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一脚踏进离家二百里外的大学校园,我一下子就看到了比家乡更辽阔的天空。这个天宫一样的大学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
中文系一共两个班,中文1,中文2,我是中文一班的。小班化,坐班制,和小学中学的课堂一个样,每天每天从周一到周六,对着课表一节一节的上,那时电脑还是稀缺品,信息化完全是陌生的名词。记得高中课本里有篇课文《lookshop》,说的是国外电视购物的事,对我们而言,完全是天方夜谭。到了大学的课堂,我们面对的还是光溜溜的黑板,挟着讲义讲到精彩处眉飞色舞的教授或助教,哪有现代教学设备的影子?电影还是看过的,那是两个中文班难得的合二为一的时候,我们高高兴兴的来到学校的唯一的放映室看老师给我们安排的配套电影,比如《骆驼祥子》、《乱世佳人》等等。
我们的课表排的满满的,上午四节下午三节,课程也多的数不清。《古代文学史》《古代文学选读》《现代文学史》《现代文学选读》《当代文学史》《当代文学选读》《古代汉语》《现代汉语》《教育学》《心理学》《教材教法》《美学概论》《文学概论》《西方文学史》《西方文学选读》,此外书法课,作文课,体育课,音乐课等等,这么多的名目可能还有遗漏的,我已经晕了。好在我有孙悟空腾云驾雾,跌进来跳出去的本事,硬是把两年的读书生活过得有滋有味,轻轻松松,逢考必过。
最爱听的有两门课,一门是《古代汉语》,一门是《现代文学》。古代汉语老师是个黑瘦的操着扬州方言的老头子,他很有可能是中文系的主任吧。他给我们上课的时候,我是很配合的,我还跟个虔诚的小学生一样,眼睛盯着他看,嘴巴跟着他的提问说,听他用浓重的方言读“氓之嗤嗤,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媒……”,我会嘴角上扬,轻轻的笑,这一切,我们的主任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大概几个星期后,他上完课顺便也叫上了我进了他的主任室,他非常亲切的仔细询问我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将来想不想留校啊 。只怪我那时太愚钝,没理会他的意思,也没努力一下,心想:“反正我是哪来哪去,包分配的,我留在这干什么?”临毕业时,阿朵指着一个帅气的老师模样的男生说:“嘿,听人说他是上届数学系留下来的!”另一个印象深刻的老师是现代文学老师了。与其说喜欢听他的课,还不如说喜欢上了他吹的牛。据他自己说他参与了教材的编写,全国各大师范学院的中文系教材上都有他的名字。他放下水杯,拿起教材指着左下角:“同学们看看,这个是我的名字!”无比自豪的口气一下子就把我们给镇住了。他的课吸引我们的不是教材本身,而是他不知花了多少功夫挖来的书本以外的东西,说白了,就是这个那个作家名人的野史。比如臧克家是闻一多的学生啦,他俩数学都是弱智水平啦,他俩都是被北大破格录取的啦,臧克家是闻一多一眼相中的啦。他一口臧老,一口闻老的,仿佛自己就在旁边亲眼所见一样,看到他唾沫乱飞口若悬河的发挥,课堂上的我们就一直笑一直笑。
当然我们也有不喜欢的学科,比如枯燥的教材教法。给我们授课的是个快退休的老太太,她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举着反复用过的例子,几节课下来,我们就厌倦了,于是就有人逃课。我们宿舍五人组就逃过一回惊心动魄的课。那是午休过后的第一节课,大概是逃课的人太多了吧,老太太都生气了,她课也不上了,逼迫班干部一间宿舍一间宿舍的找。我们宿舍的门被敲打得山响,我们愣是装睡着或装人不在,急得班长和团支部书记搁门外直叨咕:“怎么办?这都找不到人,俺俩也别回去了!”我们到底没去,那天的课是如何收场的,没问,也不敢问。不过,从此以后的课,我们就没敢逃过。“逃课”这个词在那个年代还不时髦,没必要流行。
就这样在各科老师的引导下,我们的目光开始走出了课堂,飞向了浩瀚的图书馆,说是“馆”,其实是“室”,就在我们教室的头顶。每个借书证一次可以借三本,每天都可以借。在书面前,我像一个贪婪的商人一样唯利是图,拼命榨取工人的血汗。我一天三本,每天都借,随便的翻,饿急了样的读,古今中外,老师点到的,没点到的,只要合我的眼,就借,大不了就换呗。以前看个课外书,都跟做贼似的藏着掖着,读过了怕耽误功课,还带着深深的负罪感,对不起这个对不起那个的。现在好了,我自由了,我如果不好好读透几本书,那才是对不起这个那个呢。我把以前偷偷读过的《红楼梦》,从图书馆搬到教室,又从教室搬到枕边,细细品读,摘抄,背诵,书读完了,我也仿佛黛玉附体,整天多愁善感,写了不少不痛不痒的文字,许多年后的今天,我激动的翻出了当年唯一遗留下来的那个笔记本,做了个专题《那年花开》,共十四首诗,一个序。中国的作家,我重点关注鲁郭茅巴老曹的作品。外国的,我读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小仲马的《茶花女》,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托尔斯泰的《复活》《安娜卡列尼娜》,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太多了,以至于,我后来看到外国人名就难受。于是,我就开始有选择的借了,同时我也发现了一个夜晚更好的去处——阅览室。当情侣们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时候,我,一个有着丁香一样愁绪的姑娘,抱着心爱的笔记本默默的走进我们学校最安静的角落。我一本本杂志一本小说月刊的翻看,遇到好的句子就认真的抄,细细的品味。这里灯火通明,静的连根针都听得山响。在无数个这样的夜晚,我在这里摸到了最接近时代脉搏的心跳,我认识了北岛,舒婷,顾城这一批最朦胧的诗人,也见到了贾平凹,张贤亮,梁晓声等等敢为时代发出最强音的作家。我再一次流连忘返,沉醉其中,直到那个看管阅览室的干瘦的老大爷发出古怪的声音:“时间到了!”才恋恋不舍的离去。
我不是优秀的学子,我到今天还在吃老本,我知道我得感谢大学时代我熬的每个夜晚,读的每一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