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间风月谈:苦菜清香中的怀念


      每次,遇到卖新鲜苦菜的老人,总是情不自禁地买一堆。我又总是会念起,年幼跟着母亲去田间掏苦菜的时光。

        那年夏天,机关大院里,掏苦菜的人太多,附近地里的都被掏光了。当时,电视未普及,夏季天长,大人们常常在晚饭后散步到夜色将浓。去掏苦菜,正好消耗掉这大把闲余时间,还一举数得。苦菜掏来,不光给自家人当菜吃,还给鸡补充产蛋营养。因此,邻居艾姨来秘密约母亲结伴,到远地方掏,还不要告诉别人。二年级的我在一边听到,觉得到远处格外有趣,吵着要跟去。母亲答应了,和姨拉着家常出发了。出了母亲的气象局机关大院,远处是巍巍铁架山,中间一大片无边的绿色原野,其中有广袤的庄稼地。金色斜阳把她们年轻的身影晃在原野上,那么长,好像两个神话中的巨人。

   

      母亲和艾姨都挎着篮子,篮子里都放着小铁铲子。我跑在细细弯弯的田梗上,偶尔遇见蚂蚱蹦,我就去扑;遇到淡紫色的野菊花,我就去摘……不知不觉,走了很远,直走到山脚下的庄稼地。我惊讶地回望,我们的大院,已经变得那么小,模糊得看不清了。

      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了,散布着星星点点的苦菜。她俩二话不说,蹲下来,开始一锄一锄地掏起苦菜来。周围的高高低低的庄稼,热心地围拢过来看热闹。她俩的家长里短,我不感兴趣,只爱听草丛里的虫子弹琴。为了证明我没白来,也蹲下掏苦菜,但辩不清楚,锄几下,拔的都是野草,惹得母亲发笑。我只好去敲开一块土疙瘩探秘,有时候又去扑蚂蚱,谁知道它比我机灵,听见它放开嗓子唱歌,却找不到,真懊恼。壮丽的火烧云,得意洋洋地慢慢延展她的翅膀,被风吹得越来越大,逐步布满了大半个天空。我情不自禁地坐在田埂上,仰起头,入迷地看火烧云。每一个瞬间都不一样,有时大魔王和英俊武士正在战斗;有时云国公主的缤纷花园五彩流芳;有时最神奇美妙的爱丽丝,正在梦游仙境……火烧云如不断变幻的画廊,如此强烈地吸引我,有时我帮武士踢魔王一脚;有时我为云国公主编花篮;有时我不停地跌进爱丽丝的兔子洞。在母亲一心一意掏苦菜的时候,我像兔子一样左蹦右跳,收获了一大把淡紫色的野菊花,它们在晚风中摇曳歌唱;我还俯下身,和蚕豆大的金色胖虫子交谈过,它蠕动着身体,想钻到泥土里去;我还翘起屁股,看了五次黑咕隆咚的田鼠洞,怎奈它无论如何不肯探出脑袋;我还看见小脑袋的黄鼠狼大侠,嗖嗖奔过庄稼地,隐身不见了……

         

      火烧云渐渐暗淡了,母亲已经掏了满满一篮子苦菜,准备要回家了。她放松地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土,把篮子挎在胳膊上,和艾姨一前一后,缓缓地往回走。夜风如此清凉,整个田野上,虫子们在有高有低地大合唱。我继续跟在母亲身后,一路玩耍。终于从田野弯弯曲曲的小径走回家,黄昏越来越暗,太阳已经到地球那边去冒险了。

        回家后,母亲蹲下来,倒出篮子里的苦菜,把土疙瘩磕净,再用水反复清洗苦菜,放到院子窗台上控干。因为院子里种菜,洗苦菜的泥巴水,母亲都倒在自家的菜地里了。那微凉的暮色,渐渐包围了院子,星星们一颗又一颗在头顶眨眼睛,渐渐织成繁密的浩荡星海。夏天的家门总是开着的,橙暖的灯火微茫,照亮院门到家门的青砖路……

