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汤》

在这偏僻的小渔村里，男人除了玩弄女人之外，吃猫肉喝猫汤便是最大的享受。“夏日里吃猫肉，冬天里喝猫汤。不吃不是壮的男儿，不喝不算柔的女儿。”被编入了歌，一代一代，口口相传。

        “为啥啊？不吃猫肉就不能成为好男儿啊。”何彬睁大着眼问，不失几分稚气。

        “等你变成大人就知道了,你吃一口，你自然知道为啥。再来一口酒，你就更知道为啥了！”何彬他爹边说边磨了磨牙。喝酒吃猫，吃猫喝酒，是他爹最爱干的事。

    何彬刚上三年级，还不到可以吃猫的年纪。按老一辈的人来说的话，就是小孩子的阳气还不够盛，压不住猫肉里藏着的邪气。在这里，猫就是这样被认为是人间的邪物，没有生存的权利，也没有被怜悯的资格。何彬不知道这其中的缘故，他想这可能是黑夜里猫眼中泛出的青光吧，又或者是芦苇深处里婴儿哭般的呜呜声吧。大概是从小熏陶的原因，何彬从不过分怀疑猫是有罪的。尽管他的阿爸杀猫时他从不敢看，可他还是相信活着就算猫的罪，不可饶恕的罪。吃猫也是绝对正义，像电视机中光明战胜黑暗一样，没多少不同。

      “等我长大了就会懂，等我成为一个好男儿我就会懂。” 何彬心中时不时会这样念着，念给谁听呢？他不知道。

        何彬总是喜欢久久驻足在那片芦苇旁。一两阵风割过长长的芦苇草，夹上了几分呜呜声，又掠过何彬的耳畔。他跑起来了，像是要赛过风，又像是要躲避一些东西。他跑起来了，跑得多快呢，石子给他踢得乱响，回到家时大气呼呼地喘，背往往湿了一半。

      何彬还不是个男人，不会玩女人也不能吃猫肉，那可真不能算是村里的男人。但他是天生地会寻热闹，孩子们都喜欢跟着他跑，跟着他爬木棉树，何彬最喜欢木棉花了，还有钓海鱼，当然还有抓猫。这群娃子从未进过那片芦苇，何彬跟他们讲了，里面有蛇，那个山上的王麻子就是给蛇咬了才没一条腿的。他们也从不怀疑，像相信吃猫是正义一样相信着何彬。别村的猫跑进来，那是基本没活路。更别说是给何彬看到了，他总是张罗着他那群伙计，拿网的拿网，投石的投石，围堵的围堵，捣鼓他几个小时，也要把猫抓到，然后扔到收猫的男人那，换钱给他兄弟们买雪条，买弹珠。何彬觉得他是半个男人，至少在他的伙计心中是，还有的一半的男人他也真不敢硬称，那是一定要吃一口猫肉喝一口猫汤才换得来的名份。那可是村里的习俗，那是所有人的信条。

          何彬一直在等呢。等什么呢？长大吗？还是一口猫肉一口猫汤呢？何彬在等，其实他也不知道在等什么。长大吗？或许吧。一口猫肉一口猫汤吗？应该是吧。

          “阿彬儿，今晚你可以来一嘴。”说完，他的阿爸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可以吗？！阿爸你抓的？猫在哪呢，我瞅一眼，看肥不。”何彬少不了几分兴奋，他知道他的时代来了，村里的好男儿，他大概是等了好久了。

          “在厨房笼子里头，芦苇边抓的，瘦得很，像几天没吃过食的样子。抓的时候它都不逃进芦苇，省了好大功夫......”

          何彬冲进了厨房，像一阵风。

          “喵呜。”他朝那个阴暗的笼子里望了一眼，颤颤地伸出了手，不到一半又迅速缩了回去。他又朝门口跑去，像一阵风。

        “跑那么快干嘛去，晚上回来吃.....”

