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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苏联作家米哈依尔·亚历山大维奇·肖洛霍夫耗时14年时间创作117万字长篇巨作《静静的顿河》,展示了1912到1922年间,俄国社会顿河地区哥萨克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及国内战争中的苦难历程。
我阅读完整本书花费将近40小时,这是一次难得的长篇阅读体验,回顾本书,它描绘出一幅鲜活动人的顿河哥萨克群体生活的画卷,但在战争阴霾的笼罩下,画卷渗出血泪,泣出悲歌。
家园的摧毁和守望
唐朝安史之乱期间,杜甫曾写过三吏三别,反映了战乱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而无论是在哪个国家哪个朝代,无论战果如何,家人都是永远的输家。
鞑靼村的顿河哥萨克农忙时赶着爬犁去田中耕作,闲暇时三两聚集喝酒跳舞,过着平淡幸福的生活,但随着一战、俄国内战的爆发,男丁无论老少均参军征战,留下的妇孺老幼坚守着一个时时刻刻会被摧毁的家园,等候着士兵们回家。
他们想要听见远方的消息,每天都要在村口站上很久,朝远处眺望,想看到是否有熟悉的身影从暮霭的大道上走近,但是又生怕哪天日落时分从耕地上擦着汗回到家,看到院子里拥挤人群围着一具躺在爬犁上的尸首。
一个衣服褴褛、满身虱子、骨瘦如柴、但是家里人盼了很久的当家人回到家里,家里都要欢欢喜喜地乱忙一阵子:给身上脏得发了黑的当兵人烧水洗澡,孩子们争先恐后地为父亲效劳,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高兴得不知道如何是好的女主人一会儿端饭拿酒,一会儿跑到柜子跟前去给丈夫拿干净衬衣。偏偏衬衣又需要修补,可是女主人拿哆哆嗦嗦的手指头怎么也不能把线穿进针眼儿里……在这欢天喜地的时刻里,就连那老远就认出主人、舔着主人的手一直跟到门口的狗也准许进屋子了;孩子们打碎碗碟或者洒掉牛奶也不挨打了,而且不管怎样淘气都没有事了……
作者用这样细腻生动的语言描写出一幕当兵人归家的场景,当兵人的辛劳、守家人的盼望和欣喜,全都鲜活地得以展现。
而战争让每个守望在家的妇孺老人形成一种强大的共情力和同理心,她们看到任何一个士兵都想到自己的儿子,都希望尽自己所能给他们一口水喝,一个屋檐住。
在书中,哥萨克们押送着战败的红军俘虏们路过村庄,其中有一个年轻红军瘦骨嶙峋,发了失心疯,一个高大庄重的老奶奶央求押送队长放过这个疯子,把他带到家里让他吃饭休息,并且劝说他不用再装疯,还让自己的孙子送他逃走。因为老奶奶明白,这些年轻人都只不过是些被战争车轮卷入的孩子们。他们,都有爹娘。
1915年,俄国伤亡高达250万人,丧失15%的领土,损失10%的铁路,失去30%的工业,丧失20%的平民人口。这数字,就是丧失的一个个家园。
而在华夏之地,公元546年时,北齐开国皇帝高欢亲率十万大军围攻西魏玉璧,久攻不下,高欢忧愤成疾,一病不起。归途中,为振军心,高欢不顾病重,召诸将宴饮,令斛律金高唱《敕勒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高欢亲自和唱,全军哀感落泪。《敕勒歌》这首描绘北国草原辽阔无垠的游牧族民歌,让鲜卑士兵们潸然落泪。士兵们想要的,不过是平安归家,哪怕是死,也希望埋进那连绵山丛、茫茫草原之下的故土。
无论哪个年代和国度,战事一起,千里悲歌、万里苍烟,它摧毁的不仅仅是一个国家的心气,更是一个个最基本的家的概念,屋檐、牛羊、田野全都可以一瞬间化为灰烬,而唯一能够凝聚“家”的精神的家人带着自己对家的坚守在日日夜夜中殷切盼望着重回家乡、重建家园。
人性的泯灭和恪守
《乌合之众》曾表述过,群体聚集后容易陷入盲目的集体冲动,降低个人的道德感和判断力,形成失智的狂欢。而在战争中,由于军人服从的特殊性,一旦整体方向不对,更容易将集体卷入错误的车轮碾压粉碎道路上的一切。
