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个小孩。

其实，确切地来说，我是个孤儿。

上小学五年级的某个傍晚，像往常一样，放学后的我独自在外面的田地里或者草丛堆中溜达，就是不想回家。你们认为我调皮也好，野孩子也罢，反正，自从记事以来，我都没有见过他人口中所讲的温柔勤劳的妈妈。

我只知道，我只有一个经常暴打我的父亲和一个年老体弱的，不止一次把我庇护到她怀抱中的奶奶。

我很渴望，很想拥有像其他孩子一样温馨的家庭，疼爱自己的爸爸妈妈。

然而渴望是饱满的，现实终究很骨感。

我曾不止一次地对着喝醉了酒，或者赌输了钱的爸爸问我妈妈到底去哪里了这一类问题，然而所得到的答复是一顿又接着一顿的暴打。

我很怀疑自己，是不是本就不该存活在这个世上。

但奶奶的庇护，让我一次又一次地打消了这个疑惑。

但是，就在今天的这个傍晚，就在我回家得知这个消息的那一刻起，不懂为什么，我竟然得到了种渴望已久的释怀。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怕被打了。

是的，他死了。

喝醉了酒的他掉进了村头边的那条河里，就在那里浸泡了一个晚上，直到前几个小时前才被一个赶牛归来的大伯发现。紧接着，这个噩耗便开始在小小的村庄传开来，最后，传到了我的家，这个仅残留四壁破烂的两间瓦房。

奶奶哭晕过去了。

其实，对于任何一个母亲来说，无论自己的孩子是多么地不堪，多么地无能，多么地放纵，他终究是一个母亲怀胎十月掉下来的一块心头肉。

我走过去扒开围群的那一堆看热闹的人，看着他们有些人的脸上一模一样的，假装悲伤不已，或者是死了活该的表情。我目呆地盯着那具用一块白布盖上的尸体，想不到，那个日复一日地毒打着我的父亲就那样地躺在那里了。我突然放声大笑，心里感到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再也不用担心别人来追债了，再也不用担心一群彪汉来提着我的衣领，威胁着想说要杀掉我了。

可是，为什么笑过之后竟流出了眼泪呢？奇怪，我明明要开心才对啊。

“这孩子，傻了吧？”

“唉，怪可怜了，以后就成为了孤儿了”

“奶奶还没有死啊，怎么会成为孤儿”

“想想怎么帮他把母亲找回来吧？”

“开玩笑吧？他母亲早就在几年前跑掉了”

“怪他命不好吧，摊上这么一个不堪的父亲”

“想想怎么帮他们祖孙俩吧。”

“要不送进镇上的福利院怎么样？”

“好像也可以………..”

围观的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停，在我的耳边就像蜜蜂一样嗡嗡嗡地叫着，已经理不清他们讲的到底是什么了，唯一的念头就是，我要离开，我要去找妈妈，但，奶奶该怎么办，这可是最爱我的人啊！

这时，奶奶醒了。目光呆滞的她一颗泪珠都没有从那枯树皮般的脸上流下来。或许过度伤心基本上就是这样的吧。现在，她仅存在这个世上的唯一一个儿子也死掉了，如果不是为了我，这个老人或许就会选择死这种解脱了吧，毕竟，只有死了才会一了百了。

可能，自己本就是不该存活在这个世上，自己本来就是个累赘。

夜色渐渐降临。农村的夜色，来得总是那么地迟。

远处的夕阳刚好完全地溜进了连绵不绝的山里，就连仅残留的丁点夕阳红也被这厚重的夜色给吞噬了。

围观的人渐渐散去了，就流下了住在我家附近的几户人家。

“阿婶，后事村委会组织人帮你们处理好的。”

“对呀，那么多年邻居了，这点交情还是有的”

“放心吧阿婶，你自己得要注意点身体，可千万不能倒下了”

“你还有一个孙子要抚养长大呢！”

大家齐刷刷地看向了我。

“孩子，以后要好好照顾奶奶啊”