          “我也溜溜去。”何彬没听完阿爸讲的话，应一声，裤脚一提，撒腿便跑了出去。

          这次他没叫上他的伙计们，只是快步走，不选大路，只走偏僻的小径。他太清楚每一处坎，每一处洼了，左绕右跳，像个野娃子。太阳将落，这时的光却是一日中的最柔和，不燥不冷，闻起来像极了他喜欢的木棉的香气。山像是忽然变高了不少，想着法子把夕阳挡得严实。夕阳又像是忽然降得慢了，想着法子要给这个野娃子打多一点光。

          何彬明显感觉天暗了，但没关系。在这里，风还是像往常一样吹过，吹过哪呢？吹过那一大片的芦苇，吹过这娃子的指缝和半湿的背。

        他拨开一重一重的芦苇，一重又一重，小心翼翼，怕踩出路来。终于，他看见了那个小窝，前阵子还没睁开眼睛的猫现在已经能跑能跳了，喵呜喵呜得叫着。这群小猫也在等着，等什么呢，等它们妈妈。哪个妈妈呢，那个被关在笼子里的妈妈，那个要被熬成汤的妈妈。

        何彬看了一眼那个放食的破瓷碗，早已经干干净净。他从口袋中掏出了个小黑塑料袋，将中午偷偷藏起来的剩饭倒在碗中，四五只猫一下把碗围了起来，只是不断地吃，抢着吃，没时间再发出喵呜声了。何彬把芦苇窝暗处的那只猫抱了出来，那是只瞎猫，得了眼疾，又像是给老鼠咬的，老鼠都可以欺负猫了，这样不是什么怪事，谁叫它这么弱这么小呢，谁叫它生下来是一只猫呢。

        “罪啊，罪吗。”何彬自己念叨着，在碗里取一块有肉沫的鱼头，边喂着它边走出了芦苇。

        他的阿妈说过，冬天的风是地里吹出来的，夏天的风是跟着海浪的。在这深秋里，何彬不知道这风来自哪里，他只管走到海边那去，那里凸起来的海石是平日里看日落最美的地方，可惜现在太阳已经落了。他的背后是大地，前方就是海洋，他还是分不清，他只管风呼呼的吹，他只管愣愣地站着。

        “你是这么大的罪吗，活着只能给吃。”

        “喵呜....喵呜..”

        何彬感受着从手心传递来的温度，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浪不曾断过，只是一层一层，有时像是在吻着礁石，有时又像是在厮杀，只求粉身碎骨来个痛快。

        “你怕吗？睁开双眼的世界。看不见也不见得是坏事，我不想让你见到。”

      “但.....但我愿意代替你去看。”何彬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我帮你去看好吗？....好吗？”

        小猫喵呜喵呜的回应着，风还是呼呼地吹。

        挣扎。

        数不清了， 没有名字的海浪狠狠地撞在那同样没有名字的礁石上，撞得空气中都弥漫着无数水汽，但那声巨响的余声还没消尽，扑通的落水声就从海上跃起，穿过那厚厚的芦苇，带起几分喵呜声和不知哪来的木棉香气，绕过何彬的耳畔，在他的双眼前停了下来，轻轻地吻了一下。

        不再挣扎。

        小猫只是静静地沉入海底。没有了喵呜声，也没有了风，月光撒在海上，浪还是一层一层，一层又一层。

        之后何彬是跑着回家的，多快呢？石子给他踢得乱响，风都给他带得呼呼吹起来，回到家时，背已经全湿了。

        “来，喝口汤。”它爹已经喝得半醉，喊道。

      何彬肚子一阵倒腾，说不上来的恶心涌上喉咙。但不知哪来的勇气，他冲上前，夺过那碗汤，抢过那杯酒，咕噜咕噜下肚。何彬呆呆地看着那盘汤，由不得鼻子一酸。

      “我是好男儿。”他笑着对他的阿爹讲，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傻孩子”

        下一年的四月，木棉开满了整个渔村。

        而何彬知道木棉花又叫英雄花的事，也是后来才有的了。

                                                          ki

                                                    2019.6.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