主角格里高力刚刚参军后,军队里就发生了士兵们集体奸污波兰女仆的事件,他拼命阻止却被士兵们阻拦,在后期战争爆发过程中,很多士兵对路过的村庄极尽烧杀抢掠,格里高力对这样的行为也嗤之以鼻。那些士兵们在战争的外壳下,在集体的裹挟下,失去了个人的清醒和克制,道德感和负罪感大大降低。
在战争中,是敌是友好似十分容易判断,仅凭旗帜,我们便能够果断杀敌。但脱去战争群体的外衣,士兵们不过都是一个个单独的人,甚至在俄国内战期间,大多数互相打仗的都是哥萨克群体所谓的“自己人”,只是戴上不同群体的帽子和肩章,大家便赋予了自己一个合理的立场和滥杀无辜的正当理由。
格里高力小时候的好友米沙因为坚信红军理念,厌恶反红军的一切白军和暴动军势力,他杀死格里高力的哥哥彼特罗等一众同村哥萨克,还杀害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格里沙加爷爷,烧毁村里七家人的房屋。即使在格里高力最终回归红军部队后,他对格里高力仍旧充满恶意和抵触,两人许久未见,格里高力本身是想给一个拥抱,可迎来的却只是米沙的冷眼相待。
对于米沙,我看到的不是他对于自己红军信仰的忠心,而是已经丧失掉基本人性的悲哀和披上自以为正义的旗帜下实际泄愤自私的恶毒。政见不同,可以理解,但是摈弃掉所有情感,自大地认为只有自己才是正义,自己才有审判别人的权利,是最可怕的地方。
在本书描写俄国内战中白、红军对峙期间,双方都频繁发生虐杀俘虏的事件,他们无需理由、无需审判,只是单单因为对方和自己不是一个阵营,就不会给予对方任何活路,这种行为让双方都在下一次进攻中更加暴虐地对待败者,形成恶性循环。
主角格里高力在整本书中政治立场反复跳动,他每一次摇摆都是一次艰难的抉择和一次精神的探求,他有哥萨克群体自身固有的偏执观念、但是也受到外部各种势力思想的影响,这些影响在他心中交织冲撞,最终让他在人生路口上反复犹疑,但这也是主角可贵之处,他无论选择任何一条道路,都清醒地保有持续性的怀疑精神,有思考,有判断力,没有被群体意识裹挟以至无脑服从。
日常的忽视和可贵
无论在妲丽亚患病要离开人世之际,还是在格里高力经过战事之后,作者都描写了他们突如其来的对生活的一种新鲜感和珍视感。
在格里高力的性格中,突然产生了以前他不曾有过的好奇心,对村子里和家里的一切事物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觉得生活中的一切都有了一种神秘的新意义,一切都引起他的注意,他用有点惊奇的眼神望着他重新看到的世界,他的嘴上常常挂着天真而稚气的微笑。
我能理解人们在即将失去或者失去以后才懂得珍惜的心情,也恰恰是因为这种惯性,不由得提醒我自己,应该在已经拥有的时候就心怀感恩和幸福。
每天回到家一盏淡黄色的灯、一顿冒着热气的饭菜、和家人一起看剧时的大笑,都是真正值得回味和珍惜的美好,不必等到它失去之后才发现这些并不是理所当然的。
在故事结局,经过一战爆发、内战动乱、暴动清算的格里高力终于回到家之时,整个家除了他妹妹,只剩下他的儿子米沙什卡,在这几年间,父亲潘杰莱在逃难途中客死他乡,母亲夜夜盼儿子归来却病重未得到他回来,大哥彼特罗早已战死沙场,妻子和情人全都离世,女儿波柳什卡患病过世。在格里高力抱起米沙什卡的那一刻,我透过他们的背影,看到的是几年前那个热热闹闹、吵吵嚷嚷的小家:父亲一边喝酒一边摸着胡子说大话,大哥彼特罗调皮地向侄子侄女嫩嫩的小脸上抹奶油,妹妹杜尼娅仍旧不顾气氛地靠在母亲身上大笑。这场景,看起来那么普通平凡,可又难能可贵。
诺贝尔文学奖对《静静的顿河》一书的颁奖词:在描绘顿河的史诗式的作品中,以艺术家的力量和正直,表现了俄国人民生活中的具有历史意义的面貌。回顾本书的艺术创作,作者描写景物、人性的笔力之细腻生动令人印象深刻,他非常擅长描绘细节,人物塑造炉火纯青,而这些最终一点点勾勒出这幅伟大的顿河哥萨克画卷、一部波澜壮阔的战争史诗,令人佩服和惊叹。
在巴以冲突的新闻报道中,记者询问战火中的儿童长大后想当什么,小男孩却淡然回答道:“我们在巴勒斯坦长不大,我们任何时刻都可能会被枪杀。”这一幕触动了千万人的柔软内心。
我们由衷地希望,和平与爱,不仅只是一句口号。孩子们都能在酣然入睡后的次日清晨,看见熠熠生辉的朝阳。