“千万不要学你爹犯浑，净给你奶奶找麻烦”

“学乖一点，野孩子不好”

“有什么困难跟叔叔阿姨讲，我们都会帮助你的”

这群人纷纷点了点头表示对自己的说法感到很满意。

其实，我知道，他们是如何地恨透了我的父亲，不瞒你们说，我也很讨厌我父亲，甚至是恨。如果不是他的不负责任，如果不是他的残暴，如果不是他的堕落与不堪，我想，我还能健健康康地快乐长大，我还能躲进妈妈的怀抱里撒娇。

我曾不止一次地听说，要不是因为父亲的这副模样，我妈妈才不会丢下我自己走了。

    二

那晚上，夜空异常地晴朗。点缀着满星的黑蓝色的天空，挂着一轮镰刀般的弯月。

破烂的院子里是一群吹着葬礼曲的老人，中间舞动着自己躯体的一个男人据说是叫法师。来的人不多，都是平日里跟奶奶关系好的人。也是听他们大人聊天时说的，爷爷年轻的时候为人特别好，乡里乡亲有什么问题困难他都会伸手帮忙。这份恩情，大伙应该还是会记在心上的，即使过去了那么多年。

年纪小，还不懂事，但那晚也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眼泪流多了就不值钱了，况且我应该要成为一个照顾奶奶的男子汉了，这样，就更不能流泪了。

几天后，村子里又恢复了日常的平静，大家对于这件事也都没有怎么放在心上。他们反而觉得这样对于我和我的奶奶还比较有利的呢。

在大家的帮助下，政府的资助下，我和奶奶终于勉勉强强地度过了几年清闲的日子，不同的是，奶奶的记忆力更差了，棕色的皱巴巴的脸皮上好不容易流出一道浑浊的亮光，视力却更加差劲了。

如我所料，奶奶终于还是离去了。那个滂沱大雨的晚上，奶奶躺在一间一下雨就漏雨的屋子里所放置的木板床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屋顶，一张小巧的干皱嘴唇使劲地张开，似乎，她像是因为放心不下我才会表现出这幅不甘的神情。

那年，我正读初二，那是个放暑假的一个晚上，就在那个晚上，我成为了自己很不想成为的一种人：孤儿。

但就在那一年，村子里来了一对夫妇，年龄四十岁左右，很朴实的两个人。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竟然是来打听我家的，特别是来打听我的。

带路的人把他们待到了我眼前，那时候，我还在床上躺着，没错，就是奶奶死去前躺着的那张床上。一见面的两人马上就抱住了我。女人哭泣着说：“我可怜的孩子，对不起”

我一脸茫然，难不成，我苦苦寻找的妈妈就是眼前这个矮小的，朴实无华的女人？为什么，我一点熟悉感都没有？我紧紧地被她抱着，差点喘不过气来。这时，隔壁家的一位大爷过来了。

“你就是娃的母亲？”大爷撸了撸略长的胡须，“为什么感觉不像呢？”

“大爷，你老了！况且都过去了那么多年了，人呐，难免会有变化的”自称为我母亲的这个妇女起身了，递过了一块猪肉，“这些年，谢谢你的照顾了。”

大爷渐渐地放松下来，“谈不上照顾，这孩子，变乖了。现在好了，孩子终于找到了妈妈”接着便伸出手拿过了挂在半空中的猪肉。

他们各自寒暄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但似乎都刻意避开以往的事情，大家都不愿意去聊起那段日子。

“儿子，收拾收拾好就跟妈妈走吧，这个是你的新爸爸”女人指了指我旁边不远处站立着的长着一副尖嘴猴腮的男人。虽然我不想承认他就是我所谓的新爸爸，但是，我也不知道这个“新”到底体现在哪里。但我还是选择跟他们走了，因为，我需要一个家，我需要一个疼爱我的妈妈，我需要换一个新的环境去继续我的生活。

