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我在朋友圈发了一张图片——毕加索的早期画作《老吉他手》。然后有人问我:这是毕加索的画?
对于任何一个仅单纯知道「毕加索」这个名字的人,在他的脑海里,所谓的毕加索画作,一定是不可名状的抽象涂鸦,方块和线条,同时在心里会生出妄念:这我也能画。所以,有时候在登上艺术殿堂的人的精神世界里,他们本能就为自己的艺术与那一时刻的世俗设置了一套壁垒系统,他们把自己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情绪塞进了那些涂鸦色块中。随着登高远望的层级向上递增,他的私心也随即崭露得更恣意,“who cares”早不写在脸上,举手投足间都是。从而导致了,譬如像毕加索这样信马由缰创作的人,在所有不关心他艺术的人眼中,会认为仅在画布上用油质和矿石颜料堆砌色块,形成排列组合——甚至不需要当今最先进的人工智能,哪怕是一个小孩儿——也能完成这类作品。这种对于作品的误读导致的最严重后果还不发生在观赏者里,对于怀揣妄念的创作者才是灾难。你才会看到,在全世界绘画涂鸦作品的人群里,即使其中有人依靠取悦附庸风雅的Celebrities过上优渥的生活,这个世界上也只有毕加索,康定斯基这些屈指可数的艺术家。
在不考虑抽象主义和后现代艺术分野的情况下,这类艺术作品本身就是只剥好、拆开的柚子——作者更赤裸的情绪表达方式。在面对一瓣又一瓣的柚子肉时,这突破了读者对于超市货架上带皮柚子的认知,于是很困惑。再说一遍,这不是真正的灾难,真正的灾难是对于怀揣妄念的创作者来说,当他们无法理解,难于驾驭这种传达情绪方式的时候,就以为这种在艺术上获得成功的表达,是自己能够在创作中采纳,并真切喜爱,有通感的马良神笔。你能够想象一个只会开自动挡的菜鸟去驾驶f1方程式赛车么?要么无法发动,要么车祸。在囊括所有艺术形式的领域中,停在原地和车毁人亡的惨剧每天都在交替发生。
许愿成为艺术家之前,认识你自己。
话说回来,在《老吉他手》这幅画中,毕加索已经崭露出他对于色彩的大胆和解剖人物身体结构的勇气。结构主义迅速占领欧洲的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毕加索注定成为创立Cubism的天选之子,粉色的《阿维尼翁少女》和灰色的《格尔尼卡》注定代表Cubism在记载人类历史的泥板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不过,在这一些列作品诞生之前,还要早于毕加索与他的“蓝色时期”相遇,他却是一个忠实模仿安格尔和新古典主义的学徒,并且将技艺锻炼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很多人把模仿毕加索成功后的作品当成了终南捷径,却不着意他早期对于技艺基础模块的自然模仿和刻意练习。只不过毕加索没有停留在自然模仿和刻意练习上头。天才有天才的路,孙悟空在龙王爷的兵器库里翻个遍,每一把耍在手里都羡煞众人,可他偏偏说不称手。孙悟空是个命中注定要抡着金箍棒大闹天宫的家伙,毕加索注定要从驳杂的创作素材库中找到零件,组装成一支叫作Cubism的火箭,然后甩掉同侪的模仿者跻身艺术家的英灵殿。
从自然模仿,到搜罗素材,总结再创造一条最合乎自己的路径,不啻于天才,是所有走往艺术家荆棘路上的求道者们都绕不过去的真理田园,而在这之后,才有地狱和神界的岔口。在此之前你都徘徊在烟海。所以,别告诉我什么条条大路通罗马,你或许可以通过模仿衣着,营造气氛来支撑自己内心世界与遥远艺术殿堂之间虚假联系的自洽;真要去到罗马城的人,无论你走过多少种蜿蜒曲折的道路,等到了城墙脚下才是你罗马之旅的肇始,只有一个城门,在这儿你超越自然学习,超越手艺人,工匠,或者顿悟,或者渐悟,发展出自己叙述体系,你才获准入内,进去了才算到达罗马。也只有到了那个境地,才会有人为你的堕落感到惋惜。
而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所经历的,他们所宣称的“光荣荆棘路”,仅仅是玄学层面的朴素模仿。无论望京的咖啡馆里消耗了多少杯咖啡,798的雨季过后有多少画家渐次枯萎,百子湾换了多少轮房客,案台上香炉里的香灰堆积了多厚,他们的胡须和头发蓄到多长有多邋遢,邋遢得多像一个穷困潦倒的艺术家。他们都还没有入场。所谓的艺术家们不需要玄学,也不必营造困境,因为在艺术家的世界里,他们自然模仿,研究发现,创造,这种行为本身就是在对抗困境——那个困境叫做即成的话语体系。他们是在向那个壁垒坚实的世界发起进攻。想想毕加索为什么要在物质条件艰困的出租房内创作《老吉他手》,他为什么不去使用丰富的色彩和曲率动人的线条,要极端地使用蓝色,要把人的肢体以趋近几何的方式表达出来?因为他从一开始就要击碎那个塑造当日自己的旧世界,和如落网森严覆盖的话语体系。如果他没有这么做,他不会经历“蓝色时期”,他依然能从新古典主义和安格尔的乳房里汲取维持生命的奶水。但这个世界上就不再存在毕加索。
我因此才愿意说,艺术家应该是英雄。他们都经历了阿克琉斯的抉择,明明知道自己踏入特洛伊城是必死,站在城外依旧可以享用战果,但作为英雄,荣誉感驱使他必须第一个冲入城内,他们流淌的血液里有呼唤对抗命运的声音。毕加索是那个幸运活下来的人,梵高就死在了特洛伊城下。
但他们都该登入英灵殿。这一刻,他们成为了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