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从没有想到过,多年以后再次回到故乡,见到外婆,会是在外公的坟头。
那天的空气湿润,刚下过雨,父亲将车停在村外的泥青路上,领着我和弟弟徒步走进村。
外公坟前的石碑,被雨浸湿了一大半。外婆半跪着,手颤抖着在坟前的铁盆里添香油纸,回了看了看我们,又背过身去,声音沙哑着对我说:“来,连儿,过来给你外公磕头。”
我强忍着眼泪,看着外婆瘦弱的背影,更加花白的头发上沾染着露珠,突然感觉感觉那个曾经给我讲兔子洞的外婆再也回不来了……
我12岁离开故乡那一年,家里叫阿黄的那只猫还特别小,而如今阔别7年,阿黄已经子孙成群了。我走进老家院子,看着院子里的旧兔子笼,在太阳底下懒懒晒太阳的阿黄,眼泪终于还是流下来了。
7岁那年,母亲和父亲感情破裂,父亲撇下我和母亲离婚后,我就和外公外婆住在了一起。那个时候母亲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父亲的绝情让她抑郁,外婆和外公劝说无用,只好让外婆防下田里的活,专心照顾母亲。
也是那个时候,外婆开始去山上抓野兔子换钱补贴家用,那时候太小,外婆抓兔子的细节我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旧社会长大的外婆迷信,总觉得自己害了野兔子的性命,就买来香油和纸祭拜山神。
秋收后,稻田里的庄稼杆堆得像一座座小山峰,田里剩余的小稻粒散落了一地,偶尔有几只小麻雀不时飞来啄食。
外婆白天在田里给兔子下套。傍晚,待到天边的夕阳将村子染成了橘色的光芒,外婆便拿个旧锡盆来到田里摆在面前,点上香烛,朝着大山的方向跪下去,嘴里念念有词的祷告着。
我远远的在田坎上看着我的外婆,夕阳把她的背影也映染成了橘色。她的手高举过头顶,佝偻的上半身虔诚的匍匐下去,像极了一把老朽的弓。
后来我离开外婆家后的很多年,只要回忆起外婆这个背影,感动伴随着心酸都会一起涌上我的心头。
外婆偶尔也会让我给山神磕头,我就问外婆,为啥她抓兔子那么厉害。外婆说是因为兔子洞里住了山神,山神保佑我们全家平安。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开始迷恋兔子洞,也对洞里的山神十分好奇。
后来,我领养了邻居家的阿黄,带着阿黄去一起出门和大院孩子疯闹,把兔子洞的秘密讲给阿黄和大院孩子听……总之,在外婆家生活的那些年,我是快乐的。
转眼我慢慢的长大,母亲的抑郁症却越发的严重,甚至偶尔有点神经质,觉得外公外婆要加害她。那年,村子里还只有泥泞的小道,电话都很少见,村里没人听过抑郁症这个词,外公外婆自然也不懂,外婆只知道在母亲神神叨叨说一些绝望的词的时候,默默地抹泪。
十二岁那年,父亲突然来电话到村里说愿意接我走,外婆和外公居然同意了。
离别前那个下午,外婆楞楞的看着我,欲言又止,然后背过身去,把家里所有的肉菜都炒好端上了桌。我的心里隐隐有些许不安,抬头看着我的外婆,发现她眼眶竟然有些湿润了,她断断续续的说着:连儿……去了……你会过得更好的。
第二天,父亲把我强拽上车,我使劲哭喊着,外公外婆却只是站在一旁看着。我便从此恨上了外公外婆把我丢给曾抛弃我的父亲,忽略了外婆偷偷转过去抹的泪水。
在父亲的新家成长那些年是很煎熬的,陌生的环境,和父亲淡薄的情感,以及梦里对故乡的想恋,还有时常想起外婆讲的神秘的兔子洞。
我却拒绝接听外婆家的电话,在知道母亲病愈又再远嫁的消息后,我更加拒绝再回到故乡。我和自己死磕着,似乎认定外公外婆才是抛弃我让我失去母亲的人。
直到7年后得到外公去世的消息,大脑一片空白,眼泪却怎么也流不出来……
中学时代,我读春上村树的《挪威的森林》,里面有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死不是生的对立面,却是生的延续。
直到外公去世,我在老家陪伴外婆的那些日子,我才从外婆身上真正理解了这句话。外婆和以前一样正常的去田里干农活,做事手脚越发的麻利,以前要她和外公两个人开垦的田,她一个人咬牙坚持,楞是两天就把那块地开垦完了。
我知道这是她对外公的想念,也是她坚强的精神支柱:外公走了,她余下的路,要把外公的那份连带着一起活好了。
可是闲下来的时候,她时常一个人盯着窗户,在冬天把窗户上的冰盯成了水。我不叫她吃饭,她也就不再想着吃饭了。
我也知道外婆的心里从来没有责怪过我,就算这么多年我也没再回来看看她和外公。
我也慢慢明白了,她当年让我离开,是想让我接受到更好的教育,接触到更好的环境,没想到我却恨上了她。
故乡的兔子洞依然是我的一个梦,只是外婆再也不会抓兔子了。我在照顾外婆那几个月里,无意间上山遇到过几个兔子洞,想起外婆曾经讲过的山神的故事,我越发好奇,凑上前去,看个究竟。洞里漆黑一片,啥也没有。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哪有什么山神,曾经在童年里庇佑我真正平安成长的那个人,是我的外婆。我的泪又流下来了,在寂静的听得见风吹的山林中。
我也明白了,我这一生都将愧对我的外婆,愧对那个童年美好的山神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