那个傍晚，我们走得是如此地匆忙，没有来得及去跟谁说再见。其实，也没有这个必要，因为，我根本没有朋友。

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乡去那么远的地方，第一次搭上“况且况且况且…….”声的火车，第一次见到了原来外面的世界是那么地大那么地迷人。

火车上，我们三坐在一块，没有说话，偶尔见到的是他们两个靠近低着头各自在耳边轻声细语。我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也没有这个心思去猜些什么。我觉得，找到了母亲就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各位请注意，请注意，最近出现了多例小孩失踪的案件，人贩子过于猖獗，请父母们看管好自己的孩子…….”火车上传来的一阵优美的声音，伴随着一阵阵的风吹到了我的耳边。我原本都没有去理会的，只顾看着窗外一片油绿绿的田野，心情大好。

但当我回过头看着坐在我对面的自称为我的爸爸妈妈时，我看到他们的额头上都各自渗出了一些汗珠。

“你们不舒服吗？”我试探性地问了一声，似乎语气中还带着点我难以给出的关心。

“对呀，车里怪闷热的”女人从包里拿出了一张纸巾擦了擦，还递了一张给我。

“我觉得挺凉快的”我没有伸出手去接过那张纸巾。

男人像是一直都在盯着他手上的手机。

这时，男人的电话响了起来。“我要出去接一下电话”于是，他从里面的位置走了出来，往厕所那边走了过去。

“接个电话还要去到那边吗？”我疑惑地朝女人问道。

她看着像是很心虚的样子，汗珠更多了。却勉强地回答我：“他习惯了，接电话都是不想让人待在他旁边的。”

我对这个答案略感不满地点了点头。

三

到了晚上，车里的人都是疲惫的躺着，似睡非睡。我太困了，所以睡得特别早。窗外是一片黑漆漆的夜色，远处偶尔有点点灯火，星光般地点缀着这片夜色。迷迷蒙蒙间，我似乎听见了有人在轻声谈话的嘈杂声。然后，我从厚重的眼皮中尽力地撑开一条缝隙来观察着周围。我看见了对面的爸爸妈妈起身了，轻声地往厕所那边走去了。

我爬了起来，弯过身子，猫着腰，移到了他们俩的位置上去看看。这时，没拉好的包里流出了一道光，我伸手进去，拿出的是手机，我知道，这是那个男人的。

“下车在三号站口等着，会有人接应的。千万不要被警察发现了！”小小的亮光屏幕上的几个字把我吓得腿在不停地抖动，额头上渗出了冷汗，艰难地吞进了口水。

我哆嗦着把手机放好，急忙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假装沉睡着，一颗心砰砰直跳。

“不行，我必须要逃离。骗子！”我内心在呐喊着。“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对面的两人回来了，还好没有发现我动过他们的手机。

夜色越来越浓重了，睡意也越来越重了。但是，脑海里一直闪现着那条短信内容的我

怎么也睡不着，就那样眯着眼睛在想着明天早上到站的时候该怎么逃跑。

阳光从窗里渗透了进来，落在我的脸上，感觉很刺眼。

我开始实施着我的逃跑计划。

到站了，下车的时候，我说我要去上个厕所，“刚才在车上没有来得及上就要下来了”，我故作憋了很久的样子，一脸地哀求。

“那我们在那个地方等你，你快点啊！”女人指了指里厕所门口旁边很近的那个候客厅里。

我点了点头，急忙跑了进去，趁他们不注意，跑去柜台那边，报了警。

他们俩被抓了，据说，他们是某个人贩子团伙的。

我伤心地痛哭了一场，很是崩溃，刚刚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又一次破灭了。

警察过来询问我的信息，一句“孤儿”便把他愣住了一下。

后来，我被送到了福利院，这里，我找到了很多跟我类似的人。

但我还是期待着有那么一天，一个女人走到我跟前，抱着了我，哭泣地跟我说：“我可怜的孩子，对不起！”

就是不知道，这一天到底什么时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