      洗干净的野苦菜,已经在那片遥远的庄稼地,修炼了足够的天地精华,肥大水灵,通体灰绿,根部发白。第二天晌午,我放学回家,母亲熟练地把旱地紫皮山药蛋(即土豆)削皮洗干净,切成条,焯熟在盆里,瓤极绵密瓷实,若焖熟了掰开,闪烁着星星的光芒;苦菜们已经过了开水,灰绿的叶子变成鲜亮的翠绿,水灵灵地盖在山药条上,母亲继续切葱蒜花椒呛锅。她有一把生铁制的长把炝锅勺子,颜色乌黑乌黑的,挂在厨房墙上,拎起来很重。她总是先往铁勺子里小心地倒半勺胡麻油,然后擎着勺子把儿蹲下,把勺子端得稳稳地送入灶口,放在灶中的红彤彤煤火上,油很快就嗤嗤嗤热了,一热就会涨浮起油沫来,此刻母亲眼疾手快把勺子端出来,油沫眼看就要溢出勺子边沿了,母亲迅速一翻勺,滚烫热油“吃啦吃啦”地喊叫着,全部扣在已经放好佐料的大瓷碗里……扑鼻的异香瞬间腾起在空中,青白大葱沫瞬间打个滚变焦黄,鲜红辣椒沫激动地吐着沫子瞬间变赭石色,白芝麻粒瞬间蹦起又落下,花椒沫……我蹲在母亲身边,看着碗里的佐料们又蹦又跳,激动地像过大年,香味嗖嗖嗖满屋子回旋,不由分说蹿入我鼻孔,直把我舌头下的口水逗得哎呀哎呀喊起来。旱地上久年生长的佐料,炝锅后,拌什么吃,都有异香!坦白,我曾玩累了回家,因为饥饿,用母亲的炝锅料,拌中午剩的米饭,再浇一点酱油,搅匀,味道美极了,别有异香。现在想起来,或许是我太饿了。

        那年夏天,母亲才41岁,利索地把炝锅勺子,瞬间扣在佐料上后,再夹一筷子苦菜在铁勺上转三圈,把佐料全都沾下来,勺子干净为止。除了凉拌山药条条,母亲有时剁碎苦菜拌上山药丝,搅成馅,做莜面“栋栋”。她擀一张大大的莜面皮,把馅撒上,卷起来,切成一段一段,然后竖着放在蒸笼里,蒸熟,拌醋酱油,葱姜蒜炝锅的调料汁水,即可美美吃一顿;或者她包苦菜和山药丝馅的粗粮莜面大饺子,比家常白面饺子大三倍,抱在手里吃,就着手掌,不让馅撒落;或者她蒸起面包子,咬一口,苦菜和山药条条沾满了佐料格外清香……每次饭熟,母亲脸上浮起淡淡的和悦,用慢悠悠的托县腔喊一声:“吃哇!熟啦!”


        那个夏天,被人人都去掏苦菜的风气,刮得我的工程师父亲,也拎着篮子积极行动,傍晚多次跑到田野上,凭着工程师的机智,找到潜藏在秘密之地的苦菜。不过他从来没想到带我去,我心里嘀咕过,他为什么独自去野地里玩?我颇有点委屈。远足回来,父亲兴高采烈倒出一地苦菜,表情相当得意,意思是:“我比你们挖得多。”和母亲微有不同是,凉拌苦菜,他放佐料略有变化,偏淡,还是母亲做的苦菜美食,更地道,更香。家里的十只鸡,可沾大光了。那个夏天,我们吃剩的鲜苦菜,母亲每天细细剁碎了喂鸡,给它们补充维生素。鸡们吃得欢欢喜喜,头不抬,眼不睁,老下双黄蛋。以至于8月25日,我和妹妹的生日饭,自家西红柿炒自家鸡下的鲜蛋,满满一大盆,鲜红搭着嫩黄,配上小葱的翠绿,吃起来酸酸甜甜,格外惹我馋。

      真的,不骗你,我长大后,再也没有过满怀欢喜,无忧无虑地跟着母亲,走过远远的田野,去山脚下掏苦菜;再也没有吃过,比母亲调的更好吃的苦菜山药条条;再也没有看过那么辽阔那么美丽的火烧云。 许多年后,我远远离开了家,抚养我长大的母亲,所做的一切细小家务活动,都变成了永在的剪影。

     

        如今,我每次吃苦菜的时候,总会又看见,走在那片青青田野上,沐浴着金色斜阳的年轻母亲!我真想你,母亲!


后记:4月25日是母亲走后的一周年,因瘟疫无法出门,写此文,深深地、无尽怀念母亲!

2016.11.13——2020.3.15——2024.6.3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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