读,或者从道家的角度或者从现代科学的角度出发。惠施是名家,用道家的思想解读肯定不能得其原意;从现代科学的角度解读,则太过荒谬。本文的目的旨在从名家好名实,善辩论的角度解读惠施十事。
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
如下左图的所有的圆中,第七个圆是至大的圆,因为第七个圆之外没有其他的圆了,假设第七个圆外面还有一个圆,那么外面那个圆才是最大的圆,因此如果某一个圆外面还有一个圆,那么最大的圆就是外面的那个圆,以此类推,直到某个圆的外面没有其他的圆时,这个圆就是最大的圆,即“至大无外”;第一个圆是至小的圆,因为第一个圆之内没有其他的圆了,假设第一个圆里面还有一个圆,那么里面那个圆才是最小的圆,因此如果某一个圆里面还有一个圆,那么最小的圆就是里面的那个圆,以此类推,直到某个圆的里面没有其他的圆时,这个圆就是最小的圆。有人举例如下右图,A、B、C是分离的,C是最大的,C的外面有A和B,但是C还是至大,所以并非“至大无外”了。其实不然,假设B的外面还有A和C,那么就有一个D是包含A和B和C的,这个D才是至大,假设D外面还有E,那么就存在一个F包含D和E为更大的了,以此类推,直到外面没有任何东西了,那么就是至大了,因此还是“至大无外”。有人说,A是某物、B是某物、C是某物,但是D就什么都不是了。假设A是马、B是草、C是汽车,那么D可以是物;假设A是天、B是地、C是时间,那么D可以是四维空间,所以不必担心D什么都不是,为了认识D,我们总会为D起一个名,就像为了认识道,老子给道起了个名“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老子·第二十五章》。惠施也为定义中的至大取了个名字“大一”,为至小取了个名字“小一”。
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
水有厚度吗?没有,水无厚。水可积吗?水能像沙子一样堆成一堆吗?不可。这就是无厚不可积。水有多大?把水倒在地上,如果没有阻拦,可以扩展到千里之外,其大千里。所以这句话不是在讲平面,而是在讲无厚的东西。庄子在逍遥游有说“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似乎是在说水是有厚可积的。惠施和庄子是对头,他俩的思想不一致很正常。庄子这句话的前提是有一个容器,或者地面的凹地,因此不是水可积,而是水被置于某个容器中,也不是水有厚度,而是容器有深浅。假设说水有厚度,那么水的厚度是多少,10厘米,5厘米,还是2厘米?如果没有容器,水的厚度是不可定义的,因为水不可积,所以水是没有厚度的。水的流动性是“其大千里”的原因,忽视这个原因,以这句话为原理,会得出许多谬论。比如郢都是无厚的,“无厚不可积,其大千里”,所以郢都大千里,大至天下,即“郢有天下”。
天与地卑,山与泽平
整体包含部分,部分蕴含整体。看到一根手指,就知道有一个人的手受伤了;见到一片柳叶,就知道有一颗柳树;远望见山顶的一角,就知道有一座山,因此有“以小见大”之说。柳叶之实是柳树的叶子,因此柳叶虽然不是柳树,但是蕴含着柳树。柳叶不是柳树,柳枝不是柳树,柳干不是柳树,柳根不是柳树,这些都不是柳树的东西合起来就是柳树。柳叶是绿色的,柳干是黑色的,柳树是绿色的,柳树的颜色取的是柳叶的颜色;柳叶一两寸长,柳枝有几米长,柳干有十几米长,柳树有十几米高,柳树的高度取的是柳干的高度。山有山顶,有山坡,有山脚,山的高度取山顶到山脚的距离。“平,同高也”《墨子·经上》,平的意思是高度相同。山在泽之上,因此“山比泽高”,比泽高的是山坡与山顶,山脚与泽平。因此取山的高度为山脚的高度,则有“山与泽平”。天与地相接,在天地相接处,有“天与地卑”。
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太阳在天空是连续运行的,那么太阳在正中的位置,其实只是一瞬,下一瞬便不再正中了,因此“日方中方睨”。同样生命是一个持续的过程。或许有人会说,从生到死是一个很长的过程,这是把生做出生解,在惠施的这句话中,生应当是活着的意思。当某物死时,生死只在一瞬间,死的前一刻是生,生的后一刻便是死,因此“物方生方死”。庄子可能引用了惠施的这个思想并做了道家的解释,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没有生就没有死,没有死就没有生。
大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
