柜面总会遇到形形色色的客户,我宁愿跟说话颠三倒四、磕磕巴巴、歪歪唧唧的客户打交道,也不愿听着领导每时每刻强调一再飙升的指标与严苛得无情的扣罚制度。创收,业绩,一堆冷冰冰的数据,面对着中低客户群体,哪能有那么多可以压榨得出的剩余价值呢?他们的辛劳,他们的沧桑,他们的积累,他们的哀乐,甚至他们的人生故事,并着血汗融进了账户那个虚拟的数字里。
记住李荣华这位客户,是他当庭大喝“新中国是我们老兵打下来的”,拥挤的营业大厅却没有人理睬他。他继续念叨:“我抗战恁还未出世,处了好社会不知好歹,刁难革命者!”我静驻于大堂角落,看着他一脸愤怒,脸上松弛的皮上下抖动,佝偻着身子把钱装进贴身内衣袋子,颤颤巍巍地走出去。我知道,我没有理由冲上去指责我的同业前辈们,质问他为什么怠慢一位老同志,本身态度就那样,工作不甚耐烦。
我还只是一个见习身份,在大堂穿梭,做最简单的咨询、引导工作。李荣华每个月都会过来领退休金,少则来一次,把养老金一次性取了,有时一个星期来两三次,昨天取五百,今天取一千,可能明天再把账户里的零头一并取出。李荣华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他把车停在门口,拖着步子走到指引台,趴在稍微有些高的台面填写取款金额和姓名,然后排队等候。等到他时候,内厅里呵斥声又响起来了:“湿了湿了,重新填写!”李老汉拿着单子蹒跚走回指引台,我迎上去,给他撕单据。他原先填写的单子置于桌面,果然湿了一角,正纳闷,看着他伸手抹掉桌上的一滩水滞,猛然抬头,看他右嘴角还有银丝徐徐下坠,他抬起右肩,全抹在短袖上。李老汉又排队去了。
他身上的衣服老旧,污迹斑斑,奔波于炎炎烈日之下,散发出一股浓重的汗臭味,浸湿了一头银发。他在缓慢移动的队伍中一步步前移,终于轮到他了。他从上衣袋摸出存折与单子一起递进去。
“谁叫你把存折弄湿了!”前辈刷了存折,又一声催促:“输密码,没听到啊!”
李老汉完全趴着密码器前,凑近看着上面的数字,用右手大拇指,一抽一抽地戳密码器。
“不对不对!重新输!”
“不对就不对,我再输一遍就是,我听得见,不用你喊那么大声。”
人生就像一面镜子,映照着他人的善与丑,如此一遍遍警醒自己,不可忘本忘初衷。如果,你有一点点廉耻之心,就不该对一个老人家大呼小叫,不该对一位浴血奋战于沙场的老战士喋喋不休、不依不饶。你的傲慢、你的无礼,怎对得起这位老战士的付出!
看得见的生存方式,看得见的生活面貌,看得见的人间辛酸,看得见的世态炎凉。来者虽是客,却也在无形中被三六九等划分。变幻的脸色,不同的措辞话语,如蜜般滋润了某些人的心窝,也如利剑般刺痛了某些人的心脏,人情与法理,相伴相依,谄媚的姿态倾轧着最最孤苦无依的小老百姓,敢不敢承认,你就是这般的虚伪与丑恶!
那天已是下班时刻,卷帘门缓缓下放,一个身影迅速闪了进来,扑到柜台前。同事瞬间脸黑了,呵斥道:“你不要命了,冲进来干什么!”
“同志,帮帮忙,帮我开个账户。”李老汉说着一边打开手里的塑料袋。
“下班了下班了,明天再来。”看着同事对他的驱逐,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求求你了,帮我开个账户。”第一次李荣华如此的低声下气。
“没法开了,线路已经切断。”保安大哥也过来要拉走他。
我的电脑还在工作,打印机正“嗤嗤嗤”吞吐纸张。李老汉跑过来,“妹子,妹子,麻烦你给我开个账户,现在就开。”他急的声音哽咽了。
我侧身,我一干同事全看着我,我弱弱地说:“三分钟,给我三分钟,马上搞定。”
“我有事,马上得走。”
“妹子,求求你。村委终于同意给我开个五保账户,要是过了今天,说不定明天又不认了。”
这关乎口粮的问题,是大事。“阿伯,身份证给我。”我决定无视同事的反对,给李老汉办理银行账户。
李老汉递了身份证进来。
“不是本人,叫他赶紧回去!”眼尖的同事已瞥见身份证是一个女性头像。
“李少君,阿伯,代理开户,你的身份证也给我。”
“好好好,我拿给你。”
我飞快给他填写了开户单,递出去给他签名。
他一边签名,一边抑制不住激动地说:“她是我的初恋。”
我“啊”了一声,不知李荣华是不是被什么刺激到了。我翻看他俩的身份证,都是夏地大王人,李老汉大了李少君五岁,看着却比李少君苍老了许多。身份证上的李少君,端庄,白净,证件是刚做不久的。
“她是我初恋,我的家人不同意我跟她在一起。我打战回来家里已经给我娶了妻子。”
我一边操作业务界面,一边点头听他说话。
“少君没嫁人,少君一辈子没嫁人,现在一个人无依无靠。我老婆去世了,我想跟她一起过日子,可是家里头的人都反对,他们跟我吵,跟我闹啊。少君为我守了一辈子,我对不起她啊。她现在也老了,没什么经济来源,我去跟村委反映,他们不理我,我天天去说,天天去说,下午他们给我烦得不行了,同意给少君办五保。我怕过了今天,明天他们又不认账,急急跟少君拿了身份证过来。”近一年的时间里,李老汉第一次说了这么多话,此刻他的嘴角没有蜿蜒的银丝,输密码的手也不抖了,我知道,这是一种力量,是少君阿姨给予他的无形的力量。
之前当众哭泣是因客户不理解被侮辱,这一次是被李荣华感动得掉眼泪。很难想象,这位年仅七十的老汉,依然怀揣着一颗年轻炽热的心,可是,无情的战争,无情的岁月,无可抉择的婚姻,无法自主的宿命,他终究在遗憾与失望中老去。
你为家、为国而付出,是热血、是激情、是青春、是容颜,你赢得了全世界,却独独失去了一个她,亏欠了一个她。李老汉心心念念少君阿姨一辈子,却还是没法跟她走到一起,也许,这一世等待,李少君早已不强求相守,她平静地接受了李老汉的所有现实,选择一个人孤独终老,是对世俗最有力地回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