不能因这句话出现在庄子的著作中,就以庄子的思想解释它。这就像一个文学家引用薛定谔方程,说这方程式有一种独特的美,就用美学的思想来理解薛定谔方程。我们仔细思考下同和异,甲和乙是两个人,他们是相同的还是不同的?他们当然是不同的,因为这是两个人,是这样吗?不是,他们也是相同的,都是人,都有鼻子眼睛胳膊腿。狗和羊相同吗?不同,为什么呢?羊有角,狗没角;狗有爪子没蹄子,羊有蹄子没爪子。这是只看到相异,没有看到相同,狗有眼耳鼻四肢,羊也有,狗有尾巴皮毛,羊也有,这是它们的相同。取天下任意两物,都有相同处,相异处,因此同和异是合而不离的,不能说两物不同,也不能说两物相异,只能说两物有同有异。任何两物之间的同异是小同异,所有事物间的同和异是大同异。任意两个事物都有相异的方面,假设没有,就不是两个事物了,只能是一个了;所有的事物都有相同的方面,比如A可知,假如B与A没有任何相同处,那么B必然是不可知的,那么B就是什么都不是了。这里解释了小同异和大同异,以及“毕同毕异”,没有解释“大同与小同异”这句话。查遍了资料,也没有看到直接对“大同与小同异”的解释,都是通过小同异直接带过,我只有一些不圆满的解释。
南方无穷而有穷。
南方往南而无穷,往东往北则有穷。南方可以往南无限延伸,但是不能往北无限延伸,只能往北延伸至南之开始,因此是有穷的,所以南方无穷而有穷。南方是无限与有限的统一体,类似的还有东西北,上下左右,过去未来。上可以往上无限延伸,但是不能往下无限延伸,只能下到上之开始;过去可以无限延伸到时间之开端,但是不能延伸到未来,只能延伸到现在之开始。南方无穷而有穷其实也符合我们的认知情况,在想到南方时,我们考虑的是从某处开始往南是南方,往南是无穷,某处开始就是有穷。
今日适越而昔来。
“今日”指的是今天,“昔”通“夕”指的是傍晚。“今日适越而昔来”讲的是今天出发去越国,傍晚时候就回来了。这种情况在通常的认识中是不可能的。以先秦的交通手段,即便是越国的边境,也不可能一天就到达,更别说来回了。那么,我们该如何理解这句话呢?“今日”这个名指称的是某一天,但是是哪一天呢?是我嘴巴说出“今日”的那一天?假设今日是七月四号,那么昨日就是七月三号,明日就是七月五号,我说今日适越,就是七月四号去越国,昔来,就是七月四号的傍晚就从越国回来了。这个是我们确定了今日具体指称的是哪一天,倘若不知道今日具体指称的是哪一天,那么日日都可以是今日,日日都可以是昨日,日日都可以是明日。在今日没有具体的指称哪一天时,即名的所指没有确定时,适越的日子是今日,来的日子也可以是今日。“张三是女的,也是男的”,我们明白这句话中的张三指称的可能是两个人,因为人有重名;“马是白的,也是黑的”,我们也明白这句话中的马指称的是不同的马,那么“今日适越而昔来”中的今日指称的是“去越国”和“回到出发地”的“今天”。秦王问工匠:“阿房宫何时开始建?”工匠回答:“今年春天”,过两年,秦王问工匠:“阿房宫何时建完?”工匠回答“今年冬天”。阿房宫今年春天开始建,今年春天建完,与“今日适越而昔来”是一个道理
连环可解也。
两个环或者多个环相连叫连环的,使连环的环相离,是解连环。如上图,A是两环相连,B、C中的两环是相离的,虽然C才是预期的解连环的结果,但是B既然也是两环相离,为什么不能称之为“连环已解”呢?所以连环可解,使两环相离不相交即可。有人指出,解连环并非是使连环相离即可,还需要是一环不穿过另一环。什么是一环穿过一环呢?环这个名指称的是一个环形的物体,这个名不包含环的内部空间。把环放在空气中,环中间是空气;把环放在水中,环中间是水,放的环境不同,环的中间也不同,假如环是包含中间那部分的,岂不是同一个环在空气中和在水中就不是同一个了。所以,环的名不包含环中间的那部分。那么,“穿环而过”的意思是一个环从另一个环的环体穿过,从环中间穿过,不是“穿环而过”,而是从空气中穿过,与环无关,所以两环相离,则两环就无任何关系了,则连环已解。有人说这是诡辩,的确名家就是诡辩,荀子、韩非子、庄子、列子、淮南子……除了名家自己,其他各家都说它是诡辩。
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
天下之中央未可知,而燕之南,越之北可知,则天下之中央必不在燕越之间,因此天下之中央必在燕之北,越之南。有人说中央未知,是不知道中央在什么位置。它的位置可以在已知的地方,也可以在未知的地方,因此不能说中央的位置一定不在燕越之间,也不能说中央的位置一定在燕越之外。假设天下之中央在齐国,我知道齐国,那么我也知道天下之中央;我不知道齐国,即使中央在齐国,我也不知道天下之中央。因此,如果中央在我所知道的地方的,那么我已经知道中央了。现在我不知道中央在哪儿,那么中央一定不在我知道的地方,燕越之间是我所知道的,所以中央在燕之北,越之南。上面的论述有点绕,下面举个例子。我知道的地方有北京广州上海,小明住的地方我不知道,那么小明住的地方一定在北京广州上海之外。我知道燕和越之间的地方,天下之中央我不知道,那么天下之中央就在燕越之外,这就是“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
泛爱万物,天下一体也。
“物一体也,说在俱一、惟是”《墨子·经下》,“俱一”的意思是物都在一个整体中;“惟是”的意思是物都是这一个整体的部分。因此“一体”的意思物组成一个整体,整体包含各个部分的物。这与庄子齐物论是不一样的,“齐物论”的万物一齐意思是万物的本质一样的。“天下一体”即天下的万物组成一个整体,万物都是这整体的一部分。这整体不偏爱,视万物如一,如人的手脚眼鼻耳目,没有谁重要,谁次要。因此泛爱万物,天下一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